‘【希阳观】。’
这三个字响彻在天地之间,让老人眉宇之中的色彩波动了一瞬,他仔仔细细地看了身前真人的面庞,轻声道:
“原来是山上的高修!”
他眼中并没有紧张与慌乱,反而多了一分平和。
至少来的不是薛殃。
“当不得高修,更不敢称山上…只是一落魄户而已。”
屈斡那干瘦的脸上有了一点点笑,目光扫过那天际的幽蓝之海,轻声道:
“【在窞溪】…真是好一道成道机缘!”
他两手抬起,宽大的衣袍在风中飒飒而动,好像只是一个凡人而已,他道:
“屈斡年岁已经大了,求金无望,为使命而来…”
他看了看那幽蓝的光彩,以及在光彩中神通越发浓厚的萧初庭,似乎并不在乎时间给对方带来的胜算,轻声道:
“大陵川虽属兜玄,却也是五德正性,少阳道轨位处通玄之首,有视仙德,不敢怠慢。”
他神色郑重:
“我观中其实不期盼【大陵川】的机缘轻易流散,却也当不得那高高在上、指点评判谁行谁不行的兜玄道,我此番前来,并非为了行那驱雷策电之举,去强硬打断道友求道。”
他笑道:
“你我不借外物,仅仅用道论术法相斗,道友若是被我所难,自不必多提,若是能除了我这道障,便有求道的资格。”
眼前的老人提了提钓竿,似乎并不疑虑他的话语,声音轻幽:
“竟不是戊光道统来人。”
这几个字仿佛触动了眼前的屈斡,尽管已有漫漫的光华从他身边升起,他动了动唇,依旧开口:
“戊光司命,非你我所能知。”
最后一个字落下,这光华已经爆发出来,光明闪烁到极致,竟然化为浓密的黑暗,自东而西,笼罩开来,将所有幻彩都吞没下去。
他的气息起初极为晦暗,看不出一点神通光色,这一瞬间却随着黑暗的笼罩而变成了不尽的威压,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闪烁在他身上的并非五道神通,而是凝实至极的光芒。
这光芒或为闇闇天低之灾劫,或为惶惶不终之恶业,翻滚水火,分裂清浊,几乎每一位修士都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天敌般的危险感!
远方的持广亦停下了手中的大战,神色幽冷地看着远方的黑暗,隐约有震撼。
可这光芒的闪烁只是一刹那,立刻在黑暗中撞上翻滚的坎水,旋即化为各色火焰,或光或暗,或离或并,倾泻而下,将萧初庭笼罩。
熊熊的火焰填充他的眼睛,这位老真人终于有了一瞬的惊讶。
‘『邃炁』’
这屈斡赫然是一位『邃炁』修士!
而他身上翻滚的『邃炁』没有半点玄黄之色的模样,也没有污浊的暗色,只有光明堂皇的灾恶。
这竟然是一位服气养性、修持灾业的黄冠!
而老人站在的火焰中,凝视着那一道闪烁在对方身上的光影,眼中有了一瞬的明悟。
‘化坎去离,邃闇天职也。’
降合伏弱乃后天梁武所致,化坎去离却是自古而有!
黑暗之中,灼灼的各色火焰已经坠落在他身上,那从始至终,似乎没有半点损伤的蓑笠终于颤抖起来,焕发出抗拒的光彩。
萧初庭将两手抬起,至于身前相合,便有无穷的水瀑坠落,整片天地中的坎水再一次为他所呼应,统统汇聚,抵挡上那从天而降的诸火。
可屈斡作为【希阳观】的黄冠,一身神通极为正统,绝非他能轻易抵挡,哪怕萧初庭借助了【大陵川】之力,却也依旧被这种种灾火飞速压制下去,眼睁睁地看着火焰抵近身前!
……
“哗啦!”
天空中的坎水如同冲天而起的庞大光柱,将所有色彩泯灭,凝聚在那若有若无的光辉之下,使得天地震动,这洞天水面上涨越发迅速,隐约发出尖锐的碎裂声。
那天空中的光影越发明媚,随着【在窞溪】幽蓝色光彩的散落,天地晃动之间,一道道密密麻麻的裂痕攀上玄牢。
一道道灵水开始从那缝隙之中喷涌而出,品级不一的灵资灵物沿着那漫长的边界时出时入,一道道在周围游走观望的神通终于有了机会,越过了那漆黑的监牢,深入其中,打斗抢夺起来。
可诸位大真人的目光并没有移向这角落,仍然注视着那幽蓝之海,屈斡的神通已经越升越高,钳制着萧初庭渐渐脱离水面,天空中的一道道流光极速而出,当头就是一道闪烁天际的宝光。
此物一臂长短,通体呈现出青蓝色,却是一长颈玉壶,琉璃纹路皎洁,失去了种种神通庇护,那股气息赫然照耀开来,让诸多神通微微一凛,眉心点桂花纹路的女子一下抬起头来,目光炯炯:
‘【矜天璧水壶】!’
‘灵宝!’
能留在的此地的神通,没有一个是简单的,感受着那天空中散发的玄妙气息,所有人心中赫然清晰:
“此物绝非寻常!”
【问参牢】中既然有金性,这些东西或多或少都必然能得到滋养,哪怕在那牢中并不靠近金性,在那幽蓝之海中温养这么多年,也一定有截然不同的益处!
持着传承的萧初庭也好,如同天神般的屈斡也罢,明眼人都看得出,两人的打斗赫然已经成了大人物的交锋,【在窞溪】既然被二人所围,金性自然不是诸修能触及的。
‘这退而求其次——这些陈氏多年积累的东西,如今比当年更胜一筹,哪怕是大真人也不会轻视!’
闪烁于天空的可不仅仅是玉壶,还有长刀、玉珠……光彩闪亮,在那【在窞溪】中不断翻转,仿佛随时要飞出,好几处大战赫然止息,连持广都一时转头,腾空而起!
真火熊熊,天炔立在空中,那一道狭长的裂缝浮现在他身后,喷涌出金黄色的火焰,蓝衣少年则站在半空之中,始终沉默着。
而本该挡在他身前的韩绫已经沉到海面上去,抹了抹红唇的血迹,明亮如月的目光盯着那灵动变幻的青铜长剑。
长剑的主人披着道衣,满头黑发,面容却苍老,静静地凝视着她。
‘烛魁…’
女子心中顿时明白了。
‘讨好金一道统来了。’
这真人混迹北方多年,素知她韩家的性子,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牵扯各大势力的,韩绫只能是自个来这洞天,即便被挡了一挡,也不会找他什么麻烦。
‘可这事情对金一道统来说极为重要…多半也值得一个人情。’
她刚刚迈过参紫,道统孱弱,对上天炔实属勉强,受了些小伤,更不好制住眼前这老道,只能轻声道:
“诸宝显世,道友竟然不去争夺。”
“韩仙子客气!”
眼前的老道声音沙哑,带着邪气:
“某家却不急。”
他身为散修,却没有半点贪婪之意,哪怕心中意动不已,依旧语气平淡:
“持广真人神通强横,妙法通神,自然先取先得,而诸修都看着,没有横压众人的实力,这样的大战,先出手未必先得。”
“更何况…”
他冷笑一声,目光在远方停留一瞬:
“那舍利子我且不谈了,【白帘旧梦楼】也好,【长祠玄机图】也罢,这些好东西还未显露呢——我看道友也在等!”
烛魁一介散修,相比于各道的天才天赋不高,能一路混迹至大真人,自然有独到的眼光和本事,叫她暗暗叹气:
“可惜!”
她目光移向天炔,两人对视一瞬,目光中都没有什么意外。
以两家这一级别的道统,对大陵川之中的变化都是了解的,虽然那枚金性略有意外,可如今仔细想一想,也是情理之中。
天空之中的真火大真人只是静静立着,注视着远方的大战,欣赏着那满天的坎水光华,滚动的真火将身后的苏晏紧紧环绕。
苏晏低下头来,眼中终于浮现出一点惊骇,随着那光彩渐渐蔓延,眼中竟然浮现出诸多幻象,形态各异,长溪蜿蜒,河水垂落,他感受着自己体内暴涨的神通法力,竟有一种盘膝修行的冲动,身前的男子只侧了侧头,轻声道:
“感受到了么。”
天炔幽幽地道:
“这【在窞溪】本是为陈玄礼准备的,陈氏代代积累,悄无声息地用这金性滋养,又有那位府水真君亲自出手,暗暗布局,就是为了让坎水回归正轨。”
他语气中又像是惋惜,又像是悲悯:
“他们实在固执,使海天同憎,以至于有这样的下场,可这机缘终究流传了下来,萧初庭图谋的也是这个,你如若也是神通圆满,今日夺取速度不至于不足他三分之一。”
他神色中渐渐有了一丝复杂:
“每过一息,【在窞溪】都降下玄机,滋养你的性命,这些都是极宝贵的资粮,牵动命数,你每分去一分,就削减他一分的气象,对于你今后的求道证金亦大有好处。”
天炔稍稍一顿,转过头来,笑中意味不明:
“当然,你至少要活着出去。”
苏晏抬起头来,看着掌间翻涌的幽蓝色法力,听见这位大真人笑道:
“受益的还有萧初庭——屈真人固然厉害,可萧初庭每一刻每一息都在变强,背后顶着一枚金性,他迟早能有镇压一切的实力。”
“不过…”
“要是拖得太晚,他到底是萧初庭,还是『习险坎水行窞性』,可就尚未可知了。”
他的声音细微,却如同惊雷,男子蓝衣飘飘,那双眼睛迸发出极锐利的神色,直勾勾盯着眼前的天炔:
“听说东方合云已经来了,龙属如果一定要萧前辈成,大可一巴掌拍死我——你们的态度,我早已经看清了,只是无路可走。”
“哈哈哈哈哈!”
天炔眼中笑意盈盈,道:
“苏晏,腾飞于天际的龙怎么想,只有坐在天上的人能知道,可天底下肯给你一线机会的不多,跟着我们,你并非无路可走——恰恰相反。”
他眼中的真火熊熊,透露出冰冷与平静:
“这是几位大人的博弈,也是你的机缘,站在萧真人身边的不一定为他好,站在对立面的人也未必恨他,可终究要斗一场的。”
“你说的不错,兴许你会被东方合云一巴掌拍死,也可能被那滚滚的阴气吞没,可我不管你怎么死,我只管你活。”
苏晏身在金羽,天霍等人对他都很客气,唯独天炔——兴许是不喜这手段,或者单纯看不起他,对他也止于客气的冰冷,如今却有了几分郑重,静静地道:
“如果你能活着出去,我会带你到青革天。”
远方的雷霆在天际炸响,那滚滚的云层中似乎有龙吟声与沸腾不息的金色,天炔抬起手来,将一把通体幽然的长剑放进他手里。
“怎么用、怎么躲,天霍他们教过你的。”
可苏晏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这把剑上,他的手缓缓合拢,握在剑柄上的五指发白,眼中却倒映着天边的浓厚金色。
那是一位白衣飘飘的真人。
他面容平静,两颊消瘦,两枚锋利如剑,深邃的眼窝中闪烁着两点剑瞳,眉心漆黑一点,无锋无锐。
苏晏知道他。
兑金剑仙,凌袂。
在他视线里倒映出这白衣身影的一瞬间,天空中已经亮起圆形的、亮金色巨大光环,如同笼罩天际的巨大阵法,又如同一面光壁,闪烁在天际之中,呼啸而来的是一道白光。
梨花飒飒,满地生白。
不知他何时而至,也不知他因何出手,这一道剑意穿梭天际,直奔着笼罩一方的真火而去,苏晏隔离在重重真火之后,仍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同是这一瞬间,天炔终于不再用一贯的冷脸对待他了,也不复有那监视与看管的态度,而是平等的对话,这位大真人的脸庞忽明忽暗,却不再叫他苏晏。
“苏道友。”
这一声同样残留在他耳中,那一枚金色令牌高高飞起,金黄到了亮白的浓厚火焰如同瀑布横绝,那天空中的身影则如火神一般矗立,巨大的背影投下漫长的真火光影,将他的身影通通笼罩,只留下四个冰冷的字回荡。
“各凭本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