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的水声停歇。
过了片刻,里面传来薛远的声音:“宝宝,我好了。”
谢时微推门进去,氤氲的水汽尚未完全散去。
薛远已经自己借助墙上的扶手,从浴缸挪回了轮椅上。
腰间松松地围着一条浴巾,堪堪遮住了私密部位,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水珠顺着紧实的胸膛和腹肌滑落。
谢时微推着他回到卧室,拿出干净的睡衣。
当他拿起薛远的手准备帮他穿袖子时,动作却顿住了。
薛远左手腕包裹的纱布边缘明显被水浸湿了,深色的水渍晕开一片。
谢时微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眼底掠过一丝自责和懊恼。
“还是进水了……都怪我,刚才应该帮你洗的,你的伤口还没好透,感染了怎么办?”
他小心地触碰着那湿漉漉的纱布边缘,语气里满是心疼。
薛远这才注意到腕间纱布的湿意,显然是刚才自己匆忙“解决生理需求”时不慎弄湿的。
他眼神闪躲了一下。
随即语气故作轻松地安抚道:“宝宝不关你的事,是那个保鲜膜质量太差。”
他抽回手,“一点水而已,没事的。”
谢时微:“阿远你等等,我帮你换一个新纱布。”
他转身去取医药箱,拿出干净的纱布和药膏。
看到谢时微拿着剪刀准备拆开旧纱布时,薛远的心猛地一跳。
那湿漉漉的纱布之下,不仅有着爆炸造成的新伤。
更掩盖着他最不愿让爱人看到的、那道狰狞的旧日疤痕。
——他曾经自杀过的证明。
他脸色未变,声音却带上了一丝的急促,试图转移话题:“宝宝,时间不早了,你也累了一天,快去洗澡吧,这点小伤我自己能处理。”
他伸手想去拿爱人手中的纱布。
谢时微的动作停住了。
他抬起眼,静静地看向薛远。
灯光下,薛远的脸色平静,甚至带着一点惯常的温和笑意。
但这套说辞太熟悉了。
在医院时,每次护士来换药,薛远总会找出各种理由支开他。
那时谢时微体谅他重伤初醒,不愿在那种环境下揭露真相,也忍着没问。
但现在,他们出院,回家了。
之前他一个人小心翼翼地隐藏病情,害怕对方担忧,成为对方的负担。
现在薛远和原先的他又有何区别呢。
见谢时微一动不动,薛远心下更急,又生一计。
语气放软了些:“宝宝,我有点渴了,能帮我倒杯水吗?”
谢时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所有伪装,直抵人心。
他没有戳破,只是点了点头:“好。”
待谢时微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薛远立刻松了口气,几乎是急切地迅速拆开湿透的纱布。
暴露出来的手腕上,爆炸造成的擦伤和裂口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痂,但因为泡了水,边缘有些发白泛红,微微肿胀,甚至有一两处细小的裂口又渗出了些许组织液。
而在这片新伤之下,一道扭曲狰狞、颜色深暗的旧疤盘踞在腕间。
薛远快速用纸巾吸干水分,胡乱抹上药膏,正急着寻找新纱布时,却发现刚刚爱人拿出来的那一卷不翼而飞。
他心下莫名一慌,四下寻找,却一无所获。
就在这时,脚步声去而复返。
谢时微端着一杯温水走进来,神色平静,而他的另一只手里,正拿着那卷薛远遍寻不到的干净纱布。
“阿远,是温水,可以直接喝。”
谢时微将水杯递过去,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薛远藏在衣袖下的左手腕。
薛远用右手接过水杯。
平时一口就能喝完的水,此刻却喝得异常缓慢。
他看着谢时微,又看看他手中的纱布,强作镇定地开口。
“宝宝,把纱布给我吧,我自己来,你去洗澡,我不想什么事都麻烦你。”
谢时微依言递给他。
薛远刚暗自松了口气,却见谢时微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反而在床边坐了下来,安静地看着他。
“宝宝?”
薛远拿着纱布,手指微微收紧,有些无措。
“你自己换吧,”
谢时微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坚持,“我就在这里看着,顺便看看你伤口恢复得怎么样。”
薛远的手指僵住了。
那卷纱布仿佛烫手一般,他迟迟没有动作。
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声的僵持。
良久,谢时微叹了口气。
那叹息里充满了心疼和无奈。
他抬起眼,目光泠泠。
直接地看向薛远,终于捅破了那层横亘在两人之间许久的窗户纸。
“阿远,你书房抽屉暗格里的东西……我都看见了。”
薛远猛地一震,瞳孔骤缩。
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握着纱布的手指紧绷。
“你手上的伤疤,我也知道了。”
谢时微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像鼓点敲在薛远的心上,“你……不必再这样防着我。”
短暂的死寂后。
薛远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好半晌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宝宝,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谢时微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你在m国失联的那段时间,我找公司文件意外发现的。”
他停顿了很久,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难以承受的沉重和愧疚,“阿远,对不起……是我发现得太晚了,让你一个人……独自承受了那么久。”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如果我早点发现,如果我能多关心你一点……”
“不!不是你的问题!”
薛远急切地打断他,再也顾不得遮掩,猛地抓住谢时微的手,生怕他要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宝宝,千万别这么想,是我……是我当时不够坚强,是我走错了路,而且,”
他急忙补充,声音甚至染上了一丝慌张。
“而且我的心理医生说了,自从你回来以后,我的情况就好多了,真的!很快就能停药了!我不告诉你,就是怕你像现在这样……多想,怕你伤心难过……”
谢时微抬起眼,眼尾泛红。
他倔强地看着薛远:“阿远,你觉得我知道真相后会承受不住,会崩溃,是不是?”
“可是我能接受的!”
谢时微用力吸了一口气,试图稳住颤抖的声线,“我真的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只要你好好活着,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什么苦什么痛,我都能扛过去,我们可以一起扛的……”
“可要是你真的出了事……”
他的视线不由落在薛远由于慌乱导致衣袖上移,左手腕露出的那道刺眼的刀疤上。
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眼泪也瞬间控制不住滑落。
薛远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充满痛楚的眼泪,看着他眼中强撑的坚韧和挥之不去的害怕。
一直紧绷的心防终于彻底崩塌。
他伸出右手,颤抖着抚上爱人的脸颊,拇指笨拙地擦去那些滚烫的泪痕。
“对不起,恩恩……”
薛远眼睛同样泛红,声音暗哑,“是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
谢时微摇摇头。
他压下喉间的哽咽,轻轻地拉过薛远那只布满伤痕的手。
灯光下,那道旧疤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腕间,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惨烈。
新伤覆在上面,红肿未消,更添了几分触目惊心。
他低下头,拿起那卷新纱布,睫毛轻颤,给那道新旧伤交织的手腕包扎时,声音疼得发颤:“当时……是不是很疼?”
薛远将爱人拉近,用指腹温柔地揩去他眼角渗出的泪珠,摇了摇头。
声音低沉而温柔:“宝宝,别哭,都过去了。你能重新回到我身边,这点疼,根本不算什么。”
谢时微没有再说话,只是低下头,将一个轻柔带着湿意的吻,珍重地落在那道深刻的疤痕上。
温热的触感透过皮肤,直抵薛远的心脏。
一滴的清泪随之落下,砸在上面,晕开一小片湿痕。
“以后……”
谢时微抬起眼,望进薛远深邃的眼眸,“我们之间,再也不要有隐瞒了。无论好的,坏的,痛的,都要一起承担,一起面对。我们都要好好的,阿远。”
一字一句,如同许诺。
薛远的心被巨大的酸涩和暖流填满。
他俯身,将一个同样珍重的吻落在爱人湿润的眼睫上。
吻去那咸涩的泪水。
声音低沉而郑重:“好,恩恩,都听你的。”
他们都曾在无边的黑暗里独自挣扎,都曾以为自己是对方的负累。
可原来,爱从来不是谁单方面地拯救谁。
而是两个孤独残缺的灵魂互相靠近,在泥泞中看清彼此最深的伤痕。
一起从地狱里爬出来,互相包扎伤口,然后踉跄着走向有光的地方。
伤痕或许会永远留下。
但此刻相握的手。
比任何誓言都更有力地证明着。
——此后的岁月,他们将不再是孤身一人。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