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婶家中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她的丈夫是专门给人补碗.锵剪子的,大儿在码头搬货,二儿子便跟着他走街串巷。
黄婶自己也有给些人家浆洗衣裳的活计。
村里头的人总是想着去镇上过活,因为城中的活计不像村子里头那么繁多。
一年四季都有忙不完的事情要做,风吹雨打的苦日子,总是怎么熬都熬不完。
饿春去了有酷夏,苦秋走了有冬寒。
可想在这镇上生活,那也得有本钱呐。
镇上没什么山野田园,于是想要外出采些山菜野果也显得困难。
若是走得远了,那采得的收获还不足这一日的气力消耗。
镇子周遭除去那些有的人家种的树木,总归是多草色,林难见。
只因这木料长成便可充作柴火。
镇上的人不能上山捡柴,那便只能自那樵夫手中购买木炭柴火。
这些原本村中消耗力气便能得到的东西,到了镇上便得花费足够的银钱方能购买。
于是想在这镇上生活,就得手中有门手艺。
可是锵剪子,洗衣裳,又能有几个银钱呢?
黄大哥,黄二哥如今的年纪也逐渐大了,要讨媳妇了。
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于是寻常人家的面上便总是菜色。
可这一月以来,她却隔三差五便能瞧见黄婶带着她那小女儿去吃那馄饨。
这时蔡求根忽然出声:“一碗素馄饨,也不过几文钱罢了。”
她点了点头,是啊,一碗素馄饨才几个钱。
肉馅的的确贵一些,可那素馅馄饨不过薄薄几片软面,加了盐的一碗煮过肉的咸汤罢了。
底下扔了块猪骨,熬煮时能沾点肉腥气,可入口也就能喝个热乎。
可黄婶明明对她这女儿平日里总是责骂,甚至有时连掐带打。
她两个儿子又面颊消瘦,又怎么可能隔三差五便带着女儿来这吃上这一碗素馄饨呢?
而常在学院附近玩耍的胖豆,他家中家境自然是好一些。
胖豆家中是卖豆腐的,做豆腐挣的自然是要多一些。
胖豆家的豆腐在镇上也是分外有名。
可这门手艺就如同村中的农活一般,乃是日复一日要苦熬着身子才能干下去的。
秋收的时候最是繁忙,人若吃不着肉食,那般繁重的活计甚至能将人苦熬得累死在田埂之上。
于是若不能在山野之中寻得什么野味,便得去购买些腥臊的猪心猪肠入腹添些油水。
可是就如同黄婶家一样,或许胖豆家的家境是好上一些。
可其每月所得,当真能叫他们家中当真安生过活吗?
书院的水渠是连着外头河渠的。
河渠边缘修着石梯子,总是有源源不断的妇人女子前往那处,借着水势洗衣裳。
或是家中的,或是帮旁人洗的。
书院附近住着的孙家.郑家.田家婶子,在她眼中几乎日日都会在水渠旁浆洗衣裳。
可她在路旁遇上这几户人家中的人时,仍是会在鼻尖嗅到些许异味。
或是汗渍发酵或是尘土粘连,不算太过夸张,但总归是显得有些厚重。
贫乏之人,就连保持身上的整洁都是困难的,因为衣物是如此的少且贵重。
若是洗的多了还更容易让衣物磨损。
她在村中时,衣裳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洗上一回,只因她只有一身衣裳。
若是洗了还得穿上家中旁人的,晾洗后只能一直盼着衣裳尽快变干。
她是到了书院,有了仆从伺候,有了许多衣裳,才能一直保持身上干净的。
可这几户人家分明也没有太多身衣裳,会连着穿上许多天。
直到当真是不像样时,方会取出浆洗。
那么,她又为何日日都会在河边看到那些婶子的身影呢?
若婶子们当真勤劳至此,家中之人又如何生出异味。
可若并非如此,春日里阴雨连绵,阴湿棉麻。
这几户人家又哪里能有如此多的衣裳能将其替换。
若这样的事情,是一回,两回,她还能说服自己。
或许是因为这些人家中都有些家资,故而才能如此过活。
可,若总是如此呢?
她没再多言,可此刻的蔡求根却似乎已然通晓她心中所想那般。
面颊仍旧显得消瘦的孩童望着这方世界。
这样出声道:“可这些都是真的啊,怎么会有错的地方呢?”
是啊,都是真的。
女童咬着牙,然而面目却愈发的狰狞了起来。
这一个月以来,蔡生灵一直在探寻着这镇上的一切。
知晓了镇上之人的衣食住行,所需要耗费的银钱。
知晓了各行各业做工后一月所得,她明明知晓了那么多正确的事情。
可非但没有解除心中的困惑,反倒觉着这一切愈发的荒谬了起来。
明明一切看起来都是对的,可她就是能轻而易举的便寻出如此多的差错。
那这一切究竟又算什么呢!
她所探究到的事情都是对的,可这一切组合而成的。
却是个人活不下来的世界呀!
她坐在楼上,心算过胖豆家一月所得,或许那些银钱确实足够他家中食肉。
可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样不要银钱呢?
而黄婶家一月所得若当真能支撑起她对女儿的怜爱,又怎么会总因银钱愁苦呢?
她凝视着身旁之人,在那个念头出现的刹那,原本滂沱而下的大雨骤然停歇。
天气之间仍旧阴云遍布,然而却陷入了一瞬间的死寂。
周遭风吹雨打之声骤然停歇,天地之间只剩静谧之感。
它也站起了身,抬眼望着这方世界。
这里一切的自然皆为真实,毕竟这本就是数十万人生活的世界。
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不是假的,于是所听.所见.所感.皆没有差错。
可此刻,却又的确在面前人的眼中错漏百出。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毕竟它们,早已死去多年。
当坚定心中信念的那一刻,她却忽然愣在了原地,一时间不知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
还没来得及做出太大的反应,她就忽然发觉周遭的世界就好似是翻涌的河水一般。
奔腾着流淌了起来。
时间就好像是黎明的天光,总是不经意的在瞬息之间便改天换地。
她仍旧是在书院之中读书,没多久就被按部就班的接入了宗门之中生活。
她真切的成为了炼霞宗底下一名最寻常不过的三灵根弟子。
她也曾因初入修仙界心中迷茫,而后却又在宗门卓越的资源,与殷切的教导下。
成为一名合格的修士。
因着早年与之相恋的师弟身怀卓越的炼器天赋,被宗门外门长老看重,得了机缘早早筑基。
她也因此提早得到了筑基的资源,随后得以成功,成为一名寿毫400年的筑基修士。
与爱人结为道侣,她也终是回到了家乡,也当真如孩童时期所言的那般。
留下了数口不枯泉,滋养了家乡的一切。
她接受着世人对宗门乃至于她所学习炼制的灵器赞誉,荣耀加身于她,她亦将荣耀回馈宗门。
她最终成为了一名合格的炼霞宗弟子。
并且随宗门一起守护着这片天地的一切,得到世人的敬仰。
然而这一切的溃散却来得如此之快。
似乎只是在某日最寻常不过的清晨,当她自炼器阁之中走出。
整个世界便都生出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原本的寻常都一去不回,惊天动地的兽吼之音响彻天地。
巨剑一般的鸟喙撕裂苍穹,带着炫目光彩与庞大兽影降临世间。
巨兽自云端奔腾而来,裹挟着腥臭的气息降临在了大地之上。
于是大战就此开启。
她怔然的看着这一切,然而却无法从中挣脱。
暴戾的吼声此起彼伏,无路可避,那一头头巨兽带着那猩红的眼瞳冲击着宗门阵法。
轻而易举的便将其攻破了。
那是何其宏伟,却又令人胆寒的力量啊。
独角的巨犀仅仅是双足朝着地面一踏,原本高耸的山峰顿时倒塌,凹陷成了万丈巨坑。
无论是原先站在此地的修士,亦或者是周遭一切,都在瞬息间化为了齑粉。
近乎遮天蔽日的飞鸟仅仅是越过天地,便在地面切割出了深深的沟壑。
不论是熟悉的宗门也好,相识的同门长老也罢,就那样瞬息间泯灭在了其中。
无法抑制的胆寒与畏惧撕裂心底,冲击着意识,令人感受到了崩溃的痛楚。
这是一场灭宗之战。
而炼霞宗对此近乎是毫无反抗之力。
宗门之中,有人狼狈的想要逃离,相识的师兄看着她,喊着她的名字,让她快跑!
她下意识的也在心中生出惊骇之感,这才发觉此刻的自己究竟在面临何种情形。
她也想转身逃离,然而还未做出反应,却是发觉这方天地都已被那些如山岳一般的妖兽封锁。
随着一只尖锐的绿爪挥过,她所在的这一片山头就好似被利刃挥过的沙土一般坍塌,崩碎。
她甚至连惊呼还未能吐出喉咙,便已然被利爪之上附着的劲风撕裂成了一片破碎的血肉。
大地之上血流成河,无法逆转,她失去了身躯,化作虚影。
一双眼瞳之中近乎被惧色与恨意覆盖,令整张面容都显得有些狰狞了起来。
恐怖的情绪冲刷着意识,带来一阵阵的头痛之感。
身体本能的以手覆面,想要保护头颅不令那些痛苦的感情冲击脑海。
却又还能看见她那夫君冲出了洞府,朝着炼器阁的方向奔来,无措的喊着她的名字。
但又在下一刻被扫过的兽尾同样荡成血雾的景色。
这一切,是如此的无法抑制,难以阻挡,不能回转。
是如此的,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