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祖春并不知道刘辩知心中所想,自己现在几乎可以确认,对方的主帅,就是自己的女儿杨普缘,而且她果真恢复了记忆,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向襄阳城发送信号。
欢喜之余,他又焦虑起来。
缘子是花费了多少心思,才得到这样一个机会传送出这样的消息,若不是自己恰好看懂了,若是换成别人是主帅,到底能不能猜得出?
但缘子应当也别无他选,但凡容易些的,她在对面也不好交待。
他必须得做些什么,但是要如何做呢?
一连几日,缘子都心神不宁,自从那天完颜琮说宝嘉会带医女回来开始,她也开始像完颜琮对自己撒娇时说的一般——心慌。
可是这种感觉她不能对完颜琮说,不然这人不知会往哪处曲解。
缘子算是看明白了,这场“大病”,似乎激发了完颜琮潜在的什么性格。
原来从里到外都是正人君子,嗯……诓自己的那件事除外,现在简直就是道貌岸然,在外人面前是阴晴不定的天潢贵胄,在自己面前,那就是纯无赖。
不过,她似乎也不反感。
人往往在趋近绝境时,反而能看开一些事情,缘子不是在原谅完颜琮,而是在逐渐接纳自己,感情一事最是说不通,她不想再给自己找别扭,时局之于己身,已是十分艰难。
又想到给对面发出的“信号”不知能不能接收到,她又叹了口气。
珠罗敲了敲桌子,“没话说可以走,在我这长吁短叹的给谁看。”
缘子也没想到今天竟然在珠罗这里出了神,心念一转,她有了主意。
“别人不知我心事,难道你也不知?”
珠罗看着缘子语气有些哀怨,甚是不解,自己应当还没有到可以和她谈心的地步吧。
缘子站起来走到窗边,“他只当我是陌生人,我是近了也不是,远了也不忍,那日我还真以为……以为他是帮我说话的,没想到……”
珠罗瞬间了然缘子苦笑下的心涩,也明白了她为何认为自己能理解,就像她一直知道自己的软肋在何处。
珠罗是不会管他们之间的事,或好或歹,都看是否有利于皇帝,不过还是说了一句。
“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件事,何苦还如此做出如此悲戚之态。”
这话乍一听,缘子都不知真的是问自己,还是珠罗在自苦。
不过她准备好的话自然要继续说,“知道是一回事、接受是一回事,但个中滋味,如人饮水啊。更何况……”
珠罗突然来了点好奇心,虽然手上仍在擦拭着自己的兵器,但是动作也放缓了,竖起耳朵听。
就见缘子突然愤愤道:“宝嘉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要带女人回来!你也知道吧,还是三个!”
珠罗差点把手划了,她赶紧将兵器放下。宝嘉要带人回来的事情她自然知道,明面上没人说,可大家都心知肚明,只要进了大营的东西,就没有未经她手底下过目的,就算是监军大人、当朝王爷又如何。
这个消息现下还是没有传开的状态,看来是完颜琮主动与她提起了。
“若杨将军不愿意,不让她们进来不就好了,一句话的事……”
缘子顿时有些扭捏,“那我成什么人了!”
珠罗看到此时缘子的神态突然有些想笑,但眸色转瞬便暗了下去,别人是不是也是这样瞧她的。
缘子没有观察到珠罗神色的变化,继续道:“况且,宝嘉也说了是为了给他看病,我又如何能拦。”
珠罗挑眉,这句话有意思,不是不敢拦监军大人手底下的人,而是不舍得耽误了诊治吧。
不过,皇帝之所以这么放心郓王来这里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自然是找过心腹太医为完颜琮诊过脉,据说能死里逃生捡条命都是皇恩保佑,别说恢复记忆,说不定那天就突然不治了都是有可能的。
珠罗虽然也了解了一些高道长是何许人,但她仍不相信,这人的道行这能敌得过宫内的老太医。
“无论如何,军纪不能违,医女可以入内,但若是生出其他事端,你也大可有赶走她们的理由。”
缘子有些诧异地去瞄珠罗,这人竟背过身去了。
缘子虚与委蛇一番也甚是疲累,她早就过了看到敌人留下点破绽就纠结到底要不要下手的时候了,她已蛰伏许久,“忍”字时时放在心头。
再来到完颜琮院内的时候,已是又一日的上午了。
这人不知从哪淘来的桂花,满院都溢满了桂花糕的香味,让人不禁想起曾经……
“知道你要来,就赶紧拿出来给你尝尝。”
缘子默默咽下口涎,“太甜腻了,我吃不惯。”
完颜琮不解地皱着眉头,“我以为你会喜欢。”
他眼中的落寞太过明显,缘子安抚道:“在西北和将士们吃咸辣惯了,现在有点无福消受,你也少吃点,对你身体无益。”
完颜琮起身直接进屋,一句话都没和缘子说,这场景还稀罕的很。
缘子果然跟进了屋,看着完颜琮背对着自己侧躺在榻上,她赶紧坐过去,“你今日心情不好?”
她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肯定是因为旁的事影响的。
奈何这院中的人也没有个体己的,她问不出别人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只能自己想着法去吸引他,“我已经同珠罗那边打过招呼了,宝嘉带医女来这个事,应当不会有阻碍。”
完颜琮睁开眼睛刚想回身问她是怎么打的这个招呼,但是转瞬又再次僵直了身体,阖上了眼睛。
“你到底在气什么啊?就因为我没吃桂花糕?”
难得缘子有耐性问他,他却仍是沉默。
缘子环顾四周,只好自己找答案,突然瞥见了什么,她马上心领神会,俯下身将下巴搭到对方的肩上,“你亲手做的?”
身下人还是没有动静。
缘子轻轻摇晃着他,“是不是?”
完颜琮被她晃得头晕,却仍不想就此罢休。
然后他就听到对方可恶的话,“你要是不说,那我就分给大花二花他们吃了。
“你!”
完颜琮终于翻身坐起,怒目而视。
刚才缘子俯身下来摇晃的时候不觉得什么,现在两人一起身,领口处露出和脖颈肤色完全不同的白花花一片,完颜琮顿时眼都直了。
缘子也赶紧反应过来,用手理了理衣裳,然后准备反客为主,用自己的委屈去降伏他的委屈。
可是还没等自己开口,就见完颜琮眼中的怒火更盛,“玉佩呢?!”
看似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缘子却马上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自己支吾了一会,对方就急不可耐。
“你之前说直接佩戴太过显眼,不如贴身戴着,我都依了,没想到,只有我一人带着。”
这人说着,就将自己的领口扯松了一些,露出在长安城时买的玉佩来。
缘子不知这人今日抽什么疯,难道男人每月也有那么几天?可是怎么没见将士们跟他一样矫情。
不过显然此刻不是硬碰硬的时候,她解释道:“昨天沐浴后放到匣子里,今早忘带了,之前每日我都戴着的。”
完颜琮似乎并不买账,但是还没等他在说什么,就听到大花急匆匆地喊着:“将军,汉江上有情况。”
完颜琮也不敢留人,他将缘子粗略整理的衣衫又好好紧了紧,收起了刚才全部的小心思,然后才道,“你小心些。”
缘子被这一套熟稔的动作弄得又恍惚了一下,之前和蒙军打仗时,完颜琮不断从哀怨不满转为支持守候,如今的他,撒娇小性儿更胜从前,在这种时候却从未拖过自己后腿。
缘子点点头,一般的情形也不至于大花来找她,看来汉江上真的有情况了。
别的将领以为她如此着急是因为看看对方到底有没有落入陷阱,只有她自己知道,曲折转了这一圈到底是为了什么。
行至江畔,缘子见到对面黑压压的战船,心中有些忐忑,其实她从未经历过水战。
为何襄阳如此胶着,之前要么金军和宋军均是渡到对岸作战,无论是哪方想要渡江,都没占到过便宜。
完颜赛不虽然也在筹备水战,但还没来得及怎么练兵,就班师向北。
邹副将虽说得了继续操练兵马的令,奈何能力有限,一直等到缘子来了才真正有了章程。
只不过,金军这边实在太过偏信缘子了,什么所谓的水上阵法其实就是用来唬唬这群完颜赛不留下的“弃车”的,实战起来,是真禁不住折腾。
缘子赌的是对方能够参透她的讯息,双方避免交战,因为现在就算是银甲兵的人战死,她也不能做到无动于衷。
看到对面的架势,来势汹汹,这场仗,能不能胜,又该不该胜?
显然对方没有给她时间思考与唏嘘,战鼓声咚咚响着,邹副将看向她,“将军。”
缘子皱眉点了点头,如今难道不战而退?那她可真找不到什么理由再去堵悠悠众口。
金军按照事先拟定的计划出击,江面上一时厮杀声震天。
缘子不能将眼睛闭上,只能直面她不愿见的惨痛画面,这一天还是来了。
她这算不算叛国?
心中痛楚难当,但眼前的变幻也越来越清晰,起初她还当自己神思恍惚,想岔了,但是渐渐地,她的瞳孔越来越大。
是父亲曾经给自己演练过的阵法!
她使劲眯起眼睛想看清对方将领所在,但距离太远,眼前的人又太多。
“对方主将是谁?”
缘子的声音引得方统领一阵狐疑,襄阳城守城的主将更换是确切的消息,但是换成谁却一直打探不到。
将军不是忘性大的人,更何况是如此重要的信息,他怀疑是江面上的情形让将军起了疑,便道:“今日带兵的是新提任的一位副将——刘辩知,此前未有什么卓着的战绩。”
缘子也没听过此人,有些急躁:“我问的是主将!”
从朔州到庆州再到襄阳,方统领还从未被将军用这种语气呵斥过,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也只能硬这头皮道:“尚不知晓……属下这就命人再探。”
不知晓……
缘子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心中却从未有现下这样紧张,胸中仿佛有什么惊涛骇浪在翻涌,她略一思忖的时候就发觉方统领不见了,她赶紧喝住他,“不必查了!”
万一自己的猜测是真的,方统领查得到,那珠罗的人也查得到,如今看来,查不到反而更好,否则便只能是下下策。
这么一打岔的功夫,天上忽然乌云密布,斗大的雨珠毫无征兆的落下,原本还算平静的江面也掀起波澜,就连正在兵戎相见的将士们都不由得停下了。
江底如同有什么巨物要出来一般,上空的黑云亦压的人喘不过气,双方真正交战不过一刻钟,襄阳城侧开始鸣金收兵。
缘子见状也赶紧下令收兵回营。
没人趁这个时候想要再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最少的伤亡正是缘子想要的结果,会不会,也是他想要的?
他读懂了自己的意思,他知道自己的处境……
缘子感觉自己的鼻子酸酸的,但必须忍住。
一直到回了大营,缘子的心续还是不能平静,她命大花二花好好守着院子,谁也不许进来。
她有八成把握,襄阳城的主将就是自己的父亲,而对方应当也猜出了她的身份,那么值得思虑的地方就太多了。
单说今日这场仗来的蹊跷、去的离奇,父亲怎会有呼风唤雨的本事,但她就是相信,父亲一定是在通过这个给自己传递着消息。
除此之外,自己当初坠崖,不知父母双亲如何绝望,一晃三四年的光景,他们到底如何了?还真能相信自己尚在人间……而且,还在金军的大营,与宋军对峙。
眼前一片模糊,她再次哭的不能自己,上一次这样,还是完颜琮告诉她身世的时候。
……
这场雨不知下了多久,缘子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嗓子干的厉害,身上也乏力的很。
刚想喊“水”,又想起来自己让人守着不许进来,哪有人能帮自己倒水。
还未将酸痛的身子撑起来,就有一把力道将自己扶起,是熟悉的草药香气,她心下稍安。
卸了力靠在背后那人的怀里,任他给自己喂水。
喉咙灼热的感觉暂时有些消退,缘子才哑着嗓子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昨晚你一直发烧,要不是我偷偷溜进来,大花二花还死守着门呢。”
缘子听着完颜琮的语气,突然笑了,“你不是答应我不再做这种事了嘛。”
完颜琮叹了口气,“没办法,谁让我有预感,要是再不见不到你,我的福晋就又要丢了……”
听到完颜琮说了“又”字,缘子也知道这不是玩笑,她用力将自己撑起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昏睡过去了。”
完颜琮轻轻点了点她的头,“你自己不是也懂医理嘛,情志过极、气机逆乱、阴阳失衡,给你针灸用药后烧已经退了……”
缘子随口道了一句,“医者难自医嘛”,然后看向窗外昏暗的天,“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卯正?”完颜琮也不确定。
缘子看着他眼珠红红的,“你不会一晚都没睡吧?”
“你说呢,你这个样子,我能放下心去睡嘛。”完颜琮将缘子有些汗湿的发丝往后拢了拢,“不过我也正好知道你当时照顾我的辛苦。”
“所以,你这是在还我的人情?”不知为何,缘子将之前的愁绪抛在脑后,也能和完颜琮调笑几句。
完颜琮佯怒道:“好没良心,你当初照顾我时,我可没说你是为了还山上的人情。”
缘子难得脸一红,“是,王爷有心,每一笔账都给我记着呢。”
这样小意温柔的缘子也甚是少见,完颜琮将她箍得紧紧的,“都是糊涂账罢了,我只是喜欢和你这样相互扶持的感觉,什么情啊债的,怎么算得清呢。”
缘子再次反常的没有抗拒,往身后人的怀里又靠了靠,“是啊,算不清了……”
别说临安的记忆彷如前世了,就连陈州之前的事情,她都觉得遥远。
但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与完颜琮之间的缘和份似乎都没那么容易散尽。
更何况,她现在觉得好累,她想家了,想近在咫尺又远在江涯的父亲。
缘子觉得自己又要睡过去了,尽管卯正已过,天却丝毫没有大亮的意思,很是反常。
想起军中事务林林总总,她打起精神,“邹副将有没有找过我,还有珠罗那边?”
“放心吧,我让大花知会方统领和邹副将说你病了,他们带着军医来看过,已经被大花劝回去了,珠罗估计也派人来过,你不必担心,一切有我呢。”
缘子侧头看着完颜琮,她也好想把一切放下,找个人帮她分担。
她身上压得担子太重了,甚至有些是自己强压上来的,她本可不必。
当初想着要带完颜琮一起走,顺便帮他善后,没想到,自己身体先倒下了,这可怎么行。
完颜琮看着怀中的人儿不断打量自己,一会狐疑、一会坚定,他将额头抵在对方头上,“你不信我?觉得我保护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