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乐把一张光盘放进笔记本电脑的光驱。
随着Realplayer的点开,泛着黄,颗粒感十足的dV画面出现在显示屏上。
画质差了些,但收音还好,能够听到蝉叫得正凶。
日头把山梁晒得白晃晃的,赤松木窗框在土坯墙上投出斜斜的格子影。教室里浮着一层细土,长条板凳上坐着三十来个学生,衣裳简朴,眼睛却亮得像煤球球。
讲台上,一个老师擦一把汗,按下讲台上一个笔记本电脑的鼠标。
随即,拉起的幕布上,突然跳出个红绿灯,娃们“啊呀”齐声叫唤。一个娃揪住前头的衣领,“快看快看,那铁柱子三只眼哩!”
幕布里的车流像被施了定身法,齐刷刷停在白线后头。
“这叫红绿灯。”老师用教鞭点点幕布,“红灯停绿灯行,黄灯眨眼要当心。红绿灯的主要作用是规范交通秩序,确保交通安全,减少交通事故,城里人在街上走路,过路口的时候,要听它指挥。”
“为啥?”
“因为城里人多车多啊,你们看,这么多的小汽车,大卡车,要是没有红绿灯指挥,都一窝蜂的走,是不是就会被撞到?”
“是哩,那要撞到可就死啦!”
“哈哈哈~~~~”
一片笑声里,窗外的光斜斜切进来,照着娃子们黑红的脸蛋。
幕布上的画面突然扎进地底下。
地铁轰隆隆窜出来,满教室都是抽冷气的声音,一个男娃“腾”地站起来,板凳腿在地上划出两道白印,“老师,我知道,我爸从城里打工回来,给额说过,这叫钻地铁路!”
“那咋能钻到地底下去哩?”有娃插话。
“你懂个甚,那是跟穿山甲学的本事!”
满屋子又是哄笑,房梁上的雀儿扑棱棱飞走了。
“娃娃们,这个就叫地铁,肚子里能装上千人。铁轨底下埋着电老虎,推着车跑得比野兔子还快,你们看,这是地铁入口,坐地铁就要从这里下去,然后呢,看看这个,这是售票机,你要是想坐地铁到想去的地方,只要把钱塞进这个口口里......”
老师按照画面,开始讲着怎么买票,怎么坐地铁,怎么分辨方向看站牌。
娃娃们伸长脖子,仿佛要钻进幕布里看个究竟。一个女娃突然举手,“老师,那地洞里头黑不黑?人要憋气不?下雨了不灌水哇?”
“不憋气啊,这里面有通风口的,虽然建在地下几十米,可也是有排水设施的,你们看.....”
“哦~~~~”
教室里,一阵稚嫩的恍然大悟的声音。
当放完超市那段,教室里炸了锅。
有孩子比划着生鲜冰柜的大小,“比咱家炕还大!”
有孩子看着购物车直咽口水,“城里娃买好吃的,一次买这么多啊?”
也有娃突然冒出一句,“城里人买个盐巴还要推车?还有,随便拿啊?咋没人拦着?”
老师笑得教鞭直颤,“来,孩子们,看这里,这是超市,要去超市买东西,你得......”
讲解着,解释着。
“这是会自己开关的门?”有孩子孩突然站起来,指着幕布上流光溢彩的玻璃旋转门。
画面里西装革履的白领们鱼贯出入写字楼,金属门框折射出的光晕让后排的男孩眯起眼睛。
老师笑着按下暂停键,“这叫自动感应门,等你们考上大学去城里读书,教学楼里都有这样的门。”
孩子们闻言纷纷挺直脊背,前排几个男生甚至踮起脚,仿佛这样就能更早触碰到那个神奇的世界。
当外滩的霓虹在泛黄幕布上流淌时,孩子们不知第几次齐刷刷站起来,他们从未见过会发光的河流穿过钢铁森林。
“老师,这是哪儿?”
“这是沪海,外滩,这是黄浦江。”
“离我们这里多远啊?”
“坐火车,两天一夜。”
“太远了吧。”
当动物园的胶片出现时,教室突然安静了。
长颈鹿修长的脖颈在幕布上投下摇曳的剪影,宛若一株会走动的树。
“它...它不咬人吗?”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攥着同桌的衣袖。
老师调高了音量,真实的狮吼声让几个孩子跳起来,却又在猴群嬉戏的影像里笑作一团。
“娃娃们,咱们再看段科技馆的。”
底下“嗷”地欢叫起来,三十几双黑眼睛又粘在幕布上,像星星落进了山坳里。
当阳光给幕布蒙上金纱时,他们看到了音乐会。
穿白裙子的女孩们在舞台上拉小提琴,琴弓扬起时带起一片星辉。
“像不像后山的萤火虫?”老师轻声问,却没人回答,孩子们正跟着旋律轻轻摇晃,脚尖在泥地上划出羞涩的弧度。
而当城门阅兵的欢呼声如潮水般漫过教室时,有娃突然喊出声,“等我长大,我也要在这里面!”
当幕布里和笔记本屏幕里的进度条拉到最后,孩子们上前围住了笔记本电脑和投影仪,刚刚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娃摸着尚有余温的机器外壳突然问,“老师,山外边的人,也能看见我们吗?”
晚风卷着这句话,轻轻落在讲台上。
“能啊,要不然,我们为什么会来这里,给你们讲山外的生活呢?”
最后的镜头,是教室的后墙,那里新贴的画纸上,有会发光的水牛,有栽满星星的梯田,还有条彩色糖纸拼成的黄浦江,正向着远山流淌。
“诶,这是干啥?”
李乐早就听到了耳边粗重的喘息声,扭过头,“这是教育那边,沪海的权校长给我的。”
“乡村支教?”
“不是,是通识教育。让一些偏远地区的娃,知道外面的世界,知道另一些人是怎么生活的,知道一些可能在其他孩子眼里习以为常,他们却从来没接触到的事物。”
“你搞得?”
“差不多吧,我只是提了个想法,具体实现,还是教育那边,红姐、老王、权校长他们搞的。从今年五月份开始的,这是在甘省陇西的一个乡村小学的里拍的课堂和互动。”
胖子咂咂嘴,“好像有点残忍。”
“怎么说?”
“把另一个世界的图景赤裸裸摊开在眼前,这种认知落差会不会让孩子们陷入失落,释放出的不是希望而是绝望?毕竟,条件和实际摆在那里。”
“我有室友支教过,听过他说到过,有的孩子跟着打工的父母到了城里,再回到老家就像变了一个人,哪儿哪儿都不合适了。”
田宇看李乐,皱着眉。
李乐点点头,却又摇摇头,“认知的疼痛好过蒙昧的麻木,蒙着眼睛的成长才是真正的残忍。那些被刻意遮掩的差距,最终会在高考填报志愿时、在求职面试现场、在社交场合猝不及防地显现。通识教育提供的不是冰冷的对比,而是认知世界的坐标系。”
“但过早的认知觉醒可能折断翅膀。就像把刚破壳的鸟扔进风里,他们还没长出对抗气流的羽毛。你以为的启蒙,会不会变成精神上的高空坠落?这种撕裂感难道不会滋生怨恨?”
“胖子,真正的教育从来不是温室育苗,不是投放影像的投影仪,而是帮他们锻造自己的透镜,催生最珍贵的认知。认知突围能让他们跳出贫困叙事的单一脚本,认知边界的拓展带来的可能性重构。”
田宇挠挠头,坐到李乐对面,“呃.....你这,可痛苦不就在这种对照里么?当他知道同龄人坐在KFc里吃薯条,自己却要下地干活,这种撕裂感要怎么弥合?过早看清这种差距,会不会反噬了求知欲?”
李乐胳膊肘撑着桌面,“你低估了心性的柔韧度,认知差异带来的不仅是冲击,更是向往和改变的催化剂,前提是我们要教会他们转化的方法论。”
“方法论?当他们的精神世界开始生长,现实却仍是鸿沟,这种落差靠几句片儿汤话就能填平吗?”
两人说话的声音有些大,惊动了在机舱另一边,正抱着孩子摆弄玩具的曾老师,大小姐和平北星。
“诶,李乐,你又逗人田宇了不?不兴吵架啊。”
“曾姨,没,额们俩讨论课题呢。”
“啥?课题,你俩一文一理的,能聊出个锯沫来?”
“就那个,李乐刚看到录像,就关于.....”田宇把刚看到的录像内容给说了。
曾敏恍然,“啊,就那个啊,不就是通识教育?诶,有录像啊,李乐,放出来,我看看,那个美育的内容还是我给看过的。”
说着,走过来,拿脚一趋李乐,“往里挪挪。放,我瞅瞅。”
平北星和大小姐也凑了过来,一人抱着一个娃,站在边上,一起看李乐放录像。
等又放了一遍,曾敏笑道,“你俩就聊这个啊,小胖子觉得不好?”
“倒也不是,就觉得,你说有的孩子还小,心理不成熟,万一一个不平衡,不就,是吧,北星?”
平北星捏着李笙的馒头脚,“我倒觉得这事儿挺好。老话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集阴德五读书,说到底,只有读书是你自己能掌握的。”
“与外面对比了,早些知道这个道理,有心的孩子就能脱离原生家庭既定的藩篱,没心的,就当个热闹看了,劲头一过,该什么样还什么样,你就是就瞎操的心。”
“哈哈哈,北星说的,这倒是大实话。”曾敏大笑道,“不过啊,虽是大实话,也得想着小胖子说的万一,还是得做引导不是?认知启蒙得有配套的情感疏导,是吧,儿砸?”
李乐点点头,“就像权校长说的,通识教育绝不能沦为景观社会的二次元投影,它必须是带着痛感的启蒙。让孩子有一种不自觉的双重解读能力,不是让他们在彼处和此处间做单选题。”
“而且,刚才看到的只是一节课的内容,后面还有别的给孩子们的正向引导。”
田宇琢磨琢磨,“反正我觉得,在带他们看实验室的同时,也该让城市孩子读懂田地。”
“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李乐一摊手。
“李先生,李会长,诸位,请回到座位,我们马上就要到燕京机场了。”
这时,空姐来报。
“好的。”大小姐一点头,弹了弹李笙的小脸儿,“咱们要到家咯~~~~”
“奶!”
“谁说的?”
“不是李椽,这小子咬奶嘴呢。”
“呀,笙儿?”
“是吧?”
“哎呦,我们家笙儿也说话啦。”曾敏喜滋滋捏了捏李笙的脸蛋儿,“好孙女,奶奶没白疼。再叫一声,奶奶?”
“奶~~~”李笙小嘴一张,又叫了声,头顶的那撮呆毛抖动着。
不过不是那种嘤嘤嘤的小奶音,有些粗犷。
“诶!”曾敏才不管那个,从大小姐手里接过,搂在怀里,亲亲抱抱,一脸的幸福。
“不是,妈,我怎么觉得是她饿了?”李乐疑惑道。
“切,没叫你,嫉妒了?一边儿玩儿去!”
“呵呵呵,该!”
“死胖子,哪都有你。”
“曾姨,李乐瞪我。”
“你也瞪回去。”
“好嘞。”
“起开!”
“不嘛,兄弟,你好香哦。”
“噫~~~”
“哕~~~”
一片斗嘴声中,飞机落在了久违了的燕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