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人能凑到一起,正应了那句话——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
应羿手握“神驯散”的解药,原本是要拿捏画扇的,但如今那个呆头呆脑的“羲华”仍旧一如千年前一般,一问三不知,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半点指望不上,况且“他”已经被逐出了神族的权利核心,以往他自己在魔界过的什么日子,以后“他”便要过什么日子,除非再来一出这种闹剧,“他”算是永无翻身之日了。
于是,“他”早便被剔除于他的计划之中。
但禹疆和九韶那边……如今凤族显然已经摆明了自己的站队,所以自己想要摆脱眼前的困境,便只能把希望寄托于鲲鹏一族身上。
想到这里,应羿有点想吐血——真是,一直以来他都屈于禹疆之后,千年前是,处处被他压了一头,千年后亦是,连盟友都只能捡他挑剩下的。
鲲鹏族的这家伙,看着神模神样,但应羿心里清楚,他在骨子便和羲华是一对绝壁,两人自幼便臭味相投,有祸一道闯,有罚一起吃。在应羿眼中,若是他们二人之中有一个是女子,必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羲华:兔子不吃窝边草,还有,不接受你这毫无根据的拉郎配,谢谢。
所以,即便再不情愿,应羿也只能捏着鼻子,对井焕假以辞色起来。
而井焕呢,之所以愿意对他虚以委蛇,不过是因为此间事已毕,他迟早要陪羲华一道流亡,有法力才能更好地帮衬她,故而急需“神驯散”的解药。
但这台面上的筹码,应羿岂会说给便给。眼下他也不需要井焕为他做什么,只要明确将凤族与鲲鹏族是否有心拉他一把的谋划告诉他,这解药嘛,他便会双手奉上。
但这点利用价值井焕也没有。且不说他不在神界的这些日子,局势陡转,他那个心计与野心全然不匹配的叔叔竟也捞了个“青玄帝君”做做,便是当初两族初初谋划之时,他因为是羲华的伴读,才被允许得知了一鳞半爪——还是为了告诫他要为了大局不可轻举妄动的。
如今形势走到了这里,接下来的下一步,下下步……乃至后边的所有步,他都被蒙在鼓里。
于是他只能去找九韶,并且毫无疑问的,在拂月殿中见到了正牌·羲华·本尊。
三人再度聚首,第一便要感叹一句“真是今非昔比”。
以往羲华是天帝,井焕与九韶纵使身份再尊贵,也不过是她的伴读,而如今,九韶成了紫微帝君,羲华不过是魔界的一名赘婿,而井焕,咳,这儿就挺凉快,他想在这儿呆着。
井焕与九韶交换情报,他惊奇地发现,关于应羿之事,九韶竟然也被蒙在鼓里。
井焕夸张地嚷嚷:“你不是帝君么,你爹更是三大帝君之首,竟连这个都没告知你?”
九韶摇摇头:“关心则乱,他们不会让我涉及过多。我虽不知,可看昨日禹疆与应羿二位殿下的反应,此事大抵不虚。”
有了这个答案,解药到手不成问题,但井焕此时哪里还顾得上这些,问道:“你怎么看?”
九韶其实并没有什么看法,只有三个字:无所谓。
昔日最扞卫天道与神族利益的他反倒比羲华这个一心要逃离桎梏的“前天帝”更能放得下。
凤族能否领袖神界无所谓,禹疆能否改变眼下神界萧条的模样无所谓,应羿若一同回去是否会掀起巨浪,亦无所谓。
他心之所向,从来不是什么三界,只有一人。
但当着羲华的面,他怯于直说。
而羲华自己呢,表面上是在收拾包袱准备跑路,实则耳朵一直竖着,认真地听他们的谈话。
九韶这般态度出乎她的意料,却不像假的,而井焕这个呆子多少也算带来了点有用的消息,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
羲华在心里好好捋了捋,觉得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凤族和鲲鹏族为了避免神界在敌强我弱的情势下愈走愈远,用她自己这个咸鱼天帝换回智勇双全的禹疆殿下,顺便利用蝶绛对他的情深不悔一道把人诓来,神族既有了强有力的领导者,又拔除了对手的主心骨,一石二鸟之计用的十分老道。
而魔界在蝶绛的治理之下也并非铁桶一块,魔君已经长成,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对于蝶绛的放权离开多持赞成的态度,目的无外乎是为了重新划分利益。
反观凤族与鲲鹏族呢,则并非全无私心,只为了神界着想。鲲鹏族现任族长井槑有勇无谋,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但凤族九歆却称得上老谋深算,对禹疆防范在先,不但提前瓜分了权柄,又谋划着将应羿也一并迎回来分划他的统治。
看似天衣无缝,但羲华觉得,他们至少忽略了两个地方。
第一是禹疆的母族伏羲氏,战神上虞于神魔大战中陨落,禹疆被迫留于魔界,伏羲氏自此一蹶不振。但伏羲氏在神界六族中称雄数万年,岂会就此完全沉寂——凤族也便罢了,那鲲鹏一族不过是大妖封神,如何能站在他们前头。禹疆一旦回归,被他们瓜分的三帝君之位,又如何能令他们心甘情愿屈居于下。
第二便是她自己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凤族和鲲鹏族下了如此大一局棋,关键点就在她的身上。九韶的帮助看似令她摆脱了在魔界受折辱的命运,但同样也推动了这件事的发展,若非如此,这场闹剧根本不可能顺顺利利走到这一步。
羲华不免深深忧心,就冲着九歆和井槑这种利用亲儿子和“亲”侄儿利用的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架势,可见他们根本没有心。
他们当真能放过她?她又该如何自救?
凤族究竟想把水搅得多混她不得而知,但眼下她只想提醒二哥莫要被凤族和鲲鹏族拿捏,即便迫不得已真的要迎回应羿,他亦有伏羲氏这个后盾。
她在天帝位上千年,虽然全无建树,但总算旁观者清——伏羲氏这些年来也算韬光养晦,并非无欲无求,应该对他有所助益。
于是,这一夜,趁九韶安睡之机,羲华披上了斗篷,悄悄摸了出去。
九韶有多警醒她是有数的,于是临出门前,她在他身上用了魇珠。
魇珠是夜神的至宝,月漪公主既然没想好好过日子,那魇珠自然也便用不上了,九韶早便将它从傀儡处召回,预备日后还给夜神,却没想到被她这个小机灵鬼摸了出来,用在了他的身上。
魇珠造梦,可依照施法人的心境给受术人制造出美梦、噩梦,亦可制造出特定的梦境。而人总是流连美梦不愿醒来,自然而然地,羲华给他造的,是他这一生最美的梦。
“不管如何,你帮了我,我还你一个梦,算是答谢了。”羲华给他掖了掖被角,看着他道。
——其实也无甚可掖的,九韶的睡姿一如既往的规规矩矩,连头发丝都不曾乱过一根。
就如同他这个人,永远张弛有度。若非被她使此伎俩,怕是他很难就此被制。
日间羲华曾变成男身,以神族天帝的身份命人给禹疆送了一封信,邀他夜间一叙。
如今正是时候,她来到花园中的一片琅树林中,这是只生于九天之上的宝树,树高三丈,通身如同青玉,开花时一片洁白如云,她记得,二哥最喜欢这种花。
但在魔界的水土上,这琅树长的半死不活,莫说是开花,连仅有的几片叶片也蔫蔫的没有精神,令人看着便想叹口气。
然而,随着那个清俊的身影缓步而入,那些碧玉色的茎干上便神奇地抽枝生叶,片刻后绿叶如茵,白玉纺锤一般的花骨头争先从中冒头,接连不断的“啪啪”声响起,碗口大的洁白花朵顷刻间便开满了枝头。
“二哥,前几日,你为何不见我,你可知,小弟很想你?”羲华知道此时不是叙旧的时候,但她就是忍不住,想要与他聊上两句。
禹疆无声地攥了攥拳头——他当然不能说说因为他便是此事的始作俑者,他没有勇气承认,于是只是避重就轻道:“你从云端跌落,泰半因由在我,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羲华明白他的意思:“就如同九韶和井焕一般,他们对我亦是真心,却被数不清的亲缘、利益牵绊,不得已罢了,我懂。更何况我尸位素餐了多年,早料到会有今日。”
她向前走了几步,二人之间近的几乎触手可及,禹疆本能地想与她拉开距离,却在最后一刻生生忍住了。
羲华却识趣地停住了脚:“我时常在想,若是千年前留在神宫的人是你,继承天帝之位的也是你,是不是便没有后来这么多事了。神界巍然如山,魔族安分守己,而人间,海晏河清……”她叹了口气:“说到底,都是我自作自受。”
“二哥,你才是那个,能够令三界斗回归正轨的,最称职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