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落下云头,羲华方觉紧绷的心神骤然一松。说也奇怪,此处不过住了三两日,竟然已经有“家”的感觉了。可见心之所向,才是归宿。
他们落地之处正好是寝殿外的小院,寝殿门扇大敞,里面传来了阿弥不间歇的哭声。
羲华想起前些时候那些哄娃日夜难眠的日子,不免打了个哆嗦,忽地心口一阵抽痛。
经过了这些时候,她已经对此习惯了,真真正正是痛麻了。但此时她蓦然想起了一件事,遂诚恳对九韶道:“说起来还要替阿弥多谢你。若非得你温养他的魂魄多时,他断无希望在这般短的时间内便正常如斯,且他沾染了你的神泽,日后定会前途无量,真是他的造化了。”
虽然心中欢喜,但九韶对她的付出从不图谢,本想云淡风轻地略过,却忽地福如心至,道:“既然如此有缘,按照凡界的习俗,本君便收他做个义子如何?”
羲华:“……”
虽无实际名分,但她算是阿弥的养母,如今他要做他的义父 ,这心思……羲华毫不怀疑,光风霁月的紫微帝君把他这一辈子的心眼都用在自己身上了。
可既然要一刀两断,便不该拖泥带水,藕断丝连,否则到时候伤害的是孩子。于是她断然拒绝道:“不可!”
九韶心知没有这么容易,挑了挑眉,等待她的理由。
羲华却并不多言,率先向殿门走去,道:“快些去哄孩子。”
九韶并不气馁,反正如今是他在她的壳子里,“天女娘娘”想给阿弥身边安排什么人,神官长也好,跟班也罢,抑或是义父、师长,由得了“旁人”不成。
什么“前尘两清”、“一刀两断”,从来不是羲华一人单方面就能做到的。
待进了门,九韶才有些不自然起来,因为晚娘形容憔悴,鬓发蓬散,衣襟也有些凌乱,九韶不便与她照面,正想寻个由头让她下去梳洗。谁知,晚娘见到是“他”,满眼惊喜交加,抱着孩子便扑了过来。
“夫人!夫人你总算回来了!”晚娘不由分说地将襁褓塞进了九韶怀中:“自你离去之后,小殿下啼闹不休,哭的嗓子都哑了。”
九韶还未来得及有所表示,羲华已经开始心疼了,她悄悄凑上前去,看到阿弥小脸通红,闭眼攥拳哭的声音嘶哑,心中怜惜,恨不能抱在怀中好好哄哄。
晚娘对外人十分敏感,见到一个陌生男子一直向前凑过来,不由心中不满,刚想开口呵斥,谁料一眼望见“九韶”的面容,顿时呆了。
世间便没有哪个女人不爱俊俏郎君,况且九韶真神之身,帝君之尊,不说如骄阳照眼,自带清光是绝对不虚的。
晚娘觉得自己眼花了,总觉得眼前之人尊贵无匹,令人雾里看花,越是想看清他的脸,却越是心下敬畏茫然。本以为小院中的那位阿焕公子已是世间百年难遇的英才,没想到与眼前这位比起来,真是给他提鞋都差点意思啊。
许久之后,井焕得知自己在一介凡妇心中竟然比九韶差了如此之多,虽然不便和个凡人计较,却仍旧恨恨地吐槽了她一句“无知村妇”。
“夫人,这位是……”晚娘低下了头,不敢直视“九韶”的脸。
怀中的小人哭的愈发凶猛,似是满腹委屈终于寻到了突破口,小胳膊小腿挣出了大红的襁褓,一颤一颤的,哭的九韶无所适从起来。
羲华看着他窘迫,心中忍笑,替他回答:“在下乃是阿羲的旧识,听闻她入主承天殿,特来投奔。日后便在她身边做个跟班,还望嬷嬷照应。”
晚娘口中连道“不敢”,忽然觉得自己形容欠妥,告了退下去梳洗了。这几日来阿弥日夜啼哭,她哄的心力交瘁,每日仅能眯两个时辰 ,早便支持不住,如今羲夫人回来,她总算能放心去歇息了。
待屏退其余侍从,九韶这才放心大胆地送了一丝灵力入阿弥的体内,探查后道:“魂魄不稳,灵受邪侵,方才不宁至此。”
说着,一股细细的黑烟自阿弥口中仓惶而出,却忽地弹动两下,顷刻间便被吞噬殆尽了。若这黑烟有灵,方才这一下必定会痛不欲生。
羲华伸手摸着阿弥的小脑袋道:“这样啊,还以为是因为你我不在,他思念过甚,才这般不宁的。”她轻轻点了一下他的眉心:“小没良心的,白令我替你操心了。”
邪气已除,又有至亲之人在侧,阿弥总算舒服了许多,他睁开眼睛,“咿咿呀呀”地对他们叫了起来,虽然声音依旧喑哑,但受用于那一丝灵力,精神总算正常了。
羲华不用猜便知道这“邪”来源于何处,能把手伸到她的地盘上做这些小动作的,不是珠妃,便是国师师毕宣了。
无妨,他们这点伎俩她还放不进眼中,再留着他们蹦跶蹦跶,否则这日子,岂非缺少了许多趣味。
羲华危险地笑了。
左右无人,她将阿弥接过来哄了哄。大概是因九韶先前以身温养过他的魂魄的缘故,阿弥对她眼下这具壳子十分亲近,拽着“他”的一缕垂在胸前的发丝不松手了。
羲华顿时觉得有些怪异,仿佛看到了日后九韶做了爹之后的模样。
以往真没想过他带一个奶娃娃是何情何景,总觉得高高在上的紫微帝君与这些人伦情缘都隔着天河那般远。如今愈发有一种将他拉入了红尘的罪恶之感。
待哄了阿弥睡了过去,羲华也觉得疲惫非常。可眼下这屋子里只有一床一榻,床上横了个阿弥,榻是晚娘日常休憩之处,哪里她都不方便躺。便只得布了结界,变化出了软榻云被,美美地睡了一觉。
就在她睡着这一会儿,九韶传信给了墨冠长老。
如今“万焰焚心”之刑虽未受刑完毕,但他的决心已然震动凤君及各位长老。凤君并不想对他赶尽杀绝,眼见浪子既无回头之意,他便干脆利落地放他一马。只是从此,神界彻底无他立足之地。
凤君为人从不拖泥带水,短短半日功夫,便以手腕弹压了葳趾、阙翎和昭翼三人,开始在旁支中遴选新的继承人。
墨冠长老告知九韶这一切,以一个长辈的拳拳之情,嘱咐他好自为之。
九韶大礼谢了他的好意,过往授业之情至此一并斩断。
虽然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此举亦称得上邪魅狂狷,但他终于松了口气,收回了水镜上的法力,撤去了身上的障眼法。
此时,面前的水镜只是一面镜子,他望着镜中之人的眉目,又看了看软榻上睡梦中露出一脸傻笑的“自己”,心中万千感慨无从述说。他振袖挥手,水镜应声而碎,化作无数水滴挥洒落地。
如此,算是与过去完全了断。
羲华为了自由一路至今,牺牲不可谓不大,而他这追逐之路,行的并不比她容易多少。他一直在憧憬着他们的未来,而她,却一直在想着如何离开。对他,太残忍了。
而经历了这么一切的羲华若能听到他这些心声,定会不争不辩,只会抬头望天,说一句“自己心里苦”。
追的人苦,被追的人亦苦。这世上的事但凡沾染了一个“情”字,剪不断,理还乱。
井焕携着画扇上门时,看到“九韶”正坐在榻上打哈欠,而“羲华”神色淡然地在床上打坐,眼神清冷,身旁还躺着个呼呼大睡的奶娃娃。
井焕:“……”
“你们……你们是不是吃错药了?”他惊讶问道。
“他没吃,我吃了。”羲华明白他看出了端倪,故意打趣他。
井焕脑子慢了半刻还恍然大悟,脱口道:“你们——你们又亲了啊?!”
羲华:“……”
画扇:“……”
九韶:“……”
在场四人,唯独画扇不明所以。但这世间的女子就没有不喜好八卦的,尤其是自魔界到人间,九韶对羲华之情感人甚深——前往云都的一路行来,他为了她“风露立中宵”之景历历在目,而在迷鹿津,他因未曾寻到她的下落而郁郁寡欢的表情更是令画扇记忆犹新。
如今,这二人不但共处一室,听井焕之意,他们之间还发生了亲密之举?这是不是可以说明他们终于心心相印,有望喝上一杯他们的喜酒了?
画扇替他们觉得圆满,并且热切地盼望吃席时可以坐上主桌。
羲华一看便知画扇想偏了,立刻起身摆手道:“不是你想的那样。”说完还瞪了井焕一眼:“你给我向画扇姑娘解释清楚!”
这种神态语气,可不是紫微帝君的作风。画扇也看出了不同寻常。以她多年游走于魔界高层的经历,识趣地闭上了嘴。
而打坐的九韶语不惊人死不休:“就是你想的那样。”
井焕头痛扶额:“你别裹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