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羲华命晚娘准备好了祭品,带着阿弥去往承天殿后的天女陵,在扶摇的灵位前的祭盆中洒了一把香药。
扶摇的灵位是她做主所设,先前坊间一直传言画扇生死不明,羲华也一直未曾澄清,以免珠妃之流对她多加亵渎。如今一载岁月过去,珠妃自顾不暇,她便将扶摇的灵位立于天女陵中。
在这个女子就是男人的附庸,是生育工具的人间,一个初生婴儿的分量很多时候,要高于他们的生母。但羲华很喜欢一句不知从何听来的话——孩子的生辰日便是母亲的受难日,生产时女子都是半只脚踩在鬼门关,但以子换母之事还是屡见不鲜。扶摇为了生下这一双儿女,虽然是心甘情愿,却也因此含恨幽冥。
而如今,她的儿子已满周岁,过了人生第一个生辰。宴席间大家一派喜气洋洋,甚至励苍帝也只为阿弥而大加赏赐,却无一句提到扶摇。
大概在他心中,昔年的那些求而不得的妄念都已经成灰,只要阿弥是他之血脉的延续,他便能够转头将扶摇忘得一干二净,甚至巴不得这个“他强占天女,夺人所爱”的人生污点能够彻底消失,若非羲华有心,大概在这天女陵中,都连扶摇的灵位都留不下。
羲华说不出是替扶摇感到悲凉,还是为她终于能够摆脱这个凉薄的人间而庆幸。
羲华望着天女陵中成排的黑漆灵牌,那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如同泣血的泪,吞噬了无数女子的悲欢。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摸了摸阿弥的头,见一向活泼好动的他此时安安静静地伏在晚娘的怀中,瞪着黑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扶摇的灵位,忽然又觉得,有这样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也不负扶摇的坚持。
后来,除了羲华和晚娘会带阿弥来祭拜,神官长颜慈也常常过来,带着新绽的莲花,供于她的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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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弥周岁宴后,他此生最幸运、也是最“黑暗”的时光就此开始了。
九韶自幼早慧,是凤族少有的天才。真的是周岁能言,三岁能颂,长到百岁之前便已经博得了满神界的夸赞,连寻常神仙修习千年都不得法的那些佶屈聱牙的道法经典都能讲的鞭辟入里。那时候,羲华还被离澜神妃拘着诵读《南华经》这种入门的“经典”呢。
不怕别人家的孩子天生聪慧,就怕别人家的孩子不但天生聪慧,而且他还敏而好学。
九韶自己是这么过来的,并且他一向以为就该如此,轮到他训导弟子,自然也不会感同身受,体会到智慧稍稍差那么一点点的孩子的无奈。
在阿弥之前,九韶从未为人师表,自然不懂得该如何教育弟子。于是,阿弥是第一次做人徒弟,他亦是第一次做人师尊,彼此都需要磨合。
要命的是,九韶把自己身上那一套真的全盘照搬而来,丝毫不顾及阿弥只是个凡人孩童,对他严苛要求,从无一时懈怠。
可怜阿弥一个连晨昏都不曾见满三百六十次的幼童,便被要求起五更睡半夜,披星戴月的,日日都得去书房聆听师尊训教。他人小坐不住,只得由侍女在一旁扶着。时日久了,连一向最喜欢向九韶那里跑的侍女们都对书房望而生畏。提及阿吉时,一个个都面无人色,再无先前那般旖旎心思。
如此高压之下,的确有成效——俗话说贵人语迟,阿弥本来不愿这般早开口说话,硬生生地被逼的一岁多便开口,说的第一个字也不是如大凡孩童那般说的是“阿娘”,而是“师尊,错了”。
那时阿弥还没有“你”、“我”的意识,他这句话应是“师尊,我错了”。
羲华刚开始时还不觉得如何,毕竟严师出高徒,但很快便觉得不对,这般小的一个娃娃,如此高压的学业,她是亲身经历过的,并且以己度人,觉得一味强逼并不能逼出一个“九韶”来,便开始变着法儿地帮阿弥逃课。
扶摇的生祭、自己的生辰、井焕的生辰、画扇……画扇便算了,她们妖族很忌讳透露自己的真实年岁,更不愿过生辰这种“过一次老一岁”的“无聊”日子。甚至晚娘的生辰都过了,每次有这样的“喜事”,羲华总要借口同贺,替阿弥向九韶讨一天的假。
九韶本不愿被干涉,且坚信“严师出高徒”,并不觉得自己的教育方法有什么问题,
开始时并不松口。后来羲华连自己都搭上了,拉着九韶与自己对弈,一下便是一整日,坐在棋坪边肩腰都酸痛不已,却还咬牙忍着,为的,就是与九韶赌这一口气。
九韶焉能看不出她的小心思,但为了自己的“小心思”,他还是遂了她的愿,如约让阿弥休息一日,自己则与心上人岁月静好,相对安然。
这人间的日子过的很快,不久,便到了姚贵妃足月临盆的日子。
依照珠妃先前所想,姚贵妃为了腹中皇子的身世不被诟病,无法选择在母家生产。她满心以为可以令姚贵妃脱离国公府的保护。但谁知姚贵妃棋高一着,上书励苍帝,请求在承天殿生产,并请天女娘娘坐镇相护,待诞下皇子,且满月之后,再回宫不迟。
羲华对此倒是并无异议。她帮姚贵妃这一遭,曾有言在先,她保贵妃怀上皇子,但无精力,也无兴趣一直为她保驾护航,后面的路,除非必要,她不会主动干涉。所以,这数月以来,这还是姚贵妃第一次开口请求她的护佑。
所以羲华同意了。顺手罢了,就当为阿弥积福,帮一把为他那未谋面的弟弟,以免又一个无辜的孩童陷入与他一般的幼年失恃之境。
谁知,珠妃再度作妖,言道圣子阿弥的乳母晚娘犯了姚贵妃的闺名,又有国师师毕宣卜蓍,晚娘的生肖属相与姚贵妃相冲,若是贵妃生产之时被其冲撞,定有血光之灾。
羲华听到了这番说辞,差点没笑出来——这是欺负她从天上来,不懂凡俗之事吗?凡间妇人生产无论如何都称得上血光之灾吧,毕竟她可是研习过《三界全书》之《医药篇》,还亲手帮扶摇接生过一双儿女的,如何能被一介无知蠢妇拿捏。
后来,羲华才明白,珠妃此番信口雌黄,乃是见招拆招,所针对的不仅仅是姚贵妃,还有阿弥。
其实也怪她,未曾早早与晚娘说明白,致使晚娘被有心人故意透露了这番说辞,晚娘心中惴惴不安,惶恐万分,特地来寻羲华,言道自己不愿令妇人为难,要避出承天殿,去外面住几日以躲冲撞贵人之危。
羲华无奈地摇了摇头,对她道:“你傻呀,励苍帝已准允姚贵妃在殿中休养至新生儿满月。你躲的了一时,难道躲的了整整一月?届时阿弥又该如何,他若是这样久见不到你,不得哭的撕心裂肺?!”
一听到阿弥的名字,晚娘连连摇头:“不可不可。即便陛下下圣旨,奴家也是不肯的。”
羲华这才满意地点头:“事事以阿弥为重,这样才对。”
晚娘还是有些犹豫,尝试着问道:“不若,奴家带阿弥一起避出去?这殿中能人这样多,定能护我们周全。”
羲华心中一震,恍然——原来珠妃打的是这个主意,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看来她真是执迷不悟。
羲华想了想,道:“也好。这承天殿多出一个小婴儿,只怕你们也不得自在。就请阿吉陪你们一道去,有他在,我方无后顾之忧。”
于是她亲自去与九韶商议,九韶闻之神色不动,淡淡道:“何必如此麻烦,那个珠妃既然心怀不轨,降下神罚令其自食恶果便是。”
“多行不义必自毙,只是还不到时候。”羲华叹了口气,“神罚只可小惩大诫,如今她气数犹在,妄动必扰动因果。”
九韶奇道:“你以往可不是这般的性子。从来都是风风火火,何曾顾虑过这许多。”
羲华由衷地又叹了口气:“这不是当娘了么,女人一旦被罩上了母性的光环,自然得左顾虑右思量。”
九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但见羲华好奇的目光投射过来,只得整肃仪容,重又端正起来。
只不过,他的内心深处,一片柔柔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