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华的马车,在长长的队伍簇拥下,伴随着街道两旁形形色色的百姓,隆隆驶向京城东面的端王府。
如同去年景象重现,当马车转入通往端王府的支路,早有侍卫迅捷地封锁了道路两端,抽刀威吓:“端王回府!闲杂人等退避!”
端王府大门布满了黄铜门钉,依旧泛着光的朱漆,看着就极是沉重,但敞开时未发出一丝声响。端王府邸,即便主人在外,也自然有人精心打理着。
这一回不需要褚时钰哄骗,柳如思一手牵着秦皓的小手,侧首向一路同行的朱恒真、李春甫等医者展露温煦笑意,主动招呼道:“诸位老师,请随我入府吧。”
随即,她便领着儿子,步履从容地迈进了端王府的门槛。
柳如思不再担忧进了这扇大门就再也出不去的事。这并非因为褚时钰那强烈的控制欲有所收敛,而是因为她凭借自身的能力与筹谋,在大夏闯出了属于自己的一小片天地。
如今,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她——或担忧、或冷眼、或阴毒、或期盼……等着看她接下来,如何在这权力的旋涡中沉浮,又如何应对必然袭来的惊涛骇浪。
府内,端王府的林总管早已恭候多时。
他办事之周全细致,令人叹服。得知诸位医者同返,他早已命人在清净雅致的客院备好了热水香汤,供众人洗去一路风尘。连参加宫宴所需更换的崭新衣物,也按各人尺寸准备妥当,整齐地叠放在房中。
然而,面对这周到安排,几位医者却显露出明显的踌躇与抗拒。
“徒弟,那劳什子宫宴我就不去了!”李春甫一如往常般毫不客气,率先开口,语气带着惯有的耿直,“那医部和医师协会以后要怎么操持,要我帮什么忙,你到时候说一声便是!莫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应酬!”
另一名医者也拱手道:“鄙人此番西北之行,为的是学得行之有效的治伤之法。如今技法已得,更救活了诸多伤员,践行了医道本心。这些便已弥足珍贵,不敢再贪图邀功受赏。那等规矩森严之地……”他摇摇头,未尽之意是满满的抗拒。
朱恒真捻须叹道:“一时的拘束倒也无妨,就怕自此被权术缠身……身不由己啊!老夫力保前朝末太子性命之责已尽,贵人夜不能寐之忧…也已将按揉安眠之法悉心教予宫人了。此间事已了,老夫实不愿再踏入宫闱。”
柳如思理解他们的顾虑。看着这些在漠北战场上抢救时竭尽所能的医者们,温声道:“诸位老师的心意,学生明白。医者行医济世,所求不过‘自在’与‘本心’二字。”
她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恳切而坚定:“学生感谢诸位老师都认可、支持学生的志向——发扬医术,广授医道,救更多可救之病患!但此等宏愿……自是需要有朝廷的支持,甚至护航的……若无朝廷支持,无异于逆水行舟,步履维艰。”
柳如思露出有些尴尬的神情,悄眼瞥向李春甫,声音诚恳:“师父您也知道,学生虽在治伤急救上有些心得,但于博大精深的岐黄之术一道,造诣还是浅薄……怕是会轻易被人比下去,辱没了师父的名声。”
“啧…就说你这事儿精麻烦…”李春甫鄙夷嫌弃着,却已露出无可奈何的妥协神色。
柳如思暖心一笑,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名医,语气恳切而充满敬意:“而且,若要真正弘扬医道,救万民于病痛,绝非学生一己之力可成。此等伟业,自是仰仗诸位老师开山授课,将毕生钻研的绝学、验方,系统地传授开来,流传下去!”
“甚至将来会在京城开创一座大学府,汇百家之长,集天下杏林之精粹,广纳贤才,惠及后世千秋!”
“而各位老师便是这医道大学府的基石,是传道授业的宗师!此番入宫,若受皇家封赏,于天子百官之前展现风采,就不仅仅是个人荣辱,更是为将来的医学府,立下第一块响亮的招牌!让世人敬仰流传,受天下有志学子追随!”
“当然,学生心知老师们不喜医术外的阿谀奉承、蝇营狗苟、权势纠葛…”她随即郑重承诺,眼神清澈而坚定:“学生在此申明!日后这些凡俗琐事,皆有我柳如思来分担负责!使诸位老师能心无旁骛的,专注于精研医学,授业解惑、着书立作!”
这番承诺,清晰地划定了责任界限——她负责披荆斩棘,抵挡外界风雨;而医者们只需守护杏林净土,专注于医术的传承与精进。
“行行行!啰里八嗦一大堆,就照你说的做,行了吧?”李春甫依然习惯性地毒舌呛声,不过他和其余几位名医的脸色都缓和许多,露出思索和认同之色。柳如思描绘的前景和责任划分,让他们觉得这宫宴之行似乎并非不可接受,至少,是值得一试的。
几位医者被安抚好,便各自去客院打点准备了。
一直默然立于旁侧、耐心等待的褚时钰才缓步上前。瑞凤眼望向柳如思,眼神柔得仿佛一汪要将佳人沉溺的春水,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调侃与由衷的赞叹:“巧舌如簧…居然几段话就把这些看着又臭又倔的老头说服了。”
随即,他的语气转为深切的关切,目光落在她眉宇间难掩的倦色上:“一路劳顿,可觉得疲累?现下时辰尚早,要不先去歇息片刻?”
“托你的福,时间确是宽裕。”柳如思稍稍白了他一眼,就拉起视场合噤声、乖乖依在她腿边的小秦皓,径直向之前为她准备的如柳院走去。去年她向皇帝求得赐宅,不久就搬到自己的‘女医馆’自立门户了,这如柳院便再也没住过……
时隔一年,又是在将要赴宫宴的日子入住,却没有了上次的匆忙。
柳如思心中暗道,褚时钰这次安排得极是周到,显然是吸取了上回仓促抵京、手忙脚乱的教训。此番在临近京城最后五里处便下令队伍休整,第二日清晨才正式入城。如此安排,正是为了让众人有充足的时间洗去风尘,休养精神,以最佳的状态从容应对晚上的宫宴。
午时初。
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如柳院的正房内室,柳如思刚沐浴完毕,长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后。她坐在梳妆台前,春兰和她自己,各拿着一块布巾,将滴水的头发一同绞干。
与前两回一样,宫宴酉时才开席,但现下时间尚早,所以不必焦急。
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接着是小秦皓稚嫩而清脆的询问:“娘,您好了吗?我可以进来了吗?”
一双杏目顿时荡开笑意,柳如思唇角微扬,语气温柔的应道:“好了,皓皓进来吧。”
门被推开,秦皓步履灵活轻快,小跑几步凑到她身边,黏黏糊糊的就贴到她身上,像是要把数月分离的眷恋都补回来。尽管重逢时已痛快哭过一场,但那份思念仍未消尽,只是他知道晚上他们要赴宫宴,娘需得梳妆整顿,才勉强按捺住。
柳如思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笑道:“许久不见,皓皓还更黏人了呢?”
“皓皓想娘亲了嘛…”秦皓撒娇着扭蹭,大眼睛就泛起水雾,不过又很快消下去了,娘早与他说过,偶尔哭是宣泄,经常哭就惹人烦了。
随即小孩的目光就落在她湿漉漉的长发上,四只手忙碌着依然还有一截“无人照拂”,忽然伸手从旁边取了一块备用的干布巾,学着她们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未干的发梢。
柳如思察觉,笑得更暖了,并不阻拦,享受着孩子还有些笨拙的关心体贴。
“娘的头发好长啊,都及臀了,皓皓的头发才到肩呢…”小秦皓一边擦拭,一边好奇地观察,既像是关心,又带着孩童模仿大人的天真童趣。
“哈哈…娘这是长了许多年的。”柳如思并不奇怪儿子奇怪的观察点,温声调笑解释道:“皓皓年纪还小嘛,而且之前娘经常给你修剪的,你忘了吗?”
秦皓顿了顿,才想起两岁多时有些模糊的记忆,爹爹在世的时候,娘有很多闲暇,偶尔会给他修剪头发,做些休闲温馨的琐事…不过他随即又想起近来在国子监学的道理,疑惑道:“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头发是可以剪的吗?”
“嗯……这句话的本义是教育人要爱惜自己,重视自己的身体,只不过以孝道的名义,能使得更多人放在心上。”柳如思解释之后,又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有些好的道理,经历的时间久了,就可能矫枉过正,甚至变了味儿……比如这头发,其实和指甲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现在的风俗都是留长发罢了,修剪一下是常有的,皓皓不必在这种事上较真。”
小秦皓认同的点头,随即撅着嘴低哼了声鄙夷道:“我就说他们都是拘文迁义的蠢人!”
柳如思顿时转过脸,认真而平和的问:“皓皓遇到什么事了吗?”
秦皓抿了抿唇,似乎在犹豫什么,最终还是低声道:“娘亲……有人说你坏话。”
柳如思眸光微敛,却并不意外,只轻声问:“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秦皓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委屈与怒意,\"说娘亲抛头露面,跑到全是男人的军营里,不守妇道……\"
\"哦?那皓皓怎么应对的?\"柳如思搂过孩子,以怀抱给予他安全感和力量。
但秦皓似乎不需要,小眉头扬起一丝骄傲道:\"皓皓说,我娘是去军营救死扶伤、挽救性命的,人命关天,那些俗礼小节都得靠边站!\"
\"嗯……\"柳如思大约猜到后续了,但还是捧场地接着问:\"然后呢?他们说什么?\"
\"就有人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失节。\"秦皓红润的小嘴勾起狡黠,得意道:\"我就问他,难道那些为国染血的将士,他们的性命还比不过小节了?\"
\"许多人都看着呢,那人脸都憋红了,但蠢人就是蠢人!不懂什么叫变通,居然硬撑着不肯认错,嘴犟'总之失节事大',当即惹怒了许多出身军戎之家的同学,一拥而上,把他狠揍了一顿!\"
柳如思不禁莞尔。自己的儿子在人精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这些说辞正是自己预备会用上的,没想到秦皓竟心有灵犀般自己领悟了……
有时候,人需要有些距离才能看得更全面。之前她只顾着留意孩子是否受他人影响,却忘了自己才是离孩子最近、影响最大的人。孩子就像一张画布,而自己作为母亲,是他人生之初的色彩,在他的画布上打下了底色。
情不自禁地将孩子抱起放在自己膝上,柳如思看着秦皓骄傲的小模样,对眼前这个自己亲身养育的孩子有了更深的体会——因势利导,这正是她对付富宾城那些口出恶言要他们祭江的刁民时用过的手段。
显然,以秦皓的聪慧,不仅记下了,更是融会贯通,学以致用了。
母子俩依偎着,继续温言絮语。一旁的秋菊朝春兰使了个眼色,拿起换下的湿布巾,脸上带着愤愤之色,悄然退了出去,径直走向隔壁房间……
外间静悄悄的,不见人影。秋菊略略提高声音:“王爷您在吗?”
里间传来低沉而辨不出情绪的声音:“何事?”
秋菊贴近内室门,一脸义愤地禀告起小公子在国子监遭遇流言中伤之事!
语毕,室内先是一片寂静,随即传出更加低沉、隐含怒意的声音:“本王知晓了。你且回去。往后若再听闻此类要事,记得及时禀告。”
“是!”秋菊隔着门福了一礼,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王爷虽未明言会如何处置那些污蔑之词,但以王爷待夫人如眼珠子般的珍视,怎可能无动于衷?
回到京城,似乎连这片刻的母子温情都显得弥足珍贵。然而,闲暇终是短暂。
柳如思换上了一身庄重的青色立领对襟上衣,配以淡雅的同色系马面裙,发髻则梳成了华贵端庄的?髻。今晚的宫宴,注定是一场硬仗。人靠衣装,至少在气势上,她不能输!
褚时钰亦换上了玄色亲王常服,比平日的装束更添几分迫人的威严。小秦皓也着了新衣,孩童的年纪虽掩不住那份粉雕玉琢的可爱,却也凭添了几分金贵气息。
三人登上一辆相对低调却难掩奢华的双驾马车。其后,十数辆载着随行医者、丫鬟仆役的马车依次跟上。车轮辚辚,一行车驾,驶向那暗流汹涌的宫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