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大灰那句瓮声瓮气、却比山还重的承诺,像一颗钉子,砸进了这片悲伤得快要凝固的空气里。
“他没干完的仗,俺替他干!”
这话不花哨,没文采,甚至有点土。
但就是这股子土劲儿,这股子实在到冒傻气的劲儿,让所有人的眼泪,都短暂地停了一下。
是啊,仗还没打完呢。
路,还得往下走。
为了那个去鬼界占座儿的兄弟,也为了还活着的自己。
悲伤,是最好的燃料,也是最重的行囊。
众人收拾心情,将那份沉甸甸的思念压在心底,背负着天龙座的星光,沉默而又坚定地,朝着下一个未知的地狱入口,走去。
……
与此同时。
一个与地狱的血腥、残酷、喧嚣截然相反的地方。
这里没有冲天的怨气,没有扭曲的欲望,甚至连风都好像被过滤过,带着一股子檀香和青草混合的、让人心安的味道。
城中区,金觉寺。
这是一座真正的古寺,老旧得像是从历史书里抠出来的插图。
寺庙的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砖石,像一位老人脸上的皱纹,每一条都写满了故事。屋檐角落里,甚至还长着几丛倔强的杂草,在风里摇摇晃晃。
这里太静了。
静得能听见香炉里,香灰掉落的“簌簌”声。
静得能听见后院里,僧人扫地时,竹扫帚划过落叶的“沙沙”声。
这份宁静,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气场,能把一切的暴戾和浮躁,都给抚平了。
然而此刻,这份宁静,被一个极不和谐的存在,给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砰!”
一身狰狞牛角盔、遍体鳞伤的金阳,被麦子囤像扔一个麻袋一样,扔在了寺庙的院子里。
那身代表着物欲巅峰的黄金铠甲,此刻布满了裂痕,光芒黯淡,上面还沾着干涸的血迹和泥土,像一件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过了气的奢侈品。
金阳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姜白龙那同归于尽的“白龙无悔”,几乎燃尽了他所有的力量。他现在,就像一头被拔了角的公牛,只剩下满腔的愤怒和不甘。
麦子囤放下他,对着院子里一个正在扫地的老僧,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消失在了庙门外。
他只是个忠心的下属,负责把主子送到安全的地方。
接下来的事,就不是他能参与的了。
金阳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他看着自己倒映在青石板上的狼狈模样,那双眼睛里,是能把人烧成灰的怨毒。
他恨!
他恨那个叫姜白龙的酒鬼,用那种他无法理解的、蛮不讲理的方式,毁了他的一切!
他恨那群叫礼铁祝的土鳖,用那种他最瞧不起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歪理”,玷污了他用一生痛苦建立起来的哲学!
凭什么?
凭什么他用血和泪悟出来的“恶即是善”,会被一群连欲望都搞不明白的蝼蚁击败?
“呵呵……呵呵呵……”
他笑了起来,笑声嘶哑难听,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就在这时,那个扫地的老僧,放下了扫帚,缓缓走了过来。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脚上一双最普通的布鞋,脸上皱纹很深,眼神却很平静,像一口古井,波澜不惊。
他走到金阳面前,没有居高临下地俯视,也没有说什么大道理。
他只是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个粗瓷茶杯,又拎起身旁石桌上的茶壶,给金阳倒了一杯茶。
茶水是隔夜的粗茶,颜色浑浊,还飘着几根茶叶梗子。
“喝点吧。”
老僧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平静,没有多余的情绪。
金阳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他,眼神像要吃人。
“滚!”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他现在看谁都像敌人,听什么都像嘲讽。一个老和尚,也敢来可怜他?
老僧也不生气,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他把茶杯,轻轻地放在了金阳的面前。
金阳看着那杯中倒映出的自己,面目狰狞,黄金头盔上的牛角断了一根,像个小丑。
他心中的怨恨,像火山一样,即将喷发。
老僧看着他,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小锤子,轻轻地,但精准地,敲在了金阳心里最硬,也最脆的地方。
“孩子,你心中的恶,源于未被满足的善。”
金阳浑身一震。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一下子就捅进了他尘封已久的心门里。
他愣住了。
多少年了,所有人都说他是恶魔,是疯子,是物欲的化身。
只有眼前这个陌生的老和尚,第一句话,就说出了他痛苦的根源。
他想反驳,想怒吼,想告诉这个老和尚别在这儿跟他扯淡,装什么得道高僧。
可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老和尚说的是对的。
他最初,也曾是那个最信奉“善”的人啊。
老僧看他没有说话,便继续平静地说道:“放下屠刀,未必能立地成佛。那都是骗人的鬼话。”
金阳又是一愣。
这话,从一个和尚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但是……”老僧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他那双紧握的拳头上,“至少,可以不必再做那个……连自己都讨厌的人。”
连自己都讨厌的人……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金阳的记忆。
他想起了自己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越来越陌生的,被欲望和权力包裹的自己。
他想起了自己夜深人静时,偶尔会冒出的那个念头:如果当年,没有那件事,他会变成什么样?
他讨厌现在的自己吗?
他不知道。
或者说,他不敢去想。
因为一旦承认了讨厌,他这些年所做的一切,所坚持的一切,就都成了一个笑话。
金阳的拳头,握得更紧了,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的皮肉里。
“你懂什么!”他低吼道,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你一个只会念经扫地的和尚,懂个屁!你没穷过,没被人踩在脚下过,没被人当成垃圾一样羞辱过!你凭什么来教训我!”
老僧,也就是金觉,看着他暴怒的样子,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那不是怜悯,不是同情。
而是一种……心疼。
一种长辈看着自己犯了错,却又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时,才会有的心疼。
“我怎么会不懂呢?”
金觉的声音,变得有些悠远,像是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
“很多年前,城市南还没有完全被沦为地狱,那时候的城南还是人间,有三兄弟,感情很好。”
“老大,最有才华,也最是理想主义,总想着改变世界。老二,最是稳重,也最是现实,只想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老三,最是精明,也最是会钻营,总想着往上爬。”
金阳听着这个没头没尾的故事,眉头紧皱。
这老和尚,到底想说什么?
金觉没有看他,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
“后来,时代变了,老大因为路线错误,站队站错了。在那个年代,站错队,就是要掉脑袋的大事。”
“为了保全整个家族,也为了保住老二和老三,老大自己认了所有的罪。”
“但是,光他自己认罪还不够,必须有人……举报他,划清界限,才能让上面的人相信,家族是‘干净’的。”
金觉说到这里,端起石桌上自己的那杯茶,喝了一口。
“最后,是老二,亲手写了举报信,把自己的亲大哥,送进了监狱。”
金阳的心,猛地一跳。
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个稳重了一辈子,却总是在深夜里唉声叹气的男人。
难道……
金觉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继续说道:“老大入狱前,做了一个决定。他把他唯一的儿子,过继给了他的二弟。并且,让所有知情的人发誓,永远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
“因为他知道,自己进去了,就是个罪人。他的儿子,如果顶着‘罪人之子’的名头,这辈子就毁了。抬不起头,挺不直腰,永远活在别人的白眼和唾沫里。”
“而跟着老二,那个家族里最稳重,最根正苗红的人,他的儿子,至少……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去读书,去上进,去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所以,他宁愿自己的儿子,一辈子都不知道有他这个亲爹,一辈子都管自己的亲二叔叫‘爸爸’。”
金阳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无数的碎片在飞舞,那些他从小到大都无法理解的片段,在这一刻,疯狂地拼接在了一起!
他想起来了!
他小时候,父亲(二叔)对他好得不像亲生的,那种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补偿。
他想起来了!
母亲(二婶)总是在背地里偷偷抹眼泪,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愧疚和怜爱。
他想起来了!
那个被称为三叔的男人(金加的父亲),每次见他,眼神都无比复杂,既有亲近,又有疏离。
原来……
原来是这样!
“你……你到底是谁!”金阳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他不是傻子,他已经猜到了。
可他不敢信,也不愿信。
金觉看着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想要去摸一摸金阳的头盔,却又停在了半空中。
“我被判了二十年。”
“二十年后,我从监狱里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想回来看看我的儿子。”
“我偷偷地去看你。那时候,你已经长大了,在部队里刚刚转业回来。我看见你穿着干净的军装,站在阳光下,跟战友们讨论问题,笑得那么开心。”
“我当时就想,值了。我这二十年的牢,没白坐。”
“我不敢去认你。我一个刚放出来的劳改犯,浑身都是洗不掉的味儿。我如果跟你相认,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只会毁了你的前程,让你背上沉重的心理包袱,让你再一次被人指指点点。”
“所以,我选择了出家。在这座破庙里,青灯古佛,了此残生。至少,我还能远远地,看着你。”
金阳彻底崩溃了。
他那身坚不可摧的黄金铠甲,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纸糊的。
他那颗被物欲和仇恨填满的心,在这一刻,被这迟到了几十年的真相,击得粉碎。
“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他趴在地上,像个迷路的孩子,放声大哭。
他这一生的骄傲,这一生的叛逆,这一生的痛苦和挣扎,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的可笑。
他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子,是被世界背叛的天才。
到头来,他只是一个被父亲用一生幸福换来前程的……可怜虫。
金觉看着他哭,没有去劝。
有些泪,必须流出来。
有些痛,必须喊出来。
他只是静静地等着,等到金阳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抽泣。
“现在……二弟不在了,金家也出了这么多事,你……你也辉煌不再了。我这个当爹的,再不出来,就真的没用了。”金觉叹了口气,“所以,我才敢和你相认。”
金阳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摘下了那顶狰狞的牛角盔,露出一张泪流满面的,却依旧英俊的脸。
他看着眼前这个苍老的,陌生的,却又无比亲切的男人。
他张了张嘴,那声“爸”,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我要回去!”金阳擦干眼泪,眼神重新变得狠厉,“我要回去杀了他们!为我二叔家的所有弟弟们报仇!也为我自己报仇!”
他不能接受这个结局。
他要重返地狱,他要拿回属于他的一切!
“你回不去了。”金觉摇了摇头。
“你拦不住我!”
“我不是要拦你。”金觉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是要告诉你,你现在回去,只是去送死。而且,是替别人送死。”
金阳一愣:“你什么意思?”
金觉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你以为,礼铁祝那群人,杀入地狱十二魔窟,真的是为了什么狗屁正义吗?你以为,他们真的有本事,能一路打到这里来?”
“你以为,那个叫军南的魔界老大,真的是那么容易被挑战的吗?”
“孩子,你看到的,只是棋盘上的棋子。而真正下棋的手,你根本就没看见。”
金觉缓缓站起身,背着手,望向地狱深处的方向。
“有人,想让魔界乱起来。有人,想借礼铁祝这把刀,去杀军南这个人。”
“而你,还有前面那些魔窟的主人,都只是这盘棋上,被用来消耗对方实力的……弃子罢了。”
“这是一个阴谋,一个天大的阴谋。你现在回去,不过是正中别人的下怀。”
金阳站在原地,如遭雷击。
他握紧了拳头,那双充满了怨恨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迷茫和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