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觉寺的宁静,像一碗放了太多安眠药的温水,强行地,要把金阳那颗燃烧着仇恨与不甘的心脏给泡软,泡烂。
而在天城的另一端,一个与古寺的禅意截然相反的角落。
这里没有风,没有声音,没有光,也没有暗。
它就是一片纯粹的“无”。
像是一个被宇宙遗忘的bUG,又像是一个三维世界里被抠掉了一块,露出了底下那空洞无意义的二维平面。
一个男人,就那么静静地站在这片“无”的中央。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白衬衫的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擦得一尘不染,反射不出任何光。
他叫金加,金阳的三叔家的弟弟,那个在金牛宫里,曾经顶着“环境卫生主管”头衔的男人。
此刻,他正拿着一块天鹅绒的软布,极其专注地,擦拭着手中的一件战利品。
那是在金牛宫之战里,被他顺手牵羊拿走的,金阳的武器——【冲锋号角】。
这号角,曾经吹出了让无数英雄好汉沉沦的欲望之音,它本身就是物欲的象征,是黄金与权力的图腾。
但在金加的手里,它就像一个从二手市场淘回来的,过气的乐器。
金加擦得很仔细,从号角口,到号角壁,再到每一个曾经沾染过金阳口水的角落。
他的动作,不像是在擦拭一件神器,更像是一个有洁癖的医生,在给一件即将被淘汰的手术工具消毒。
终于,他停了下来,举起号角,对着那片虚无,轻轻吹了一口气。
没有声音。
没有金光。
甚至连一丝气流都没有。
只有一缕比黑夜更深,比虚空更纯粹的,灰色的烟,从号角口袅袅升起,然后,就那么凭空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金加看着这一幕,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抹满意的,却又让人不寒而栗的微笑。
他开始自言自语,在这片绝对安静的虚无里,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我亲爱的堂哥啊,金阳。”
“你看看你,输得多么难看,多么……可笑。”
他像是在跟一个老朋友聊天,语气里却充满了猫捉到老鼠后,那种不急着吃掉,而是要先玩弄一番的优雅与残忍。
“你最大的问题,不是不够狠,也不是不够聪明。”
“你最大的问题,是太‘想要’了。”
“你想要权力,想要地位,想要所有人都跪在你脚下。你想要证明你是对的,世界是错的。你想要用你的‘恶’,去匡扶你心中那可怜的‘善’。”
“你看,你想要的太多了。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把所有的技能点,全都加在了‘想要’这个技能上,结果呢?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巨大的,写满了欲望的靶子,谁都能看懂,谁都能往上射一箭。”
“礼铁祝那帮土鳖,用‘人间烟火’射你。”
“那个叫姜白龙的酒鬼,用‘守护’射你。”
“就连我,那个你最看不起的,管厕所的弟弟,也能用‘嫉妒’和‘阴谋’,在你背后,不轻不重地捅上一刀。”
“太低级了,堂哥。你这套玩法,早就过时了。现在是互联网时代,讲究的是降维打击,是釜底抽薪。”
金加扶了扶自己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理智到冷酷的光。
“你以为地狱是什么?是让人求而不得的痛苦?那是十年前网游的设定,太老土了。”
“还是你以为,地狱是让人得到一切后,陷入无尽空虚的厌倦?嗯,这个想法有点意思,沾到了一点‘哲学’的边儿,但还是不对。”
他顿了顿,像一个老师,在给一个不开窍的学生,讲解一道终极难题。
“真正的地狱,是釜底抽薪。”
“是把‘欲望’这个最底层的驱动程序,直接从你人生的操作系统里,彻底卸载掉。”
“不是让你‘得不到’,也不是让你‘不想要’。”
“而是让你连‘想不想要’这个问题,都觉得毫无意义。是让你看到黄金和看到粪土,感觉不到任何区别。是让你听到赞美和听到诅咒,内心都不会起一丝波澜。”
“那是一种绝对的,纯粹的,没有任何杂质的……‘无’。”
“一个连‘我’都不存在的,彻底的虚无。这,才是地狱的最终形态。也是……我们金家,真正的夙愿。”
他说到“金家”这两个字时,语气里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深入骨髓的骄傲与疯狂。
“我那个理想主义的大伯,金觉,他想用‘善’来改变世界,结果呢?把自己变成了阶下囚,古寺青灯,苟延残喘。”
“我那个现实主义的二伯,你的养父,他想用‘稳’来守住家业,结果呢?一辈子活在愧疚和妥协里,最后死得无声无息。”
“还有我那个最会钻营的爹,他想用‘爬’来出人头地,结果呢?爬了一辈子,到头来,还不是成为了别人的棋子,死无葬身之地?”
“我们金家三代人,斗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付出了那么多,牺牲了那么多,凭什么?”
“凭什么要被别人踩在脚下?凭什么要遵守别人制定的规则?”
金加的声音,第一次有了一丝情绪的波动,那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的,怨毒的质问。
“所以,堂哥,你错了。我们金家的夙愿,从来不是当地狱里的某个土皇帝。”
“而是……要成为地狱本身!”
“我们要制定规则,我们要定义善恶,我们要让所有挣扎的灵魂,都活在我们的‘道’里,得到最终极的‘安宁’。”
“而你,我亲爱的堂哥,你选择的‘物欲’之道,太浅了,太吵了,太……脏了。”
“它充满了各种肮脏的情感,肮脏的交易,肮脏的液体和固体。你看看你最后的样子,被炸成一盘锅包肉?呵呵,真是我们金家的耻辱。”
他似乎想到了那个画面,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而我,将继承我们金家真正的意志,完成这个伟大的,终极的夙愿。”
“我要创造的,是一个‘虚无’的地狱。一个所有人都无欲无求,也就无悲无喜,无爱无恨的世界。一个绝对公平,绝对安静,绝对永恒的世界。”
“在那里,没有压迫,因为连‘自我’都不存在了,谁去压迫谁呢?没有痛苦,因为连‘感受’都被格式化了,谁去感受痛苦呢?”
“这,才是真正的‘普度众生’,才是真正的‘大善’,才是这个肮脏宇宙里,唯一值得追求的,终极的艺术品。”
他的话语,充满了歪理,却又因为那份极致的理智和疯狂,而构建出一种牢不可破的逻辑闭环。
他不是疯子。
他是一个,想把全世界都变成疯子的,清醒的人。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号角,眼神里充满了怜悯和鄙夷。
“堂哥啊堂哥,你到现在,可能都还没想明白吧?”
“当年在学校,那个叫马东的体育课代表,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找你麻烦?”
“你以为是你的优秀,刺痛了他那可怜的自尊心?”
金加摇了摇头,像是在可怜一个孩子的天真。
“不,是因为我。是我在他耳边,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金阳在背后说你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还说你爸能当市里的大领导,全靠送礼。’你看,多简单?我只是动了动嘴皮子,那个蠢货,就真的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冲上去了。”
“欲望,是最好的杠杆。只要找到支点,一根冰棍都能撬动一栋大楼。”
“还有你给我的那个‘金牛宫环境卫生主管’的任命。你以为是在羞辱我,想让我每天和污秽打交道,磨掉我的锐气?”
“你又错了。”
“管理卫生,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虚无’的工作。它的本质,就是把‘存在’过的东西,变成‘不存在’。把垃圾,变成空无。我每天都在练习我的道,巩固我的哲学,你却以为你在惩罚我。”
“我甚至,还要感谢你呢。”
他说着,举起号角,轻轻吻了一下。
那个动作,充满了爱意,也充满了亵渎。
“至于那个叫姜小奴的女人……啧啧啧,那真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一件……完美的祭品。”
“她什么都不用做,她甚至什么都不懂。她光是存在于那里,光是那副纯洁到极致,又妩媚到骨子里的样子,就能勾起男人心中最原始,最疯狂的两种欲望——保护欲,和占有欲。”
“这两种欲望一碰撞,就是火星撞地球。”
“我怂恿你把她绑在黄金十字架上,就像把一块刚出炉的,滋滋冒油的顶级战斧牛排,吊在一群饿了三天三夜的野狗面前。”
“你看,我需要动手吗?我需要亲自去跟那个叫姜白龙的酒鬼打一架吗?”
“根本不需要。”
“他会自己冲上来,自己发疯,自己燃烧,自己把自己变成一撮谁也记不住的灰。他以为他在守护,他在牺牲,他在成全爱情……呵呵,真是感人。”
“实际上,他只是被欲望的绳子牵着鼻子走,最终掉进我为他挖好的坑里,还顺便把自己埋了。”
“用欲望去对付欲望,永远是最低效的。最高效的,是让他们为了欲望,自己毁灭自己。”
“堂哥,这盘棋,你从一开始,就输了。你连棋盘在哪儿都没看清,就急着把自己的‘车’和‘马’,全都扔了出去。”
金加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无尽的虚无,望向了礼铁祝等人离去的方向。
他的嘴角,再次勾起那抹诡异的,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的微笑。
“礼铁祝……商大灰……还有那个自以为是的,满嘴跑火车的博士井星。”
“你们以为,打败了一个满脑子都是肌肉和金条的堂哥,就赢了一关?就值得开香槟庆祝了?”
“呵呵。”
“你们只是刚刚从新手村里爬出来,连‘欲望’这个最基础的新手教程,都还没打明白呢。”
“你们还在为‘活着就图个得劲儿’这种低级的快乐而沾沾自喜。你们还在为那些廉价的眼泪和拥抱而感动。”
“你们根本不知道,当‘得劲儿’本身都变得毫无意义时,你们要用什么去活着。”
“欢迎来到真正的游戏。”
“一个……没有存档点,没有攻略,甚至连删号重来的机会都没有的游戏。”
“希望你们……玩得开心。”
说完,他松开了手。
那支代表着物欲巅峰的【冲锋号角】,就那么垂直地,坠入了脚下那片无尽的虚无之中。
没有声音,没有回响。
就像一颗石子,掉进了没有底的深渊。
金加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口,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后,他转过身,朝着虚无的更深处,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他的背影,孤单,笔直,像一个要去参加一场宇宙终极葬礼的,唯一的送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