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省吧,逻各斯。”
一道突然出现的女声打断了前面的氛围。
职责为“生命”的佐伊的左半边身体覆盖着蓬勃的蕨类植物,翠绿的叶片间开着细小的白花;右半边却如同风化的化石,灰白的骨骼纹理清晰可见。她随手甩出一根青藤,缠住逻各斯的嘴。
“努斯、阿莱塞亚,还有我这位‘老搭档’逻各斯,她们说话一直都是这种风格。”
逻各斯被捆着也不挣扎,只是无奈地眨眨眼。他的身边飘出一行正在凝结的小字:“言辞的精确性——”
“——只会让人想睡觉。”佐伊扬了扬袖子,几只甲虫爬出来吃掉了那行在空中漂浮的小字。
“ogdoad的诸位化身一向如此。”艾蕾克特小声为星榆解说,“如您所见,深渊赋予努斯绝对理性,他的名字意为‘心智’。静默给予阿莱塞亚无垢之眼,她意为‘真理’。同样,逻各斯与佐伊意为‘言语’和‘生命’。而最后被称为‘完人’与‘圣会’的两位,则稍微有些特殊……”
“是的,我和‘圣会’艾克莉西亚是真正一体的。”
艾蕾克特立刻止住话语,神情微变,弯着腰对着来者的方向鞠了个躬。
“我等你很久了,智慧。我是安瑟洛波斯,原始之人,完整之人。剧场之内,所有智慧生命与仿生构造,皆以我为母型。”Anthropos\/安瑟洛波斯对她微笑,走上前来,主动伸出了手,“与她们的存在方式不同,我与圣会并非对称的两端,而是在同一个本体中共存。”
“……她的意思是,诸位化身虽看似两人,其实是同一概念的两面分身,只是采用不同的两具身体。而‘完人’与‘圣会’,虽然同样是双重意志,但在同一身体中并存的。”涅鲁艾及时翻译。
“……你好。”
星榆稍显迟疑地伸出手,回握了那只向她伸来的掌心。
指节分明,温度适中,甚至能感到皮肤的柔软和一点点尚未完全散去的余温。
她重新打量着眼前的安瑟洛波斯。
她的黑发垂至腰际,平滑整洁;脸庞轮廓分明却柔和,双眸黑如夜空,双眼下方,各有一颗互相对称的泪痣,形状规整得像是某种被印在面孔上的古老标记。
……太奇怪了。
在普累若麻,在这群各自有着某种奇特外表的神性化身之间,她看起来简直像误入神殿的凡人。
更奇怪的是……握手?
这种在人类文化无比自然的礼仪,在普累若麻并不常见。换言之,这不是常规的问候方式。
而星榆……星榆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张脸。甚至就算在刚才在教堂当中,由于炙骁的打岔,她也没来得及看清属于Anthropos和Ecclesia的雕像。
但现在面前的人,却让她感到一种反常的熟悉。
就像看着一位多年未见的挚友,一时想不起对方名字,却记得她撩头发时会习惯性地把发丝拢到左耳后的小细节。
安瑟洛波斯对她笑了笑:“你回来的时间晚了些。但没关系,我永远愿意等待你,和你带来的机会。”
艾蕾克特抢先紧张地为星榆辩解:“完人,请您理解。索菲亚只是对自己诞生后的第一个剧本太过上心,所以才……”
安瑟洛波斯对这番议论置若罔闻,她只是凝视着星榆。专注、认真,一如既往,仿佛面前的人对她来说无比重要。
“你会想起来的。”她说,“关于我们共同创造的每一个世界。关于你坠落的每一次循环。关于每一个被遗忘又重新编织的文明。关于人类……如何总是重复着相同的错误,如何渴望着超越却又恐惧改变。而我们始终……位于其中,忘却、沉沦、归返,永恒循环。”
艾蕾克特见她并不是在责备星榆,这才没有继续开口劝诫。她犹豫地看了一眼星榆,眼中写着“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悉了”。
安瑟洛波斯笑笑:“我相信你真正明白为什么我选择了‘人类’这个形态。普累若麻永远完美,而恰恰是因为不完美才使它变得珍贵。”
“……我不明白。”星榆直截了当地回答。
安瑟洛波斯为什么表现得和自己很熟的样子,她又到底在说些什么……这些事情,星榆的确完全不明白原因。而且她记得很清楚,按照设定,作为“智慧化身”的自己和所有化身应该都是第一次见面,在此之前和安瑟洛波斯并没有什么私交。
“深渊与静默在等待我们。”努斯出声打断,“Logos,Zoe,不要再打闹了。Anthropos,Sophia,仪式即将开始。智慧的三位支架,请你们准备好履行自己的职责。”
安瑟洛波斯后退一步,为星榆让开道路。她闭上双眼,长发微微摆动,泪痣在光线下如同两滴黑色露珠:“无妨,我们有的是时间。久别重逢的寒暄可以稍后再续。”
转身的瞬间,无数张人脸在她的皮肤下浮现又消失,老人的皱纹、婴儿的胎发、战士的伤疤、少年的笑靥……成千上万张人脸在她的形体上流转,像是被压缩的众生史册。
所有人都在那里,每一个都是安瑟洛波斯的一部分,又都是独立的个体。她的确是万千人类的集合体,众生之源。
星榆屏住呼吸。
——这才对。
这才是化身该有的模样。
所有化身或多或少都带着非人的特征,外表、气息、光芒……几乎没有一个符合星榆一贯认知的“人”。此刻的安瑟洛波斯,站在这群奇形异像的存在之间,反而显得最自然,最不突兀。
可不知为何,她刚才看到的黑发女性面容却在记忆中挥之不去。
……她可能真的在什么时候见过安瑟洛波斯?不是在“普累若麻”,而是在……
——郊区?
这个念头蹦出来,连星榆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
她努力回想,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张面孔,甚至连相似的人都未曾遇到过。
可那份违和感就像附骨之疽,越否认越根深蒂固。
“索菲亚,我们该前往拜多斯之心了。”艾蕾克特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星榆这才发现其他化身都已融入阴影,而她的手掌正传来一阵刺痛。
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已被指甲掐出四道月牙形的血痕,血珠正缓缓渗出。
……太真实了。
真实得不像属于这个世界。
普累若麻——这是一个本不该有疼痛,不该有伤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