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我们这些已经被赋形的人格,原初之父与原初之母并未具象存在。但其为第一、第二之存在,我们在其后依次诞生。索菲亚,你是拜多斯与静默的最后一个孩子,这一点,我想你应该已经很清楚了。”
穿过被暗影覆盖的长廊与回廊,左侧是白石铸成的阶梯,右侧是雾影中的水镜。
努斯与阿莱塞亚一左一右并行在前,声音稳重而低沉,层层回荡。
“拜多斯是意识的源泉,是思想未成形前的可能之海,是涌动之前的永恒混沌。我们所在的普累若麻,便诞生于这片混沌之海。普累若麻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思想海洋,每一个涟漪都可能成为一个宇宙,每一个波澜都可能生成一段历史。”
“静默不是拜多斯的对立面,而是其必然的伴生状态。如影之于光,如心智之于感官。如我与努斯,佐伊与逻各斯,一体两相,环环相扣。如果拜多斯是可能性的海洋,那么静默就是那片海洋在涌动前的平静;如果拜多斯是思想的源头,那么静默就是思想成形前的空白。”
“……她们总是说得这么复杂。”佐伊略微放慢脚步,与星榆并肩,凑近小声吐槽,“其实说到底,拜多斯和静默就是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就像……空气、温度、时间。我们这些化身嘛,才是普累若麻里真正动手干活的。”
逻各斯随即补充道道:“并负责将那些无法言说之物,赋予形体与秩序。”
前方的安瑟洛波斯似是听见了这段私语,只是回头看了一眼星榆,对视时微微一笑。
“……现在你需迈入拜多斯之心。”
“……并感受静默作为一切的真实。”
努斯与阿莱塞亚停下脚步。
星榆站定,心跳慢了半拍。
作为最后一位化身,索菲亚的诞生,亦如先前的所有化身一样,需迈入深渊之心,完成职权的交接与概念的转化。
艾蕾克特轻轻推了推星榆的肩膀:“我们去吧,索菲亚。”
星榆深吸一口气。
踏入中心的那一瞬,下方陡然沉降,仿佛整个世界向下塌陷,如宇宙断面般的竖缝在她脚下裂开。
漆黑的深渊宛若活物,蠕动、低鸣,仿佛有亿万个无声剧场正在其中苏醒。无数光点自深处升腾,那是早已湮灭的历史、被遗忘的神话、未完成的命运残稿。
无数世界的生灭、亿万种语言的演化、历史在空洞中回声往复。
“接受注视吧,”努斯的声音传来,“回应它。”
“每一位化身都曾在这里诞生、破碎、重塑。”阿莱塞亚道,“你不是例外。”
星榆的影子被拉得无限长,直坠深渊。她感到自己的骨骼被一根根拆解,思想被剥离、拼合、重组,却并不让人感到恐惧。
就在一切即将崩塌的那一刻——
“咔哒。”
某种机关似的脆响响起,七面镜子无声地从深渊之心升起,环绕在她的身边。
“七镜剧场,”艾蕾克特的声音在这空间中显得更加清晰,“一个完整的剧场只能通过镜子创建。每一位化身都拥有自己的创造域场,而此后这里就是您的领域。”
在普累若麻,这是化身们独有的权柄。不同于其余的所有存在,每位化身都拥有七面这样的镜子。它们是创造的媒介,是将想象具现化的桥梁。
“创造需要消耗巨大的能量。”艾蕾克特继续解释,“单凭化身自身的力量难以维系,因此需要通过镜面来构建剧场。”
剧场,是对普累若麻之外的一切的统称。
一位主角,一个故事,一段史诗,一个国家、一段纪元、一颗星球,乃至一整个世界。
无论逻辑清晰或混乱,无论荒诞、严谨还是梦呓,它们都只是遵循普累若麻的“剧本”。
一切被创造出的存在,皆由镜中构成。
此刻,七面镜子浮沉在星榆周围,原本留在回廊上的化身们,皆以投影的方式现身。
努斯的身影出现在星榆身后:“每面镜子都代表了一种创造的层级,第一面是物质,第二面是能量,第三面是信息,第四面是概念,第五面是意识,第六面是关系,第七面……是意义本身。”
“语言是世界的底层。它定义世界,亦是世界的囚笼。”逻各斯站在第三面金色的镜子旁,“智慧,你的语言将成为创造的蓝图。你说‘光’,就会有光;你说‘生命’,就会有生命;你说‘世界’,一个世界就会在你面前展开。”
“别听他说得那么复杂,“佐伊轻快地说,眼中闪烁着生命特有的活力,“创造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想象,然后相信。就像这样。“
她轻轻吹了一口气,一群蝴蝶从她口中飞出,飞向第一面镜子。
蝴蝶触及镜面的瞬间,镜中世界骤然苏醒。
茂密的丛林拔地而起,奇异的生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化。短短数秒内,一个文明从起源、繁盛,到最终的衰亡湮灭,以不可逆的节奏完成了整个历史的闭环。
镜面归于沉静,仿佛一切不过一瞬梦境。
但这种无结构、无序列的生灭演化显然并未令注重秩序的努斯满意。
“佐伊,请维护仪式的庄重。”
佐伊耸耸肩,一脸无辜:“我只是示范一下。”
阿莱塞亚将视线转向星榆:“如你所见,智慧。我们的职责,是借由镜子创造剧场,扩展拜多斯的边界。现在,该由你书写属于自己的第一个剧本。”
听到这话,三个支架几乎同时绷紧了神经。
艾蕾克特握紧了拳头,嘴唇抿得发白。赛瑞恩倒是笑得轻松:“放心吧,我们的索菲亚早就练习过成百上千次啦,虽然还完全没有——”
话没说完,便被涅鲁艾面无表情地捂住了嘴。
“通过镜面创造时,务必让你的三位支架陪伴于你的身侧。否则会出现幻觉。”
“……幻觉?”星榆皱眉看向佐伊,“可她刚才也并没有。”
“odgoad的化身与您不同,智慧。您是dodecad级别的化身,需要我们的能量锚定。”涅鲁艾适时地提醒,“镜子的创造能力极为强大。创造会消耗大量心神,而我们就是防止您迷失的缆绳。”
莱塞亚再次催促:“开始你的第一次创造吧,智慧。”
星榆深吸一口气,转向第一面镜子。
创造?创造一个什么样的东西?
但,站在这面镜子前的时候,她居然真的有一个想法。
起初,它只反射出她自己的影像。“索菲亚”和“星榆”很相似,却又有所不同。
但随着她的注视,镜面开始波动,如同水面被轻轻拨动。
渐渐地,镜中显现出一个世界——
一颗孤独的行星悬浮在虚空中,被三颗不同颜色的恒星环绕:纯白如雪,赤红如血,铅灰如铁。
行星表面几乎完全被幽暗的海水吞没,六座几乎连接天空的城市市矗立在核心位置,环形排列的郊区包围填充在其中。
“一个世界。”身后的逻各斯开口点评道,““定义词可以是:荒芜、分化。”
“这就是智慧构建的第一个剧本吗?”佐伊双手抱臂,饶有兴致地看着镜面,“说实话,在广义尺度上,它几乎快要脱离生命态了……”
诸位化身围观着这个新世界的形成,各自带着好奇,也带着些许不解。
而星榆,依旧凝视着那面镜子。
那不是一个新世界。
那是她的世界。
三轮太阳、六座城市、环形郊区,以及无尽的外围荒野、森林、山脉、海洋。
只不过,这是她第一次,以如此冷静、遥远、近乎造物者的视角,从宇宙之外俯瞰它。
世界竟然如此……渺小。
那些曾经让她感到压抑破败的建筑,此刻不过是行星表面微不足道的凸起;让她感到永远走不出的环形郊区,在宇宙尺度下不过是一圈细小的皱纹。
“继续。”阿莱塞亚开口,语气中没有催促,却有着莫名的压迫感,“不要停在这儿。世界不应只有形态,也该有命运。”
星榆怔了怔,手指慢慢抬起,试图在镜面中延展出一条时间线。
世界的命运?
最初,或许是一滴岩浆泪从地核渗出。后来,风中飘荡的炊烟凝结成部落的图腾。再后来,鲜血在祭坛上书写出第一个王朝的名字……
或许……城邦从碎石中崛起,王冠与长矛并存,权力与信仰纠缠。
百族混战时焚烧整片大陆的天火,人类与旧神交易时割让的声音,蒸汽巨兽在熔炉中咆哮的万年黄金年代……
或许……人类曾建立机械王国,靠蒸汽推动万年秩序;在另一条线上,人类信仰无形之神,用梦境侵蚀现实的边界。
人类毁灭自己,也被毁于天火;人类飞升化光,也腐化为蠕虫。
可这些终究只是想象,星榆拼凑不出来完整的前因、演变与终局。
她从未见证过世界的初生,正如她从未真正看清过它的终局。
她只是漫长历史中一个渺小的注脚,被困在既非开端也非终结的夹缝里。
星榆犹豫的瞬间,一道细小却刺耳的破裂声划破寂静。
“咔。”
镜子的左下角裂出一道肉眼可见的裂缝,随后星球开始扭曲,三颗恒星的轨道不规则地扭动。
很快,镜中的一切消失无踪,重归平静,仿佛那个世界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