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传来剪辑师没有声带的指令——
「请提交片头字幕。」
声音像齿孔咬合的回声,直接从他胸腔那粒被红线缝住的黑孔里传出。
仓低头,发现左腕的齿孔正在自行排列,拼成一行浮动的像活字的小字,一点点啃食他的手腕,血却倒流回血管,变成倒转的黑白雪。
仓没有一丝情绪。
他只是盯着那行活字——它们像饥饿的铅蚁,首尾相衔,把“片头字幕”四个字拆成偏旁,再拼成一枚旋转的倒十字。
十字每转一圈,他的腕上就少一块皮,露出下面幽暗的胶片:35mm,乳剂层里封存着他遗忘的瞳孔。
胶片一被空气舔到,立刻自己倒卷,像一条被拉出体外的食道。
齿孔咬合的节拍忽然加速,嗒嗒嗒嗒,像有人在剪辑台上用剃刀敲钉子。
仓听见自己骨节里传出同步的“嗒”声——那是丢失的声带在找接口。
黑孔里的红线突然松开,像一条被剪断的牵引绳,却没有血,只有一行行字幕顺着绳头往外爬:
「片名:仓
片长:他的一生
帧率:24次遗忘\/秒」
字幕一落地就自燃,火是倒着的,焰心雪白,火舌向内向骨。
火光照出他脚下透明的胶片,原来整条街都是一卷尚未显影的底片,路灯是定帧的曝光,行人是被刮掉的乳剂,只剩轮廓在飘。
剪辑师的指令再次传来,这一次没有声音,只是一格画面强行插入他的视网膜:
——少年仓蹲在暗房的红灯下,用镊子夹起一张湿照片,上面是少女缺失的脸。
那一格画面只给了两帧,随即被抽出,像抽走一根肋骨,胸腔里留下冷风。
仓的胸口随之塌陷,却没有碎裂声,只有一格无声的空白画面,像被剃刀刮掉的黑色雪,飘进他肺里,堵住那枚本该叫出名字的缺口。
他低头,看见那卷从自己腕内抽出的35mm胶片,已倒卷至脚踝,齿孔里嵌满细小的牙——不是金属,是少时他亲手镶在少女缺脸上的一枚枚银钉,如今全被剪辑师拆下,反钉进他的时间码。
嗒。嗒。嗒。
每一声“嗒”都像一次心跳被剪断,仓的脚踝开始塌陷,齿孔里的银钉顺着倒卷的胶片逆流而上,像逆行的流星,钉进他小腿内侧的时间线。
每钉一颗,他的皮肤就亮起一格曝光过度的白,像被闪光灯照亮的旧底片,浮现出一段他从未经历过的画面:
——少女站在雨里,脸是空的,银钉沿着她轮廓的虚线一颗颗落下,像缝一场迟到的手术。
她没有哭,只是用空洞的眼眶看着他,说:
“你剪掉了我的名字。”
仓想回答,却发现自己没有嘴,只有一条裂缝从下巴延伸到锁骨,裂缝里透出胶片倒转的金属声。
他低头,看见那裂缝也在自行剪辑,一帧一帧地删除他喉咙里所有能发出“你”这个音的片段。
剪辑师的指令第三次传来,这次是一格静帧,强行贴在他视网膜背面,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少年仓站在剪辑台前,手里握着一把剃刀,面前是一卷正在燃烧的35mm胶片。
火光照出他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排齿孔,像被时间咬穿的镜子。
他低头,看见胶片里少女的脸正在被他一刀刀刮掉,每刮一次,她的嘴就动一次,无声地说:
“你剪掉了自己的名字。”
仓终于明白,那卷从他腕内抽出的胶片,不是记忆,是未发生的未来。
每一格都在提前播放他将犯下的罪行,而剪辑师不是别人,是他将变成的自己——
一个没有声带、没有脸、只有齿孔和剃刀的老年仓,坐在一条由未显影的街道组成的剪辑室里,用红线缝住自己的黑孔,把一生的片头字幕一点点反钉进自己的过去。
嗒。
最后一枚银钉落入他的太阳穴,像一枚倒计时的帧码。
仓的整个身体开始倒卷,像一条被拉出体外的食道,反向吞进那卷35mm胶片。
胶片倒卷至头顶,仓的颅骨忽然“咔”地一声,像齿孔咬合最后一格。
世界骤然安静,连倒转的火焰也凝固成雪白的霜。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完全透明的剪辑台前——
台面是一整块发光的取景器,时间码以00:00:00:00的格式不断溢出,像血一样滴落在地,却发出金属撞击的清脆。
老年仓就坐在对面,胸膛的黑孔已空,红线垂落,尾端系着一枚生锈的剃刀。
他没有抬头,只是把一段新鲜的35mm胶片推进仓的瞳孔。
「这里是终剪点。」
声音从剃刀里传出,像齿孔被磨平的叹息。
仓低头,看见自己的双手已经变成两卷并排的胶片:
左手是负片,右手是正片。
指缝间不断有画面漏出——
少年仓在灯下剃刀起落;
少女缺失的脸被银钉重新缝合成一只睁开的眼睛;
老年仓用红线把自己的嘴缝成一条时间码;
以及此刻——
此刻的仓正被老年仓推入一台手摇的倒片机。
摇柄每转一圈,仓就矮一分,
不是身高,是被观看的次数。
-1,-2,-3……
负片里的他越来越淡,正片里的老年仓却越来越年轻,皮肤泛起乳剂的青白,瞳孔里浮现齿孔。
「片尾字幕必须由下至上,」老年仓用没有声带的声音说,「像一场倒放的葬礼。」
说罢,他把红线猛地一抽——
仓的整个胸腔被拉成一条垂直的胶片,心脏处只剩一格空白,那正是少女缺失的脸。
老年仓将最后一枚银钉按进空白中央,刹那间,整条透明街道开始向上卷动,像有人在宇宙尺度的剪辑台上倒拉片。
路灯、行人、雨、缺失的脸、未发生的火、已遗忘的瞳孔,全部变成一行行自下而上的白色字幕,飞速掠过仓的耳廓——
字幕走到最后一行,世界只剩下一道极窄的缝隙,像两片闭合的齿孔。
老年仓把生锈的剃刀递给他,刀面映出仓自己——
没有脸,只有一排正在咬合的帧。
「还剩最后一格。」老年仓说,「剪下去,你就终于看不见我了。」
仓接过剃刀,发现自己的手已经透明到只剩齿孔。
他抬手,对准那道缝隙——
嗒。
剃刀合拢,没有血,只有一格纯白的静帧,像一张从未被曝光的底片,轻轻飘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