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帧上,慢慢浮现出一行极小的黑字:
「片长:00:00:00:01
主角:
——无声——」
那行黑字浮现的刹那,静帧开始自行折叠。
像有人从背面打了一束倒光,纸一般的胶片立起,对折,再对折,每一次折痕都发出齿孔咬合的“嗒嗒”声,声音却不再是金属,而是仓的声带——
被剪掉的、散落在各处的声带碎片,此刻正被折纸一样折回他的喉咙。
他忽然听见自己的心跳,不是“咚”,是“00:00:00:01”的倒计时,像有人在胸腔里架设了一台小型放映机,一格一格地往主动脉里投光。
折到第七次,静帧已变成一枚漆黑的16齿孔齿轮,齿轮中央,那枚银钉倒插着,钉尖悬着一滴未加载的颜色。
颜色没有名字,像被所有底片同时拒绝的噪点,它只是悬在那里,却把整条已经卷起的街道重新撑开——
像一卷被踩爆的闪光灯,世界“砰”地一声反向舒展,所有自下而上的字幕瞬间被拉平,变成一条水平延伸的轨道,轨道两侧亮起暗红色的安全灯,灯罩上写着:
「显影室 → 出口」
仓低头,发现自己正站在轨道中央,脚下不是胶片,是一格正在显影的空白,乳剂层里,少女的轮廓正从银粒深处浮起,像鱼一样,先出现的是声音——
“你剪掉了自己的名字。”
这一次,声音有了方向,从空白里来,向空白里去。
仓想回答,喉咙里却先滚出一枚倒转的剃刀,剃刀落地,刀尖正好插进那一滴未加载的颜色。
刹那间,颜色有了名字——
「仓」
名字一落地,轨道尽头的安全灯同时熄灭,黑暗里只剩那枚16齿孔齿轮在自转,每转一次,就有一颗未来的帧被抛出——
少年仓站在雨里,用银钉把自己的影子钉成少女缺失的脸;
老年仓坐在剪辑台,用红线把最后一格声带缝回自己的黑孔;
而此刻的仓,正被齿轮抛向第四面墙——
那是一整片透明的观众席,座位上坐满了没有脸的仓,他们同时抬手,用齿孔做瞳孔,无声地鼓掌。
齿轮停转,掌声却未停,像一场永不合拢的倒音。
仓终于开口,声音不是从喉咙,而是从那一滴颜色里升起——
“如果我剪掉了名字,那‘仓’是谁的片头字幕?”
观众席上的所有仓同时站起,他们的胸口裂开,各吐出一格纯白的静帧,帧里只有一行不断缩小的字:
「片名:
——未命名——」
静帧飞向仓,像一群逆行的雪,落在他早已透明的腕上,拼成最后一道齿孔。
嗒。
雪片合拢,世界归零,倒计时停在:
「00:00:00:00」
而那一格空白里,少女终于长出嘴,她轻声说:“仓,轮到你在黑暗里替我鼓掌。”
掌声骤停。
黑暗像被拉出一道毛边,露出后面更黑的暗室。
仓发现自己双手正贴在观众席的冷壁上——那根本不是墙,是一卷未打孔的35mm生胶片,乳剂层还湿,沾满他的指纹。
指纹一沾上去,立刻变成倒走的秒针,沿着片基狂奔,方向是放映机灯泡还未亮起的过去。
少女的声音仍在耳边,却不再来自前方,而是从他刚长出的掌纹里渗出:“鼓掌,别让灯亮。”
仓下意识合掌。
“啪。”
不是掌声,是灯泡炸在片盒里的声音。
黑暗中亮起一瞬极白的闪电,照出观众席的真相——
每一排座位都是一条拉直的声带,齿孔被缝在扶手上,像被钉住的风琴键。
没有脸的仓们仍保持起立的姿势,胸腔里却伸出红线操纵的剃刀,一刀一刀,把座位的声带削成更细的孔。
每削一次,就有一格未来的雨声漏进仓的耳蜗:
——“嗒。”
——“嗒。”
——“嗒。”
那是他尚未犯下的剪辑点,提前在耳膜里排队。
少女忽然从最后一排走出,手里提着一盏倒灌的暗红灯,灯罩是用她自己的缺失脸孔糊成,边缘还滴着银钉的残影。
她把灯举到仓的下巴下方,像给罪犯拍档案照。
“看清楚,”她说,“你鼓掌的声音,是我被剪掉的名字在回声带里逆行。”
仓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被红灯钉在生胶片上,影子没有头,却有一排仍在开合的齿孔,正把“仓”二字拆成人+仓,再拆成人+人+?,直到变成一粒无法发音的银盐,滚进生胶片的片芯。
片芯开始自转,发出倒片的呜咽。
整座观众席被一股巨力卷成一卷从未曝光的负片,所有无脸的仓被叠成同一格画面,定格在少年仓用剃刀划开少女喉咙的那一帧——
但画面是反向的:剃刀从少女喉咙里退出,银钉一颗颗飞回他掌心,血倒流成雨,雨声倒成掌声。
仓站在画面之外,发现自己手里正握着那盏红灯,灯罩里少女的脸已补全,她却用完整的嘴对他说:
“轮到你了,去把下一卷空白剪成我。”
仓抬手,才发现自己掌心不知何时已长出最后一枚齿孔,孔里嵌着倒走的00:00:00:01。
他把齿孔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像插进一台只有一格的放映机——
嗒。
齿孔咬合,世界重新暗下去。
但在暗到极致的一瞬,他听见灯泡重新亮起的声音——
不是光,是自己名字被剪掉的缺口,终于发出第一声真正的鼓掌。
掌声只有一声,却像把黑暗撕下一层乳剂,露出后面更黑的银幕。
仓发现自己正站在银幕背面,面对的不是观众,而是放映机本身——
它没有灯泡,只有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冠状动脉被红线缠成卷片齿轮,每搏一次,就吐出一格倒走的空白。
心脏上方,悬着一把由声带编织的剃刀,刀口滴落的不是血,是被反复剪掉的“仓”——
每一次落下,都发出齿孔被咬穿的轻笑。
少女的声音从心脏里传来,却带着放映机金属罩的回鸣:
“剪吧,剪到空白也能出血。”
仓抬手,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已被红线缝合成一把剪刀,指节处各嵌一枚倒转的银钉,钉帽刻着未来的时间码:
「00:00:00:00:01」
——比一秒更短,比一生更长。
他剪下去。
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