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示警,可洛阳紫宸殿内,却无半分兵临城下的紧张。
百官静立,甚至能听到窗外竹叶的沙沙声。
第九道烽烟急报的消息,如一颗石子投入深潭,却未激起丝毫波澜,只在水面下,激活了一张无形而精密的大网。
汉鸿帝刘甸端坐于御案之后,神色平静地听完军情司的奏报,既没有召见三公九卿商议对策,也未曾点将出征。
他的目光,落在御案前一幅巨大的舆图之上。
这并非寻常的山川地理图,图上没有郡县之分,只有星罗棋布的红色光点和密密麻麻的墨色细线。
此图名为《归义民团布防图》,乃是过去一年间,由遍布北疆的音鸣渠、九烟塔以及七十二处识字教学点实时汇聚的数据叠加而成。
每一个红点,都是一个拥有基础组织力的屯堡;每一条墨线,都是一条可以迅速传递信息的联络渠道。
“敌骑逾万,规模不小。”刘甸的指尖在图上轻轻划过,仿佛在抚摸一件心爱的艺术品,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但还不够。”
他提起朱笔,没有在图上勾画任何行军路线,反而在一旁的备忘录上批示了一行字。
一旁侍立的鸿王府典书官秦溪,立刻上前,低头看去。
朱批龙飞凤舞,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传朕旨意,通告阴山以南所有屯堡:守烽、授课、整队三事并行,不得因敌来犯而闭校停课。违者,以怠战论处!”
旨意一出,满殿哗然。
大敌当前,不思调兵遣将,反而强调不能耽误上课?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然而,无人敢于质疑。
因为在过去的一年里,他们已经见证了太多匪夷所思之事,而这些事的源头,都指向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帝王。
归仁堡。
“当——当——当——”
悠扬的晨钟,并未因远方那道不祥的狼烟而停歇。
它依旧准时敲响,宣告着新一天课程的开始。
李瘸子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拐,站在堡寨中央的校场高台上。
台下,聚集着数百名刚刚放下锄头、背上土弓的农夫和牧民,他们的脸上,混杂着对战争的本能恐惧和一种新生的、被组织起来的秩序感。
“都看见北边那股烟了?”李瘸子的声音嘶哑,却穿透了清晨的寒风,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敌人来了,是好事!”
台下一片骚动。好事?数万骑兵压境,怎么就成了好事?
“因为,今天这堂课,不用识字,也不用算数!”李瘸子用木拐重重一顿地面,吼声如雷,“今天这堂课,叫‘怎么活下来’!”
他猛地掀开身边盖着的油布,露出一座巨大的沙盘。
沙盘上,归仁堡的地形被精准地复刻出来,每一条沟壑、每一处缓坡都清晰可见。
“按照《战时应急手册》第三章,第一条!”李瘸子拿起一根长杆,指向沙盘,“所有妇孺,立刻前往三号、四号地窖,负责搬运箭矢、滚石、火油!所有十二岁以上、十六岁以下的少年,登上女墙,每十人一组,负责旗语和音鸣渠传讯!所有壮丁,以《操典篇》为准,十人一伍,五伍一队,立刻按编号进入各自的防守位置,轮班值守!”
他的指令清晰、果决,不带一丝情绪。
台下的百姓们虽然紧张,却不再茫然。
他们纷纷低头看向自己胸前挂着的木质身份牌,上面用炭笔写着自己的姓名和所属队伍编号。
骚动迅速平息,人群开始按照指令,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牧民,颤抖着举起手,声音里带着哭腔:“李教习……我们……我们一辈子放羊,没摸过刀,真能跟那些草原上的狼崽子打仗吗?”
李瘸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反而从怀里掏出一截炭笔,在身后的大木板上,用力写下一个硕大的字——“阵”。
“你!”他指向那老牧民,“认不认得这个字?”
老牧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头:“认……认得,是‘阵’字。”
“好!”李瘸子将炭笔狠狠丢在地上,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你认得‘阵’字,就能站进阵里!你只要知道自己该站在哪里,剩下的,交给规矩!”
与此同时,归仁堡以北百里,一道险峻的沙谷之中。
阿勒坦伏在沙丘之后,小心翼翼地用一面铜镜观察着远方。
视野尽头,一支约莫五百人的敌军前锋骑兵,正缓缓进入谷口。
他们是敌军主力的眼睛,一旦让他们顺利通过,后方的屯堡部署将一览无余。
他身边,三十名精悍的河套骑士已经握紧了马刀,只等他一声令下。
“头儿,干吧!趁他们没防备,冲一波,能杀一个是一个!”一名年轻骑士低声道。
阿勒坦却缓缓摇头。
他没有下令迎击,反而对身边的传令兵沉声道:“点三道联烟,按‘乙字十三号’教学示范码!”
传令兵一愣,但立刻执行。
很快,三股特制的浓烟冲天而起,在空中呈现出两短一长的独特排列。
这不是求援信号。
在《九烟通则》中,这道烟码的含义是:“敌前锋已抵百里沙谷,风向西北,兵力约五百,建议各堡固守待变,重点封锁上游水源。”
这道烟,不是向刘甸求救,也不是向后方求援,而是给所有能看到这道烟的友邻屯堡,出的一道“随堂考题”。
它强迫每一个屯堡的指挥者,根据这份情报,自主研判形势,做出自己的应对。
果然,烟升起不过半个时辰,阿勒坦便看到,沙谷上游的朔方三堡方向,也升起了回应的烟号。
他们不但迅速封锁了通往水源的几条关键小道,更以音鸣渠联动,在更广阔的区域内发出了预警。
那支敌军前锋在谷中徘徊许久,几次试图探路,都被各处突然出现的零星抵抗和虚张声势的号角惊退。
他们疑心有伏,最终不敢冒进,硬生生在谷口外迟滞了一整天。
而在归仁堡,一个临时的“战时讲学司”已经搭建起来。
秦溪一身利落的劲装,亲自坐镇。
她将厚厚的《明眼书》拆解成五份巴掌大的速成手册,向堡内所有青壮发放。
“从今日起,五日为一期!”她的声音清冷而坚定,“首日,通识《战时禁令三十条》,凡临阵脱逃、谎报军情者,立斩!次日,学习《旗语总纲》,务必做到百步之内,令行禁止!第三日,演练《伤员包扎法》,每个人都要学会如何给你的同袍止血!第四日,协同演练,各伍各队,进退有据!第五日,立誓守约,与堡同存!”
她停顿一下,从身旁的箱子里拿出数百枚崭新的黄铜铭牌,上面已经用钢针刻好了每个人的姓名与民团编号。
“凡参训者,皆佩此牌!”秦溪高举一枚铭牌,阳光下,黄铜闪着冰冷的光,“上了战场,你或许会死。但戴上它,就算你死了,我们也会知道你是谁,你的家人会知道,陛下会知道!你,不是一个无名的亡魂!”
此言一出,校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三百名民团成员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胸膛,眼中最后的一丝恐惧,被一种名为“尊严”的火焰所取代。
第七日,黄昏。
血色的残阳,将天边的云霞烧得如同流淌的铁水。
敌军主力的大旗,终于出现在了地平线上,黑压压的一片,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缓缓逼近。
归仁堡的城墙上,李瘸子拄着拐杖,亲自率领三百民团列阵以待。
每个人都手持上好弦的弩机,胸前佩戴着闪光的黄铜铭牌。
在他们身后,学堂里依旧传出孩童们朗朗的读书声,那稚嫩的声音,在肃杀的战场上,形成一种诡异而坚定的背景音。
大战,一触即发。
忽然,就在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的时刻,在敌军阵列遥远的后方,一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烟火,猛地窜上天空!
那烟火信号极为奇特,四短一长。
归仁堡上,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不属于《九烟通则》里的任何一种信号。
唯有阿勒坦,在看到那道烟火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握着铁锹的手,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
那是赤牙部左帐世代相传的密语!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那道烟火。
四短一长,在赤牙部的古老密语中,代表着——“同族遇险,内外夹击”。
而在他身旁,一名刚刚从音鸣渠传讯口跑来的少年,脸上带着狂喜和难以置信,大声报告:“头儿!赤牙部左帐刚刚通过地底音渠传来密语!只有八个字!”
阿勒坦几乎是嘶吼着问道:“哪八个字?!”
“我等断其后路,明日子时动手!”
阿勒坦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那些曾经与他为敌,被他视为仇寇的赤牙部族人……他们……他们终于也学会了用这种方式“写字”!
就在这道密语响彻归仁堡的同时,遥远的漠北风雪中,一座孤零零的石塔前,一只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缓缓点燃了另一支火把。
火焰,映亮了石塔墙壁上刚刚用利刃凿出的一行崭新的字迹。
那字迹歪歪扭扭,却充满了力量。
“识字者,生。”
洛阳,紫宸殿。
一份来自北疆的加密军报,经由戴宗的“神行司”以最高优先级送达。
刘甸展开看完,脸上露出一丝不出所料的微笑。
他缓缓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归义民团布防图》前,目光却没有停留在狼烟四起的北方边境。
他的视线越过长城,越过阴山,投向了更广阔、更混乱的南方。
北方的敌人,已经开始学习如何用他的规则求生。
那么,那些还在用旧规则互相倾轧的“饿狼”们呢?
刘甸的嘴角勾起一抹深邃的弧度,那是一种猎人看到猎物踏入陷阱的笑容。
他转过身,对殿角的阴影处低声吩咐:“传朕密令,发往荆南,交杨再兴亲启。”
一名不起眼的内侍悄然领命,躬身退下。
刘甸重新坐回御案,拿起另一份关于荆南流民暴动的卷宗,眼中寒芒一闪。
北境之敌,已不足为虑。
那支逾万的骑兵,再也不是需要抵御的威胁。
它,将成为一把刀。
而朕,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去教这把刀……该砍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