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轮清冷的月光,同样照进了荆州名士韩嵩的府邸,却未能穿透那扇紧闭的卧房门。
自那夜在朝堂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撕碎了那封来自边地的“捷报”,韩嵩便称病不出,将自己锁在了这方寸天地。
他无法接受,一群茹毛饮血的蛮夷,一群目不识丁的贱民,竟也能被冠以“归附”二字,竟也配与圣人教化下的天朝子民相提并论。
这不仅是对礼教的践踏,更是对他一生所学、所信的无情嘲弄。
心火攻心,郁结于胸,短短数日,这位昔日精神矍铄的名士便形容枯槁,卧床不起,终日唯闻咳嗽声。
他的长子韩愈章,见父亲病势沉重,心中又急又恨,将这一切都归咎于那本妖书——《明眼书》。
他寻遍府内,将所有私下传抄的抄本堆在庭院中央,高举火把,目眦欲裂:“此等乱我纲常、惑乱人心的妖物,留之何用!今日,我便要为父除此心病,为天下正此歪风!”
火把高举,眼看就要落下。
“小郎君,万万不可!”府中老仆韩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死死抱住韩愈章的大腿,他身后,十几个仆人、丫鬟也齐刷刷跪了一地,脸上满是惊恐和不舍。
“滚开!”韩愈章怒斥,“一群蠢物,可知此书害我父亲病重至此?”
“不是的,小郎君!”韩安老泪纵横,声音嘶哑,“老爷这几日咳嗽,夜里睡不安稳,就是靠着读这书里的《草药篇》认了几味草药,熬了汤喝下才好了些……您忘了,上月您去收南庄的租子,账目繁杂,还是照着书里的‘方格记账法’才算得一清二楚……还有我的小孙子,他……他就是跟着书里的图画,认全了百家姓啊!”
老仆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清晰:“您把书烧了,我们……我们这些下人家的孩子,拿什么去开蒙,拿什么去学堂认字啊?”
一番话如惊雷贯耳,韩愈章举着火把的手僵在半空,愣住了。
卧房内,将这一切听得真真切切的韩嵩,只觉喉头一甜,猛地侧过身,“噗”地一声,一口鲜血喷在锦被上,染出刺目的殷红。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浑身颤抖,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茫然。
仆人靠它治病,儿子靠它算账,孙辈靠它启蒙……这本被他斥为“汉狗歪扭”的鬼画符,竟已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了他最引以为傲的诗礼传家之府?
“难道……难道真是我错了?”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亲信家将冲进院中,神色慌张:“老爷,小郎君!荆州急报!南阳、南郡、江夏三郡流民暴动!”
“什么?”韩愈章大惊,也顾不得烧书了。
那家将喘着粗气,脸上满是匪夷所思的神情:“他们……他们没有烧杀抢掠,而是以《明眼书》中的《操典篇》为纲领,自行组织了数万人的‘识字团’,一夜之间接管了各县仓廪府库!他们的口号是——识字的人,不该再做睁眼瞎!”
“轰!”
韩嵩只觉脑中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坚守了一辈子的东西,彻底崩塌了。
消息传回洛阳紫宸殿,刘甸的脸上却无半点波澜。
他放下手中的军报,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仿佛早已预见了这一幕。
“陛下,荆南豪族与地方官吏勾结,欺压百姓久矣,此次暴动,怕是会酿成大祸!臣请陛下即刻发兵,以雷霆之势平乱!”殿下,新任的兵部侍郎忧心忡忡地奏道。
刘甸却缓缓摇头,目光转向殿中侍立的一道挺拔身影——杨再兴。
“再兴,”刘甸的声音平静而有力,“你曾对朕说,真正的仗,不在刀光剑影的战场,而在人心向背的天下。现在,朕要你去荆南走一趟。”
杨再兴猛地抬头,眼中战意升腾:“臣领旨!请陛下赐兵三千,末将必……”
“不。”刘甸打断了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朕不给你一兵一卒。”
他从案上拿起一摞新印的书册和几件精巧的木质模型,递给秦溪,由他转交给杨再兴:“朕只给你五十本《民权释义卷》的初稿,和十副‘音鸣渠’的构造模型。你的任务,不是去平乱,而是去‘讲法’。”
杨再兴愣住了。
带着书和模型去平息数万人的暴动?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当他看到刘甸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时,他心中的疑虑瞬间化为一种莫名的信任。
他重重抱拳:“臣,遵旨!”
半月后,通往荆南的官道上,杨再兴一行数十人正策马疾驰。
突然,林中箭矢破空,数名黑衣刺客如鬼魅般扑出,目标直指杨再兴!
杨再兴身经百战,反应何等神速,长枪一抖便要迎敌。
可当他看清为首那名刺客的面容时,瞳孔骤然一缩,硬生生收住了出枪的力道。
那是个年轻人,眼中燃烧着不共戴天之仇。
杨再兴认得他,是昔日一位同袍的儿子。
他父亲因得罪了南阳豪族,被诬告入狱,最终屈死牢中。
“杨将军!你投靠暴君,助纣为虐!我爹在天有灵,定不容你!”年轻人嘶吼着,一剑刺来。
杨再兴侧身避过,不闪不避,任由剑锋划破自己的臂膀。
他没有还手,而是趁着两人交错的瞬间,闪电般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猛地塞进对方怀里。
“你爹的案子,我看过卷宗。”杨再兴的声音低沉而冷静,“他若早看到这个,或许就不用死在牢里了。”
年轻人一愣,低头看去,只见那册子封皮上赫然印着几个大字——《冤案申诉流程图》。
杨再兴不再理会呆立当场的刺客,率队冲出包围,直奔长沙。
抵达长沙郡,他没有前往府衙拜会郡守,反而直奔城中最热闹的东市,命人搭起一座高台。
“我,杨再兴!”他站在台上,声若洪钟,开场白便是一记重锤,“我全家上下,一百一十七口,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只因我不懂律法,一纸状书,写错了关键的一行字,便被官府斥为‘诬告’,打回原籍,错失了申冤的最后机会!”
全场哗然。一个威名赫赫的大将军,竟有如此悲惨的过往?
接着,他拿出刘甸所赐的《民权释义卷》,当众演示如何使用“分段陈词法”清晰地整理冤情,如何依照新颁的《信访规程》逐级上报,如何利用“音鸣渠”模型将状纸直送京城。
三日之间,台下听讲的百姓从数百人暴涨至数千人。
数百名背负着陈年旧案的百姓带着发黄的状纸前来请教,杨再兴和随行的讲师当场为他们修改文书六十余份。
从敦煌闻讯赶来的苏烈也加入了进来,两人联手,干脆在市集旁开设了一间临时的“申冤学堂”,竟引得万人空巷!
荆南的豪强世家彻底坐不住了。
这哪里是讲学,这分明是在掘他们的根!
他们立刻重金买通官吏,欲以“聚众谋逆”的大罪,将杨再兴和苏烈当场缉拿。
然而,当数百名郡兵包围学堂时,一道白影比他们更快。
“锵!”
一块沉重的铜牌被狠狠拍在县衙公堂的惊堂木上。
白眉大侠徐良一身劲装,单人独骑,冷冷地扫视着堂上战战兢兢的县令:“陛下亲批,《讲学许可铜牌》在此!民间讲学,受朝廷律法保护!谁敢阻挠,便是公然违抗圣旨!”
与此同时,神行太保戴宗的身影如疾风般掠至,将一份盖着玉玺的特赦令高高举起:“陛下有旨:凡荆南三郡,三年内所有积压未审之案,一律开放‘明眼通道’,由朝廷认证讲师协助重审,任何人不得干预!”
百姓之中,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无数人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自发地手拉手,组成一道人墙,将“申冤学堂”护在中央。
更有青壮自发组成“护学队”,人手一本新印的《禁私刑令》,开始在街上巡逻。
半月之后,荆南七县,堆积如山的狱讼卷宗被清空过半,三十六名与豪强勾结的贪官污吏被就地免职,锁拿下狱。
消息传回韩嵩府上,他的儿子韩愈章,竟也参与了地方《识字判例集》的编写工作。
韩嵩躺在病榻上,听着窗外孩童用清脆的嗓音朗读着《明眼书》里的歌谣,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命人取来那本被他撕碎又粘合起来的残破书册,颤抖着手,在扉页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一刻,他心中的冰雪,仿佛终于开始消融。
也就在同一时刻,遥远的北方边关,大地在轻微震颤。
第九道烽烟,再一次从赤牙部曾经的领地方向冲天而起,扶摇直上。
这一次的狼烟信号清晰无比,毫无杂质——敌骑南下,规模逾万!
但与以往任何一次不同,归仁堡内,竟无半分惊慌。
田垄间,刚刚放下锄头的农夫们默默走向武器架;学堂里,孩子们在先生的指导下,将一捆捆箭矢搬运到女墙之后。
堡寨最高处的了望台上,断了一条腿的李瘸子,拄着拐杖,迎着刺骨的寒风,平静地望向那道染红天际的黑烟。
他没有敲响警钟,而是清了清嗓子,用尽全身力气,朗声下令:
“点烟,传讯后方!各伍按《操典篇》集结!学堂……继续上课!所有人,准备打仗!”
晨光熹微,照在这座边陲小堡之上。
无数平凡的身影放下锄头、课本,拿起了炭笔、弓弩,默默地列成战队。
他们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由知识赋予的、前所未有的冷静与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