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辽东布政使王之臣弹劾辽东巡抚毕自肃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般快速在辽东快散开。
许多人暗自议论,布政使王之臣,极有可能是不甘心自己的权力被二人夺走为之。
锦州城南。
在靠近城墙的一处街道上,有着一座质朴的庄园,大门上书辽东清吏司。
“宁远各营的账册放在右侧,锦州各营账册放在中间,广宁各营账册放在左侧,义县的放在后侧,所有账册没有老夫允许,谁都不许靠近!”
孙承宗站在大堂内招呼着一众禁军士卒,在锦衣卫的监督下,正在把一箱箱账册妥善存放。
“李中官,辽东军账册已经全部调来,这清查之事,老夫就交给你了。”
李凤翔听到孙承宗的话,开口道:“孙阁老放心,咱家已经临时抽调禁军中各司军务审计人员三百人,辽东军的账册最多一日便可清查完毕。”
“好!老夫在后堂等候消息。”
孙承宗捋着胡须说着,迈步离去。
不多时。
一队队身着军监局青色军装的官员快速出现。
他们二十人一组,在清吏司大院内就地开展清查。
···
一日后。
孙承宗和李凤翔二人出现在朱由检面前。
“账册清点情况如何?”
孙承宗听到皇帝的询问,开口道:“陛下,辽东传统三账没有丝毫问题,去年一整年,臣亲在兵部亲自签发辽东军饷三百二十三万八千六百一十一两,户部在受到票拟后,将银币分为六批运送至宁远银行;
但臣通过对比宁远银行军饷分发票据后发现,兵额不但有问题,而且存在人名造假和重复名字多地得饷,还有军械方面,兵部收到百科学院新铸造前装燧发枪三千把,调入辽东一千把,全部装备西平诸堡;
年尾时,义州受到小股鞑子兵袭扰,总兵朱梅向辽东武库司申请八门灭虏炮和五十把前装燧发枪,武库司以库存不足为由拒绝,毕自肃得知后,亲自签发账册,武库司遂按需调拨,但西平诸堡并未有将领上报燧发枪被调走。
还有在辽西大战时,负责镇守松山堡的吴三桂部说受到小股建奴靠近城池,为保锦州防线安稳,以火炮驱敌,消耗火药三千斤,开花弹四百二十一枚;
但在兵部得到的辽西大战档案中,并没有这方面的战事信息。”
孙承宗的话落下后后,李凤翔接话道:“皇爷,奴婢从入辽东禁军各部中临时抽调军务审计司人手,所有账册核对均在锦衣卫的监督下完成。”
朱由检听着二人的话,皱眉道:“这么看来,王之臣的弹劾并非空穴来风。”
在思索片刻后他继续道:“接着在查查,看王之臣所说的其他弹劾罪证是否属实。”
“是,老臣遵旨。”
···
第二天刚入夜。
正在和辽东地方将领,禁军将领讨论即将开始的大战时。
孙承宗和李凤翔再次出现。
“皇爷,王之臣所言均已查实,这是账册。”
朱由检起身站起,在众人面前接过账册后,随手翻看起来。
片刻后。
刚看了没几页的皇帝,脸色从舒缓逐渐变为冷冽。
“李若涟!加急入京将账册中所有涉事人员全部抓捕,带回辽东!”
内堂中听到皇帝话的许多将领瞬间紧张起来。
而朱由检也没了议兵的心思,在正堂内踱步思索起来。
辽东军镇的建立可以追溯至洪武朝,但真正可以称为军镇,应当从万历二十年李成梁掌控开始算起,至今已经有四十余年。
一个经过四十多年发展的军事地区,内部有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是肯定的。
自己嗣位后,为保辽东安稳,从元年至今,七年时间,砸下的钱粮物资,很难估算出具体的数字。
然而自己手中的这本账册,直接把去年辽东军的所有开支细则列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时间转眼来到十日后。
随着一队风驰电掣的锦衣卫缇骑回来。
朱由检一道口谕召集辽东文武和禁军等在总兵衙门前的广场上集合。
“诸位!想必你们都很疑惑朕召集你们来此的原因,朕告诉你们!辽东军作为九大边军的重心,朕曾对此寄予厚望,从朕嗣位至今,七年时间在辽东砸下的钱粮物资无法估算。
但令朕心痛的是,辽东军让朕感到失望!”
朱由检站在点将台上,大声说着,声音扩散开来。
站在左侧的辽东文物小声的议论起来。
“陛下,毕大人崇祯二年调入辽东,所作所为公正,从未有过贪私之举,若是王布政使弹劾得证,臣请陛下饶恕其过。”
袁崇焕作为辽东军政一把手,第一个出来回话。
他心中极为忐忑,完全想不到平日里公正严明得毕自肃竟然会贪私!
朱由检听到袁崇焕跳出来回话,冷冽的目光瞥向后者,没有说话。
方正化上前一步大声道:“经孙阁老,温阁老,军监局监正李凤翔审查后,辽东巡抚毕自肃没有任何贪私行为;
陛下旨意:王之臣诬告上官有罪,罪加二等,按大明律,当罢官,杖一百,流放三千里!
然!因王之臣诬告上官,促使朝廷清查辽东账册,意外发现辽东军内部巨大隐患,间接立功!
鉴于此功巨大,皇上特批功过相抵,不罚不赏!”
方正化的声音响彻广场后,在原地站着的辽东军将领开始紧张起来。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在辽东总督袁崇焕身上。
而刚开口替毕自肃求情的袁崇焕此时极为局促,想开口说话,却不知说什么,想退回队列,却被皇帝目光盯着。
“陛···陛下,辽东军出现问题,乃臣之罪责,请陛下将罪。”
最终,袁崇焕还是硬着头皮,迎着皇帝冷冽的目光开口。
朱由检看到后者领罪的态度,开口道:“袁将军,朕给你一个机会,先不急着领罪,听完辽东军的问题后,你在考虑是否要领罪。”
随后,他摆手示意李凤翔。
后者拿着账册站在点将台边缘。
运足身体中的内劲,大声念道。
“经查,辽东军内部有以下问题!
第一:三账不符!
户部去年签发饷银三百余万,可养军十五万;
兵部名册军籍仅十万零八百三十四人,大明银行,宁远分行去年足额支付饷银;
兵额虚报近五万人!
第二,军田阴阳田册!
天启朝时,孙阁老总督辽东,复屯田一万六千八百顷,兵部有田册档案一万四千三百顷,
陛下宣布废除卫所后,忧辽东将士饥寒,特批废制不废田,所有屯田转为军田,供养军中。
经查辽东各地田地账册,屯田账产量远高于实耕账,差额极其巨大!
第三,军械重复申领!
去年朝廷共调拨前装燧发枪八千三百支,崇祯炮六十四门,三零二型火炮十三门,三零六型火炮五门;
除火炮账面数量和库存准确外,前装燧发枪数量和库存差别巨大!
第四,兵员人名造假!
辽东军黄册中,标营士兵李四出身云南,在祖氏将门麾下各部中有四百零五人,前锋营刘五连续一年,在宁远,广宁两地驻防同时领取饷银;
第五,谎报敌情!
在辽西之战中,将门吴襄之子,吴三桂率部驻防松山堡,谎称有建奴数股骑兵在城外游离,开炮驱敌,消耗火药三千斤,开花弹四百二十一枚,然对比兵部辽西诸军作战记录,并无此作战记录。
···”
李凤翔每说出一个问题,左侧的辽东军将领就紧张一分。
直到半个时辰后。
太阳升至当空。
在热浪侵袭中,禁军各将领,个个笔直的站着,尽管满身大汗,却纹丝不动。
和紧张的不停擦汗的辽东诸将形成对比。
“呵呵,袁将军都听到了吧?”朱由检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缓缓走下点将台来到辽东将领跟前。
“现在你还要领罪吗?”
此时的袁崇焕微低着头,盯着地面,无话可说。
在当下辽东炎热的天气中,他虽满身大汗,却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以虚兵之法,一人双籍、死兵挂名、调防重领,套取饷银。
以虚田之名,强占军屯、谎报荒田、私租佃农,谋取暴利。
以虚耗之实,夸大损耗、以次充好、暗通敌款,养寇自重。
很不错的数字游戏!”
朱由检说着,目光扫过前面的辽东诸将。
在场的辽东军将领,从守备将领开始,几十号人,其中有一半,都低着头,不敢对视皇帝的目光。
“怎么?!听着你们做下的好事,现在一个个低着头不说话,是集体向朕抗议?还是觉得朕年少可欺?”
呼啦啦···
在听到皇帝满是怒意的声音后,几十个身穿盔甲的辽东将领赶忙跪下。
“末将不敢。”
稀稀拉拉的声音响起。
“不敢?!你们还有何不敢?侵占军田,虚报兵额,谎报军情,养寇自重,如果你们想掌兵控地,干脆朕把北京城送给你们!京畿之地富庶,你们占去后,得到的好处更多!
对你们身后的家族更好,说不定以后能传承千百年!”
朱由检语气中满是讥讽。
随后,他迈步上前,来到辽东将领前方。
“祖大寿!天启六年,宁远之战,坚守宁远,炮击贼酋努尔哈赤致其身死,振辽东军心,皇兄闻知后,诏魏忠贤入宫令其赏赐金百两,银三千,开内帑挑选十八件珍宝赏赐。
而现在,祖氏将门在辽东干了些什么?
当年那个炮诛贼首的祖大寿还在吗?”
跪在队伍前方的祖大寿听着皇帝大声的质问,年过五旬的他老泪纵横,双手死死的扣在地面青石砖缝隙中。
不等他说话,朱由检移步而走。
“李如梧!身为宁远伯之孙,现在的李家还有当初修六堡,压建奴,慑草原的威风吗?
是不是现在的李家眼中只有通过见不得光的蝇营狗苟套取朝廷财政的本事?”
“ 吴襄,在朕初登大宝时,孙爱卿曾说过,辽左之地有一粮柱,主军屯,开荒地,引麦种,解辽西大军口粮之南。
现在的吴家眼中是不是只有银钱?甚至可以为获取钱财,任由夷丁突骑四处劫掠商队?
劫掠商队才几个钱?不如直去京城入户部太仓银库,可以得到你花不完的钱!
若是不够,还有大明银行,还有朕的内帑,吴家随时可去劫掠!”
···
许久后。
微喘着粗气的朱由检满头大汗的站在辽东将领前方。
在三刻钟的时间里,他几乎把辽东从大到小的十几个将门家族挨个提点一遍。
把他们各自家族曾对大明做出的贡献和立下的军功脱口而出。
同时还把查到的所有劣迹一一诉说出来。
“皇上,罪将知错,愿以一死洗刷罪名,家族随陛下处置。”
最前方的祖大寿发出沙哑的声音,抬头的瞬间,脸上满是被热气烘干的泪痕。
“陛下,罪将愧对国家大恩,误入歧途,愿捐出所有家产助力大军,罪将愿接受所有惩处。”
两鬓斑白的吴襄接着开口,声音满是哽咽。
一连十几个将门核心人物纷纷出言表态。
朱由检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站在原地听着。
所有人的态度都是一致的。
在现在的大明朝,虽然已经出现资本主义和科学技术,但这些将门世家多为知识精英。
遵循的是尊君亲上,忠君报国的人生理想,在天高皇帝远的时候,会为了个人利益或者家族利益抛弃国家民族利益。
但人心往往把抛之脑后的东西,作为深埋内心的精神寄托。
自己作为一国之君,当众点出他们曾经为国家的付出,在说出他们忘记初心,自甘堕落的疯狂,比利刃行凌迟之刑还要痛苦。
“呵呵,犯下如此滔天罪孽,你们还想一死了之?世间哪有如此便宜之事?
从朝堂至民间,无数人都在暗地里骂朕是暴君,是屠夫,侩子手!
朕嗣位至今,杀人无数,杀你们,灭你们的宗族,朕只需一句话,入驻辽东的禁军会抹除你们在世间的一切痕迹。
但朕不想你们这么便宜的死去!朕要你们带着愧疚活着!
要你们自己看着!听着!世间之人对你们的评论!对你们的指责!”
朱由检说完后,就准备转身离去。
“皇上!”
祖大寿沙哑的声音竭力呼喊一声。
随后取下头盔,重重的叩在地面。
嘭!
巨大的力道直接击碎地面青石砖。
他额头瞬间泛起猩红的鲜血,眨眼间顺着脸颊滴落。
“皇上!当年郑芝龙在福建犯下滔天大罪,陛下都愿意给其机会,罪将泣血求您赐下代罪之机!”
祖大寿一边说着,一边叩头。
破碎的青石砖碎片在他额头划破皮肤,血肉糊成一片。
朱由检没有转身,依旧不紧不慢的走着。
紧接着,吴襄,李如梧,贺贤明等将门核心人物,纷纷上前,取下头盔,叩头哀求。
硕大的广场上,一边是禁军入驻辽东的将领,两侧站着许多军士,广场外围观的百姓一眼看不到尽头。
十几个将领竭力的哀求声响彻周遭。
最终,一直保持沉默的袁崇焕开口了。
“陛下,臣是辽东总督,臣愿对辽东领罪,求陛下赐给他们一个机会吧。”
已经走远的朱由检还是不为所动。
最终,曾主持辽东多年的孙承宗缓缓上前。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辽东诸将,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
“都给老夫闭嘴!短短十年,当年振奋大明军威的辽东军竟至如此!你们还有脸哀求陛下?”
“孙阁老,看到当年末将在您手下效命的份上,您给求求情吧,祖氏自今日后,愿以心血染辽东每一寸土地!”
祖大寿因过度用力,声音已经沙哑至极,但还是竭力哀求孙承宗。
“罢了!都再此等着!老夫豁出这张老脸不要了!
丑话说前面!你们的机会只有一次,若是冥顽不灵,老夫亲自提刀杀尔!”
孙承宗丢下一句话后,向着总兵府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