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闻终究还是高估了朱祁镇。
从北京城至居庸关,不足百里,二十万大军整整走了好几天。
这速度并不算慢,毕竟队伍庞大,人吃马嚼、辎重车队绵延数十里。
一天五十里,已是常规行军速度。
然而让徐闻没料到的是,尚未真正出关,朱祁镇竟已疲惫不堪,直言“走不动了”。
这几日里,为了在军前彰显“英明神武”,朱祁镇拒绝乘坐随行马车,坚持全程骑马。
他自诩秋猎经验丰富,马背上的功夫不输将士,理应轻松应付。
然而,秋猎不过数日嬉游,白天驰骋,晚上则在围场行宫中享受天鹅绒软榻与安静寝所,身旁侍从周全照顾。
而行军不同,虽有经过改装的马车相随,但远不及宫中寝殿舒适,尘土飞扬,蚊虫滋扰,露宿草地,内侍守夜时的低语也让他难以入眠。
头一晚还勉强扛住,第二晚朱祁镇几乎彻夜难眠。
这位长于深宫、未尝风霜的皇帝,哪受得了这样的苦?
人虽勉强端坐,却脸色苍白、两眼浮肿,身骨困顿得几乎连下马都要人扶。
终于抵达居庸关时,朱祁镇一头栽进帐中,连朝服都未换,就命人煮粥歇息,嚷嚷着“要养养精神”。
正歇息间,忽有暗卫送达密信。
朱祁镇看着信封上火漆的印记,顿时神情微变。
他熟悉这个印章,正是徐闻在朝所用的私印。
朱祁镇下意识坐直身子,小心拆封,一边心中腹诽:“这不是让他老实留在中南半岛,收拾那帮乱匪吗?怎么这么快就回京了?”
信不长,但措辞之重,语气之冷,让小皇帝看的眉头紧皱。
“请陛下即刻回京,收兵止战,由老臣与武国公代为讨敌。瓦剌不足为虑,帝躬不可轻动。此行再进,则乱局将生。”
这封信虽无直斥之语,但言下之意已是责难满满。
朱祁镇看完,默然良久,终是将信递给王振。
“王伴伴,你看看他。”
王振接过信,草草浏览几眼,立即拍案而起:“好个越王,僭越无礼!他一个辅臣,也敢号令天子?等咱打了胜仗,班师回朝,陛下一定要治他个欺君大罪!”
朱祁镇倒是没怎么被激怒,徐闻的语气,他早已习惯。
年幼登基,政事多由越王主持,那种“老父训子”般的感觉,从未真正消失过。
朱祁镇虽早有不满,却又说不清是尊敬多,还是怨恨多。
但此刻,他真正感到不快的,是徐闻居然在他刚刚出城不过两日,就急不可耐地“下令”自己回京,仿佛生怕他真打赢了仗,真立了功一般。
朱祁镇心中升起一股逆反情绪,叹道:“这老头,总是瞧朕不顺眼!”
王振看准时机,凑上一步,笑道:“那正好,陛下打几个胜仗回去,叫他看看,皇上如今不是他手中那个刚会认字的小娃娃,而是能征善战的天子!”
朱祁镇被他一句话点燃,拍桌而起:“没错!咱就让他看看!朕御驾亲征,不是儿戏。”
于是,原本犹豫是否暂停行军的想法,被这封信彻底打消。
朱祁镇咬牙披甲,再次上马,强撑疲惫的身体,命令全军继续前进。
哪怕不适依旧,哪怕腰酸腿痛,也必须咬牙挺住。
他要让越王知道,自己并非坐享其成的皇帝,也能像太宗那样,策马冲锋,建功立业!
更重要的是,朱祁镇已隐隐感知到,徐华极有可能已经回京。
按照武国公的性子,应该很快便会率领一支精锐骑兵,另辟路径奔赴前线。
若再拖延下去,等武国公到达战场,恐怕敌人都被他抢先清理干净了。
到那时,功劳还是自己的?
想到这里,朱祁镇反倒精神一振:“加快行军,速寻瓦剌踪迹,务必在武国公到来之前,与其主力接战!”
于是,居庸关外,尚未脱离中原的天子大军,再度启程。
对于第一封书信未能劝回朱祁镇,徐闻早有心理准备。
若朱祁镇真是个懂事的皇帝,能听忠言、慎于行事,凡事愿与群臣商议,今日这君臣之间也不至于关系僵冷如斯。
徐家原本可成为他最坚实的后盾,父子辅政,文武兼济,正统年间也许早已达成第二个“永宣盛世”。
可惜事与愿违。
既然第一次无效,那就再来第二次。
这一回,徐闻下笔更重,措辞愈发犀利。
更关键的是,他不再以私信身份出言,而是动用了“辅国大臣”的名号,并盖上了宣德帝临终诏封时所赐的辅国之印。
此印如山,如雷霆震怒,这是在以先帝之命,压这个执迷不悟的“熊孩子”。
此时,朱祁镇正驻扎在旧宣府镇,也就是宣化府。
这一路行军,虽无大战,已让他筋疲力尽。
此地距离御驾亲征的目标“新宣府”尚有两百余里,大军至少还需三天行程。
而从这段路开始,再往北就进入瓦剌频繁出没的边境区域,是当初王峰及其锦衣卫小队覆灭的所在。
这一带,已是战区前沿。
朱祁镇心里其实明白,瓦剌的机动作战能力极强,一旦进入战区,随时可能交战。
他心中那股最初的豪情壮志,早在日复一日的行军中被疲惫与不适消磨殆尽。
如今支撑他咬牙前行的,只剩“不让越王看扁”的执念。
相比之下,王振却乐在其中。
这里离他的老家蔚州不远,亲征一事,他私心本就推波助澜许久。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王振不是为了军功,而是为了风光。
除了金银珠宝,他最看重的,便是旁人投来的惊羡目光。
这几天,王振已在心中盘算,如何劝说朱祁镇亲率大军绕道蔚州,好在故里亲戚邻里面前好好显摆一番。
最好再带上鼓乐仪仗、旌旗招展,把这些年攒下的威风一次放足。
也正是在宣化府,朱祁镇收到了徐闻的第二封信。
当他看见信上那枚硕大的“辅国大臣印”时,心头不由得一沉。
那熟悉的朱红印记,宛如父皇当年威严的面容扑面而来。
朱祁镇心烦意乱地拆开信件,一目十行读完,眉头已紧紧锁住。
他没料到,徐闻竟然还保留着辅国大臣的身份,而且竟动用这一职位向自己发难。
按照惯例,皇帝亲政之后,这个职位应由原任者主动辞去。
可徐闻却早在朱祁镇正式亲政前就辞去了首辅之职,而辅国之印,却始终未还。
这一“疏忽”,如今却成为他名正言顺干政的合法凭据。
更棘手的是,徐闻不仅拥有身份,更有实权。
他是朝廷唯一的异姓王,又是大明政坛巨擘、军方元老,在士林与军中威望极高。
若他想要掀起一场舆论风暴,恐怕朝野响应者众,哪怕皇帝也未必压得住。
朱祁镇读罢书信,脸上未露愠色,心里却一阵烦躁。
他不是不能容忍越王的训斥,那种“父训儿子”般的口吻,他自小便听惯了。
但他不能接受的是,自己这边刚刚在前线落脚,后脚徐闻就在朝堂之上施压,几乎不给他留任何面子。
“这是要逼朕就范?”朱祁镇心里隐隐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