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礼无奈至极,掌了大半辈子家的枕边人竟比不得一个孩子沉得住气,语气不耐道:
“你既知她翻不出浪儿,何必非得逼着她服软?左右她只躲在那一亩三分地,并未在府里作威作福,再等等吧。”
“老爷,不能等了!再等,那晋王殿下就该回来了。等她有了依仗,乱嚼舌根,吃亏丢人的还是国公府呀。”
“糊涂!你现在说话做事都只凭意气不过脑子吗?那丫头要想告状,你现在动手,等晋王回来了,她就会闭嘴了?
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在山上那种艰苦的条件,她能射箭,能习得一手好字,手里连银子都没几个,却能把身边最金贵的两个金枝玉叶哄得服服帖帖!
能让晋王那种不近女色的都对她另眼相看,这是何等的心智与韧性?
岂是你能拿棍棒吓唬吓唬,小打小闹能打散的?你还想把她打废了打残了不成?”
“没有啊,怎么敢真伤了她啊!”
“既没想鱼死网破,没想清楚后果,又何必往她心上扎刀子?
晋王一向不近人情,却隔着千里光明正大给十一丫头送年货、送特产,那是简单的挂念吗?那是要给她撑腰!
你什么脾性的丫头没见过,难道看不出那孩子并非蔫坏心狠之人,不过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小儿置气。
远没有走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你安的什么心啊,何苦非要把她往外推?”
一句接一句指责,听得老太君喘不过气来,望着生气站起的背影,拿帕子揉红了眼睛痛心疾首道:
“冤枉啊,老爷!自家嫡亲的孩子,岂有不盼着她好的?
这骨血相连的祖孙间哪有真嫌隙?余一想起她这些年吃的苦,就心口疼,岂会真的跟个孩子计较?
不管十一丫头如何顶撞忤逆,在这道门里,余永远会为其遮掩,粉饰太平。
可她终究是要出门的呀,老爷!
爱之则为之计长远,宠之亦是害之呀,这丫头一身犟骨,我行我素,实在是不管不行了呀。”
“管是要管,再急也要注意方式方法,还是先攻心吧!都已经宽纵她这么久了,不差这一时了。”
老太君心知东宫礼是忌惮晋王,哽咽的语调更柔软了几分,故作担忧道:
“老爷,咱扪心自问,就算晋王情窦初开、一时上头,满心满眼都是十一丫头,他的婚事他能做主吗?给得了十一娘正妃之位吗?
莫不说您与当今这位有旧嫌在,只看晋王,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未及冠便自请上阵剿寇,绝非池中之物,其魄力、野心不容小觑。
晋王的母妃出自李家,不说背后的李家虎视眈眈,就凭她在后宫多年少有错处,便知不是个没主意、好糊弄的。
就算十一娘得了晋王的青睐,那皇上、淑妃、李家,哪个会乐见她做正室?
就算是晋王自己,难道不想要有一个助力最大的王妃?
十一娘福气到顶也就是侧妃,是注定要被压一头的。磨她性情,也是为了她好,更是为了国公府。一入皇家无小事啊。”
老太君持续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东宫礼也不是滋味,思及往事,不禁一叹,捏着眉心道:
“罢了,适当立立规矩也好,让她看清形势,莫要糊涂即可。”
有了这一通对谈,老太君没了后顾之忧,第二日一早便差遣燕嬷嬷去请人。
请了安,不由分说塞给无忧一个绣花胚子,叫来卢氏和东宫春教她绣花。
被叫来的母女俩当然知道这是给二房的敲打,相顾无言,生怕在银杏院闹出笑话,颇显忧虑。
卢氏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一针一线地讲解、示范,令她意外的,无忧十分配合,默默跟着绣。
卢氏见她向学,心头不满平和许多,讲解完要点,想着增加点难度,特意回房去找了些花样来。
回来时,悄悄站在窗外看了会儿,发现无忧始终专注绣花,不由松了口气,乌云密布的眉眼一扫阴霾,逐渐放晴。
春风满面行至桌边,定睛一看乱七八糟的针脚和走线,卢氏气得想自戳双目。
“这就是你一脸认真绣出来的?”
“嗯。”
“你故意气我是不是?给狗爪子上绑根针都比你绣的好!”
“想不到活菩萨的嘴里,也能说出这般糙烂不体面的话呢。”
东宫春歪头瞧了眼,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对上卢氏愤怒的眼神,尴尬地捂着嘴道:
“母亲别太着急了,万事开头难,十一妹妹应该是第一次做女红,比较生疏。”
“第一次也不至于绣成这样?她就是存心的!存心给我难堪!”
“母亲,要不我替妹妹做?”
“你当老太君是好糊弄的?”
“那怎么办?妹妹这样,十天半个月,怕是也难有交代了。”
“绣成这鬼样子,你是怎么坐得住的?绣成这样,你还想飞上枝头?”
“我为何坐不住?绣花本非一朝一夕之功,我缺失的岁月,岂止十天半个月?
你们是一出生就绣遍天下无敌手了?”
“好啊,我说一句,你顶一句,绣成这样,你还有理了?
我就想你怎么会甘心配合,搁这儿等着气我呢。我真是做了什么孽,才会有你这样处处拆台的女儿!”
“知道自己作孽,就少扮好人,闭嘴受着!
我为何没理?你是按照初学者的步骤讲的吗?应付差事般一股脑儿讲完,偶尔停下都是在和你的好女儿互动,眼睛都盯在东宫春的绣帕上了。
但凡你多看我一眼,也不会看不出我从起针就错了!”
“你还有……”
卢氏被激得怒火噌噌冒,下意识扬起手,身后忽传来老太君的疾呼。
“又怎么了?离老远就听你们这里叭叭的,你们二房做针线活都是用嘴做的?”
卢氏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胳膊无力地垂下,艰难地转换出一个僵硬的淡笑。
东宫春忙站了起来,唯有无忧一动不动坐着。
“你们母女是斗鸡吗?见面就吵?绣成啥样了,拿来看看!”
老太君伸出手,卢氏气急了,干脆破罐子破摔,一把扯过无忧手上的绣帕。
她抽得太快,没注意银针,针头一偏正巧扎进了无忧的手指,划出一道口子,血珠立刻在绣帕上染出一道刺目的弧线。
卢氏手一顿,“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你们这是干什么呀?连苦肉计都用上了?”老太君瘪着嘴巴,嘟囔一句,旋即转移话题道:
“天老爷啊,这就是你们绣了一上午的?这是……鸭子还是鸡啊?”
“恳请母亲另请高明吧,我是教不了她了!”
闻言,老太君把胚子往桌上一拍,脸黑如墨:
“你还有脸说!
自己的闺女,你不教谁教?
你有没有认真教,你这走线乱的,这比若初十岁时绣的手帕还差!你们母女就是这样糊弄人的?”
卢氏脸色一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不肯用心,我有什么办法呢?”
无忧盯着出血的食指,冷笑:
“一大早,婆媳俩在这儿搭台子唱戏呢?绣好了如何,绣不好又如何?
难不成祖母指望我做针线活光宗耀祖?
便是若初,比得上专业绣娘吗?
祖母若想用女红来打击羞辱我,大可不必,我也不会沮丧。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种还妄想收获满满,丢人的是痴人说梦的,不是我!
小小银针,绣不出高低贵贱,只照得出人心美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