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过了两日,雪越下越大,在继国岩胜开始感到担心的时候,继国缘一顶着肩膀上的落雪风风火火赶了回来。
战无不胜的日柱大人一边掸掉外褂上的雪水,一边和屋里的兄长说明自己除鬼的结果:
“遇到了两只,有一只……逃跑了,另一只说——”
他将半湿的衣服搭在火塘边的木架子上,话说到这里显示出罕见的犹豫来:
“说……逃跑的那一只是鬼王。”
听到这话,继国岩胜手上的动作停下,他顿了一会儿,又慢吞吞把新找出来的干燥的绔服递过去,确认道:
“鬼王?”
继国缘一也有点搞不清楚,他接过绔服,不见外,直接在火塘边给自己换上,嘴里形容这件才发生不久的事情:
“在山那边找了很久,今天快天亮的时候终于找到了鬼的脚印——和人一样,但是走在根本没有路的树林里,应该是鬼吧?这么想着就追踪上去,然后看到结伴同行的一男一女……”
“那只男鬼听到脚步声,回头的时候还对我笑,彬彬有礼地说我来得好巧,正好他饿了。”
“他的眼睛,看到我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这种眼神,非常贪婪、却又纯粹的视线,浑身上下都是暴虐的生命力,带着没有边际的恶意,明明对方只有一个人,我却好像置身战场,一不小心、一个分神说不定就会被乱刀砍死……
他看上去只有一个,实际却有七颗心脏五个大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强大的鬼!”
继国缘一换好干燥的绔服,将换下来的裤子也搭在木架上烤干,自己盘腿坐在兄长身边,披散着被雪水打湿的头发。
他对着温暖的火堆伸出掌面,脸上是“好温暖哦”的幸福感。他就以这样的神情描述这一次危急的战斗:
“搞不好就会死掉,可是兄长正在家里等我,如果我死掉了,这家伙下山的时候要是路过家里就糟糕了——我想着这些,就率先对那只鬼出手——”
回忆着今天发生的事情,继国缘一露出思索的神情,一边想一边评判道:
“虽然攻击性很强,防御力却很弱,总之很顺利地把他砍成了碎片,我将那些碎片收集起来,预备放在太阳照得到的地方彻底毁掉,这时候,旁边的鬼女突然坐到地上,告诉我,说那是鬼的始祖,叫做‘鬼舞辻无惨’的鬼王,她一边掉眼泪一边告诉我,说鬼王已经逃掉了。”
缘一脸上又露出疑惑的神情:
“我拂开雪堆的时候看到,积雪下面有一条小小的通道,那家伙……虽然只有一部分,可那一部分真的逃掉了,我往前追了一段时间,失去了踪迹,他的确逃掉了。”
继国岩胜安静地听着。
继国缘一摊开双手,露出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表情:
“我好像……把事情搞砸了。”
继国岩胜问他:“鬼女呢,你怎么处置的?”
继国缘一舔了一下嘴唇,眼神也飘忽着移开,明显心虚的模样,他不敢看旁边的哥哥,含含糊糊解释说:
“我预备杀掉她的,刀锋对着她,就要出刀了,可是她一动不动,伸着脖子让我杀——”
“我想,这家伙是不是其实有些苦衷呢?所以问她杀掉了多少人,她告诉我已经不记得了,我问她有上千人吗?她说那应该是没有的。”
“我问她之后还会再去杀人吗?她的眼泪立刻从脸上流淌下来,捂着脸对我哭哭啼啼,说不会了,她说她转化成鬼是为了好好活下去,陪伴丈夫和孩子一起好好活下去,可是没想到转化的时候失去理智,将家人杀死吃掉了——她说人肉非常难吃,是她吃过最恶心的东西,她一直想要逃离鬼王的控制,却毫无办法。”
“她说她非常憎恨鬼王,却比憎恨鬼王更加憎恨那个轻信的自己——”
继国岩胜听不下去了,他直接了当地打断弟弟啰啰嗦嗦的讲述:
“所以你放走她了?”
继国缘一大惊:“兄长怎么知道?!”
继国岩胜叹气:“只有做了错事才会想着解释,如果正常地杀掉她你根本什么都不用说。”
继国缘一不好意思反驳,他将被火烤得干燥的手撑在两边,身子微微后仰,仰头看着头顶的茅草。
茅草那边有极其轻微的落雪声传来。
他赶回这里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了山坳里的茅草小屋。
那一瞬间,心情非常美丽,特别是看到兄长正拿着雪筢清理屋顶的积雪,从屋子后面绕过来,出现在视野里,抬头看向自己的方向——继国缘一的心情比雪后的阳光还要美丽。
“唔……只是突然觉得,那家伙非常可怜。”
继国岩胜:“……对鬼抱有怜悯之心是不允许的。”
“我知道。只是,看到她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之前兄长说过的不死药,我从鬼女的脸上看到了可能的自己。
如果是我呢?如果经历了那些的是我会怎么办——为了活下去变成鬼,结果失去理智,将家人杀死吃掉,等到恢复理智的时候,变成鬼的初衷已经全部被自己毁掉了,到时候该怎么办?”
继国缘一转头,看向身边的哥哥,寻求一个答案:“兄长,到时候我该怎么办?”
继国岩胜咬了下腮帮子,没看他,只看着眼前的火焰,硬邦邦地回答他:“至少你那时候还活着。”
继国缘一认真地看着他,执着地追问:“可什么都没有地活着,和死去有什么区别?”
继国岩胜:“……”
继国缘一收回视线又看着天花板,他不是很有底气地继续说道:
“我要鬼女以后不要吃人了,她答应下来;我又告诉她,如果憎恨鬼王,那么可以和鬼杀队合作,大家有着相同的敌人,她说会试试看——这样子,我就没办法杀掉她了,只能让她赶紧离开。”
继国岩胜:“……”
月柱想着这一类事情该如何向主公汇报,最好是直接隐瞒不汇报,可毕竟是与鬼王的相遇,如此重要的情报隐瞒不报又让他备受煎熬。
果然,无论什么时候的弟弟,都非常擅长给他找麻烦。
同时,巨大的迷茫也在他胸中升起,他想,背负使命而生的缘一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遇见了鬼王,说不准这相遇正是神明的旨意。
缘一将其击败,可是……却并未将他铲除。
未曾与鬼王相遇的继国岩胜无法判断鬼王的实力,只是,能在缘一的刀下逃走,这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既然如此,背负使命而生的缘一,他算是完成使命了吗?
“我以后……应该再也无法见到他了。”
一旁,继国缘一还在继续遗憾地诉说:
“鬼女是这么告诉我的,她说鬼王是个胆怯的家伙,之后一定会躲藏起来,在我死去之前再也不会现身……”
继国缘一不敢看旁边的哥哥。
该说些什么呢?
不可否认的,他将事情搞砸了。
只会挥刀斩断生命的继国缘一,连这唯一的拿手之事都没有做成,鲁莽地战斗,最后将一生之敌放跑。
“……”
“……”
那是今天日出之前发生的事,经过片刻的休整,如今归家来,继国缘一其实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因为……事情发展得实在是太快了。
谁能想到普普通通的一次索敌会遇上鬼之始祖?
谁能想到他们的战斗如此迅速地展开与结束?
谁能想到鬼之始祖毫无强者的自尊,竟然悄悄溜走了?
如果兄长之前说的话是对的,他秉承天命降生,背负着光辉的使命,如果真有这样的事情,那么这辈子最重要的一次相遇,为何却如此草率呢?
草率到……继国缘一若真是为了这一次相遇而生,那么他这一生,这一生遭遇的困苦与艰辛,简直如同一场滑稽的玩笑。
继国缘一想不清楚这些。
他有些害怕,这件事情发生之后,兄长对自己的态度会发生改变。
因为……无论怎么说,他将事情搞砸了。
背负使命的人,临死之际,最后的使命也没有完成。
既然如此……他到底是为何而生的呢?
若是为打倒鬼王而降生于世,那不正是说明,他这一生实际毫无价值吗?
继国缘一不敢这样去想。
只要往这个方向去想,那些竭力忘却的曾经的罪孽就要顺着他的衣襟攀附而来,掐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嬉笑,用尖刻的声音诉说:
“出生的时候被摔死就好了!”
“母亲没有拦住父亲就好了!”
“没有妄想过追赶兄长的脚步就好了!”
继国缘一实在不敢去想这些。
他在心里默默计算自己的死期,于是内心里那些高涨的情绪就又缓缓地下落。
——还剩不久了。
继国缘一这么想着。
——无论是怎么样的一生,这一生终于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