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继国缘一被驳倒了。
他倒是很习惯这样的事,笨嘴拙舌的人就是不擅长辩论,他也从未想过辩论,一般到这时候就会再不做声,任由对方去说。
可被自己驳倒是头一遭。
他不理睬老人的话,努力思索自己记得的一切,今天发生的一切,自顾自说道:
“兄长正在山下等我,我等会儿摘完板栗就会回去,这不是梦,从早晨醒来到现在的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梦是做不到这点的。”
他突然想出一个主意。
“我马上可以向你证明这不是一个梦,”他对老人说,“小仓山上有板栗吗?”
“关于这个,我并不了解。但现在是夏季,板栗树还没有结果。”
继国缘一于是立刻从脚下拾起一个栗苞,剥出里头的三颗板栗,用布包起来,丢过去。
他的准头力度刚刚好,老人抬手,不费吹灰之力就接到。
继国缘一说:“等你走过这片山,去到下片山,从今天到明天,依旧能看到这些板栗就知道了。这不是梦。”
老人握住布包,思索一阵,以如梦似幻的语气回答他:
“如果我的梦一直持续下去呢?在持续五十四年之后持续到五十五年、五十六年,这样的梦要如何证伪?”
继国缘一摇头,这时候,他的头脑空前清晰:
“如果您的梦持续下去,夏天出现在手上的板栗是真实的,那么将这些送给您的我就是真实的,我的生活也是真实的。我只要确定我没有在做梦就可以了。”
“可那样的结果我要怎么告诉你呢?”老人轻声问,“我们不会再见面。”
正如他也无法从二十六岁的继国缘一那里得到兄长的回答一样。
继国缘一被难住了。
他没有思考过这一类的问题。
今天发生的事情远远超出他的处理能力。
老人因此和他商量,说既然如此,我们明日在这里再次相见不就解决了?在两个时代、两个地点的同一个蒙昧的瞬间,在这里碰头。
“这样你的问题,我的问题,就都能得到答案。”老人说。
继国缘一立刻点头,胡乱答应下来。
而下一刻他又毫无分寸地询问说:
“可是得到答案之后,我们能做什么呢?”
对年轻的继国缘一而言,无论他是否真实,眼前的一切是梦或者不是梦,他都早就接受这一切,接受并保护自己所有的幸福,接受他即将到来的衰老与太阳的夕照,梦和生命,时间和水的流逝。
因为他还很年轻,他有足够多的时间去照看好这一切。
对年老的继国缘一而言,就算得知兄长的离去之谜,时间终究是不可回返,与二十六岁的他相比,七十八岁的老头和死人相差无几。别说明日的碰面,走在孤独的道路上,继国缘一早已经做好准备,说不定今夜他就会在路上倒下并死去。
因为他这一生已经度过,再没有机会去挽回那一切。
既如此,对年轻的继国缘一而言,对年老的继国缘一而言,明日的约定又有何意义?
双方看着彼此,决定在心中做下。
“那么,回见。”年老者说。
“啊,回见。”年轻者说。
他们两人都没有说真话,每人都知道对方在撒谎。
这时候,从年轻的继国缘一身后,传来悠远的呼唤声:
“缘一——”
年轻者眼神一动,下意识向身后望去。
原预备转身离开的老者停下脚步,不受控制的,他问出声:
“怎么了?”
“兄长在喊我。”
“他在喊你!?”
“嗯……我出门有一会儿了。”
“那么,你快答应他吧。”
年轻的继国缘一看着眼前的老人,那双并非浑浊也并非清湛的眼睛,在这一刻,虽然什么也没有看到,却千真万确地明亮起来,好像有人将他体内的薪柴点燃。
“兄长——我在这里!”
继国缘一回了一声。
他一边顾及身后的兄长,一边走神地注意对面的老人。
老人只是一个劲儿地向他身后张望,脖子伸得老长,眼珠子往前,视线向上又向下,他像一只被吊起来的干渴的鹅那样张望。
继国缘一突然难过起来。
他挪步,看向身后,说:“兄长过来了。”
“他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穿着紫草色的羽织,头发高高束起,精神很好,啊——他好像有点不高兴,我等会儿回去可能会挨骂……”
“他会骂你吗?”
“偶尔。”
“不要还嘴。”
“我知道的,我没有还过嘴。”
兄长还没有走到跟前来。
身后的老人却已经转身。
“保护好你的幸福,继国缘一。”
“是,我知道的。您路上平安。”
两人没再说话。突兀地出现在这老林里的人,突兀地从此间离开,再没有声息传来。
二十六岁的继国缘一等到了他的兄长。继国岩胜看着满地的栗苞,有些无奈,只好拿布包好,和弟弟一起满载而归。
第二天,继国缘一没有去。另一个人也不会去。
继国缘一因为这次离奇的遭遇思考了许多,谁也没有告诉。
那个被拜托给他的问题,他倒是询问过兄长:
“兄长会离开吗?”
“离开?”
“离开鬼杀队,离开我。”
“……为了避免误会。你为什么会问这个?”
“就是,突然想到的问题。”
继国缘一的谎言一眼就可以看穿,可他下一刻就编出好像是那么回事儿的背景来:
“好像做梦了,梦到兄长走了,我找你找了好久……到七十八岁也没有找到你。”
继国岩胜原本漫不经心,听到这里开始在意,他看向缘一问:
“七十八岁?你可以活到七十八岁?!”
继国缘一强调:“在梦里!在梦里好像是这样的!”
可继国岩胜一心都被“缘一会活到七十八岁”这件事情给占满了。
——七十八岁……
——七十八岁!
继国岩胜不由得酸溜溜地说道:
“七十八岁了你还找我干什么?去过你的日子吧,我一定早死了。”
继国缘一眨眨眼,好辛苦将话题拉回来:
“问题不是这个,是……兄长为什么会离开呢?”
“离开?”
继国缘一重复:“离开鬼杀队,离开我。”
继国岩胜没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他随口回答:
“大概是你太烦人了吧?”
继国缘一大惊:“诶?我很烦人吗?”
“嗯,有时候烦人得不得了。”
“什、什么时候?”
“忘记了。”
“忘记了——!?”
继国岩胜无奈瞟他一眼:“如果我一直记得,就不会在这里和你好好说话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早就离开你了。”
“啊……”
继国缘一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他缺少自知之明,不是很能体会到自己过去有多烦人。
可那个头发花白的自己,如果是因为太烦人所以被抛下……
“对不起!”继国缘一正色,认真道。
“嗯?”
“我不是故意烦人的!”
“……我知道。”
“我真的不是故意烦人的!”
继国岩胜想,现在就已经有点烦人了。
“……我知道。”
“请原谅我!兄长大人!”继国缘一施行大礼。
“……”
继国岩胜换了口气,过去把傻弟弟扶起来:
“我知道的,别说傻话了。你要是太闲就把门口那堆柴火给劈了,或者去松松地,别来烦我。”
继国缘一:“……”
他张张嘴,还预备说些什么,可继国岩胜已经懒得搭理他。
“……”
“……”
厉害的日柱大人无话可说,也毫无办法,只能磨磨蹭蹭去墙角拿来斧子,他一步一回头,可另一个人并无反应。他只好垂头丧气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