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老者追问:
“你是说,兄长在你身边?”
“没错。”
“他没有离开鬼杀队?”
“是这样。”
“那主公?”
“主公去年冬天去世了。”
“去世?”
“嗯,他一直病得很重。”
年长者沉默了。
这一切,和他的一切,毫不相似。
他茫然起来。
——这是梦吗?
“为何?”他喃喃询问,“难道……”
他的目光转向眼前的年轻人,轻声询问道:“你很幸福?”
年轻的继国缘一脸上落着明亮的阳光,他的双眼纯粹又明亮,面对这样的问题,就坦率地点头,承认说:“是,我很幸福。”
一眼就能看出,这家伙说的是真话。
年长者更加惘然了。
——原来……继国缘一是可以幸福的吗?
不需要年长的、不幸的他来多话指点,继国缘一自己就可以抓住那份幸福,他与世界的链接,原来那样紧紧抓住他的风筝线,并不是一定要断开的?
这是他所期待的吗?
他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他因年轻人身上洋溢的毫不作假的快乐的氛围而高兴,看着明亮处的自己获得幸福,他那无为的一生,毫无光彩、满是遗憾的一生,似乎也在某种程度上被拯救;
可另一方面,看着另一个自己可以被拯救,与之同时的,他又挡不住心底的更加悲伤的阴霾蔓延上来——既然如此,为何我得不到拯救?
为何幸福的那一位……为何我不是幸福的那一位?
为何幸福的继国缘一与他毫不相似?
为何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欢喜与悲伤一同在心中扬沸,年老者站在原地,他背后是厚重的雾气,身前也是厚重的雾气,他被雾气裹挟,行走在这无人的深山,如今,他在这仿佛另一个世界的老林之中,遇见仿佛在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他简直要站不住,控制不住问出声:
“为什么?为什么……你得到了幸福?”
对年轻的继国缘一来说,这个问题难以回答,他的时间是线性的、毫无混乱的,回望过去,过去的时间毫无阻碍地流淌到现在的堤岸,就算询问他为何发展到如今,他其实也什么都回答不上来。
“多亏兄长的帮助。”他只能想到这一点,“因为他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所以我才能够获得幸福。”
“他一直陪伴在你身边。”
“是这样没错。兄长他……他之前以为我会在二十五岁死去,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现在已经二十六岁了,也还活得好好的,如果能如您所说,我可以活到七十八岁,啊——那我就太高兴了,这样兄长也不会一直担心我了,能够遇到您真是一件好事。”
“兄长一直在你身边……”
“是,等会儿或许会上山来喊我,我预备打一些板栗就回去的,没想到却碰见了您——”年轻者说到这里,也茫然起来,“啊……可是我在做梦。所以,其实我在屋子里睡着了吗?”
他并没有自己睡着的印象。
梦都是很混乱的,说不定就是忘记了自己已经睡着的事实。
可话说回来,他为何会梦见年老的自己呢?
这次相遇并非他所期待之事,至今为止依旧摸不着头脑。
唯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他在板栗树下逗留,等会儿兄长会来叫他回去;如果他在屋子里小睡,等会儿兄长也会将他唤醒。
所以,无论眼前是否梦境,似乎都无需慌张。
继国缘一稍微镇定一些,因为这镇定,他对眼前的老人除了初见的抗拒,也生出一些平和的好奇来:
“如果您是未来的我,为何会孤身一人呢?这样的年纪还在外面奔波,会很辛苦吧?”
“不……恰恰相反,因为一直在路上,所以我才能安定下来。”
“就像风中的豪杰那样?”
“豪杰?”
“故事里有的,奔波在路上,锄强扶弱、救死扶伤的豪杰。”
老人差点笑了。
他下一刻就想问出声,说“你知不知道我就是你”,可这想法呈现的瞬间,他衰老的头脑又迷迷糊糊反应过来,眼前的年轻人并不是他。
虽然也是继国缘一,可对方并不是他。
说不定,对方正是他所期望的、幸福的他。
年长者嘴角上扬、露出讥讽的笑意,他惭愧地说:
“不,我并非豪杰,从来都不是。在路上奔波,只是因为除此之外无事可做。这辈子庸庸碌碌什么事也没有做成,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能做些什么,所以才停不下脚步。”
顿了一下,年长者想起年轻人之前的问题,他因此慢吞吞地回答起来:
“兄长离开了。我只有一个人,一直一个人。”
“兄长为何会离开?”年轻人急切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
这对继国缘一来说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他想了许多年也没有想明白,似乎也没有机会去问问离开的本人。
不对!没机会去问本人的只有他而已!
他又说:“我是无法知道答案的,但是你或许可以帮我问问兄长,他为何会离开?”
年轻的继国缘一有些困惑,点头同意之后又反应过来:
“就算我问出来答案,该怎么告诉您呢?”
说到底,这不过是一场幻梦,在苏醒之后,前一个梦与后一个梦是无法延续的。
他们的相遇不过偶然,偶然无法复现,眼下就是唯一。
年长者微微一笑,他说:
“假如你的梦是从二十四岁开始的呢?”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们会在之后再次相遇。”
“……”
年长者又说:
“说不定,我的梦已经持续了五十四年。说到头,苏醒时每个人都会发现自我。我们现在的情况正是这样,只不过我们是两个人罢了,又或者我们是这个梦的两个瞬间。我无法得到的答案,在你这个瞬间可以抓住。在你抓住之后,就算我依旧无法得到答案,可继国缘一也得到了。”
“我不喜欢这种说法。”继国缘一皱起眉头,“您在怀疑我的幸福的真实性吗?”
“不是怀疑,只是为每一个结果做好准备。”
“不!您的话太奇怪了!”继国缘一抗拒心起,“如果这是梦,我醒来就会忘记。您的一切我都会忘记。”
“你看,这不正说明了,为何七十八岁的我不记得二十六岁的这次相遇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