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石面色一瞬尴尬,但还是点头答道:“对,我是孟家赘婿。”
薛和沾眯起眼睛:“你丈人立功是何时?可是在你入赘之前?你入赘孟氏,可是为了脱去军籍?”
薛和沾这话问的丝毫不留情面,在座众人虽心有好奇,却也替赵大石感到尴尬,村正更是不忍抬眼看赵大石面色。
赵大石胸腔起伏,似是受到极大侮辱,却又不敢对薛和沾发作,半晌憋不出一句话。
他妻子孟氏却始终面色淡然,镇定开口道:“回禀少卿,家父已去世多年。家父当年立功时,民妇尚且年少,未曾与赵郎相识。但赵郎入赘我家,并非他自愿,乃是民妇以婚事相挟,迫他入赘。”
薛和沾挑眉:“你为何有此要求?赵家父母又如何同意此事?”
孟氏看向赵大石,眼神温柔中带着怜惜:“赵郎父兄皆战死,他阿娘也走得早,与我成婚时,他已无家人。”
此话一出,众人同时看向赵大石,俱是面露同情。
赵大石只是默默地垂着头,并不言语。
薛和沾看向孟氏的眼神几分凌厉:“既是如此,你为何还要逼迫他入赘,而不为赵家延续香火?他是家中唯一幸存之人,要他入赘你家,赵家岂不是要绝后?”
薛和沾问完,室内众人复又同时看向孟氏,除却果儿之外,其余人的眼神都有些不赞同,甚至是嫌恶。
唯独果儿微微蹙眉,睨了薛和沾一眼,似对他如此问话心有不满,忍不住开口道:“女子为何一定要为男子延续所谓香火?那香火到底有何用处?”
薛和沾看向果儿,眼神无奈中带着安抚,又似夹杂一丝央求,让她不要在此刻拆台。
果儿读出他眼神里的意思,虽不再说话,却扭开头去,不再看他,似是对他有些恼了。
薛和沾无奈苦笑,然而眼下却不是与她解释的时候,只能强自忍下,继续去看那孟氏。
却见孟氏看向果儿的目光中透着欣赏,原本因病浑浊的眼神,都有了几分光彩。
“娘子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少卿方才也说,军户世代不可离开驻地,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赵家世世代代男丁皆战死沙场,女眷多病苦而亡。山木自寇,膏火自煎。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孟氏说至此处,孙大娘与十三郎皆露出迷茫之色,孙大娘往日里只觉孟氏病弱可怜,是个短命没福的,总觉得比起自己,孟氏才是龙首驿最可怜的妇人,是以心中只觉自己高出她一头。虽听说她识得几个字,却也并未放在心上,乡野人家,女子识字又有何用?不当吃不当喝。
但如今见她在大理寺少卿面前对答自如,甚至当真能出口成章,说些自己听不懂的典故,忽地生出些自惭来。但心底到底是不服,甚至觉得她就是学了这些没用的,才折了福寿,撇了撇嘴,丢开那些听不懂的句子不去想。
十三郎却颇有好学之心,忍不住拉住石破天低声问:“孟娘子方才说的那什么山木、烧火,有用没用的,什么意思?”
石破天武举入的大理寺,虽也读过些书,但实在有限。往日里最怕这些掉书袋的事,但恰好今日孟娘子所说的典故,他曾听少卿说过。
大理寺多得是比他读书多的人,往日里从未人请教过他,如今对着无知的十三郎,石破天霎时有了卖弄之心,低声对十三郎讲解道:“‘山木自寇,膏火自煎。’这话是庄子说的。意思是山木因成材而被砍伐,膏火因能燃烧而受煎熬。世人追逐‘有用’而招致祸患,却不知‘活着’本身才是万物之基、是最大的‘有用’。”
十三郎似懂非懂,茫然点头。看向石破天的眼神里满是崇拜:“师父您真厉害,学问这么好!”
石破天被夸的飘飘然,扬起了下巴,嘴上却说:“你先别叫我师父,要入大理寺,你还得参加武举过试才行。不过有我指点,你明年定能过武举。”
十三郎连连点头,还要说什么,石破天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十三郎立刻乖觉闭嘴,学着石破天的模样端严站着倾听薛少卿问案。
孟氏还在继续讲述她要赵大石入赘的因由:“民妇愚昧,虽识得几个字,却不懂什么大道理,在民妇心中,这人间第一等的‘有用’,便是活着。我不愿我的儿子一个个接连死在战场上,也不愿我的女儿一生在屯田上做苦力,世代只能嫁给兵户,重复这无休止的命运。是以我宁愿不嫁,也绝不嫁给兵户。赵郎待我情深,知我心意后,宁愿入赘也要与我成婚。我亦对他十分感激,只可惜……”
孟氏这番话让在场众人皆有几分动容,村正虽不同意孟氏说香火无用,却也知民生多艰,对普通百姓来说,活着确是第一要紧也最为艰难之事。
孟氏长叹一声:“可惜我福薄命短,不能与他偕老,是我对不起他。”
赵大石闻言红了眼眶,忍不住握住妻子的手:“孟娘,你不要这么说,是我没本事,没能让你过上好日子,这才熬坏了身子。你信我,待寻回三娘,我再带你去长安找大夫,定能将你的病治好。”
孟氏也红了眼眶,安抚地看了丈夫一眼,另一手覆上丈夫宽厚的手掌,轻轻拍了拍:“我信你,眼下还是找到三娘要紧。”
孟氏安抚了丈夫,神情重新变得冷静镇定,再次看向薛和沾:“少卿还想知道什么,但问无妨。”
孟氏虽是罪臣之后,但到底从小随着父母读过书受过教,她做了那么多年的农妇,身上还是有些官家娘子的气度,令薛和沾也不由暗佩。
“既然赵大石是入赘孟家,为何赵三娘姓赵,而不姓孟?”薛和沾又问。
他的问题一个比一个犀利,村正都在一旁默默地擦起汗来。孙大娘也暗自庆幸,好在自家没有这些复杂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