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急恼怒之下，秦兰花放碗时手便没了准头，粗瓷碗哐当一声磕在灶台沿上。
亏得这碗底结实，没被磕碎，可这一道突兀脆响，却还是惊得旁人齐刷刷看向她。
她也顾不得失态，转过身来，脸上堆着几分不自在的笑，看向梁青娥：“娘，这名字……也太金贵了些，光宗耀祖，哪是能随便叫的，万一担不起，反倒不美。”
梁青娥瞥了她一眼，知道她那点心思。
四壮六壮再过两日也要入学，这娘们早好几年前就盘算着给她儿子起个顶出息的名字。
耀祖这名字，原是这娘们怀着六壮时，给六壮准备的，只六壮生下来不得她意，她从此便再没提过这话。
去年三壮入学，梁青娥晓得她一直想给儿子叫耀祖这个名字，只三壮入学时，她也没提起，三壮的大名直接就是入学当日，黄夫子给取的。
这个名字三壮没给用，六壮又不配用，再看这娘们现在这副模样，梁青娥还有啥不明白。
不就是想把林耀祖这名字，给四壮吗。
“不过是个名字，哪有那么多讲究。”
梁青娥没把话点破，淡淡道：“这有啥担起担不起，孩子往后的造化，跟名字有啥关系，难不成叫个金山，就一定家财万贯，叫个官印，就一定能当大官。”
秦兰花被噎了一下，却还是不死心，嘟囔道：“可这俩娃终究是外姓人……咱们四壮再过两日也要入学，这名字总不能叫旁人给压过去。”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往四壮身上看去，被这么多目光瞅着，四壮圆乎乎的脸蛋顿时羞的通红。
他赶忙摆手：“娘，我早想说了，耀祖这名字我不太喜欢，哥哥们的名字就很好，回头我的大名，就请冯太爷给我取吧。”
秦兰花不敢冲婆婆发作，但四壮是她儿子，就完全不用顾忌，她一点四壮额头，开始大发牢骚。
“你这孩子，娘还不都是为了你，你倒好，尽给老娘拖后腿，你小小年纪知道个啥，这名字就得起得响亮些，往后才能光宗耀祖、光耀门楣。”
四壮被娘戳得额头生疼，心里叫苦不迭，缩着脖子往后躲。
他小脸涨的通红，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娘，念好书才能光耀门楣，名字叫啥不重要……”
“放你娘的屁，你个小崽子懂个啥。”
秦兰花指着四壮又骂开了：“没个响亮的名字撑着，书念的再好，爬的再高也压不住场面，你看旦家那俩小子，就知道这个理儿，听听人家名字多响亮气派，光宗耀祖……
再瞅瞅你，回头进了县学读书，同窗一问你名字，四壮，呵，听着就像个刨地的，谁能高看你一眼！”
四壮被娘吼得眼圈发红，他抿了抿唇，辩解道：“阿奶说了，她当年给咱们取名带壮，是盼着我们个个身强力壮，能扛事，能顶事。”
听到四壮搬出婆婆，秦兰花心头就是一滞，她不敢去看婆婆现在是何表情，只怒瞪着四壮，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老三家的，听你这口气，老婆子给孙子们取的名字，你是不满的很呐。”
秦兰花惴惴抬头，就见婆婆正用一种凉凉的眼神瞅着自己。
她心里一慌，赶忙解释道：“娘，你老人家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将来四壮要是去考秀才、举人啥的，总不能还顶着四壮这名字去见上峰，去和同窗交际吧，旁人的名字都能和圣人训诫扯上关系，偏偏四壮这名字，空泛的很，人该笑话他了。”
秦兰花这话一出，就连打定主意不掺和的陈秋莲，也忍不住仔细打量起这个妯娌来。
往日大家认字练字时，这婆娘总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没想到，饶是这么混着不上进，竟也会拿圣人训诫扯大旗了。
梁青娥点头：“你说的对，读书人是得有个体面响亮的大名，若将来四壮果然能光耀门楣，不管是碰上见字如人的同窗上峰也好，还是遇上以貌取人、听名定人的同窗上峰也好，也省得吃了闷亏。”
“娘，你的意思是，同意四壮叫耀祖了。”秦兰花欢喜确认道。
梁青娥眉头一挑，一脸的似笑非笑：“我啥时候说过不让四壮叫耀祖了吗。”
这倒是没有，秦兰花几乎要笑成了花，声音带着几分急切：“那娘，你快些说给长福媳妇知道，就说耀祖这名字是咱们四壮的，让她往娘家递个话，趁着她那弟弟还没上学，赶紧再换个名儿。”
梁青娥：“………”
梁青娥一脸的无语，见三儿媳满眼期待盯着自己，她忍不住笑了。
“老三媳妇，老婆子我连亲孙子取啥样的大名都不掺和，旦家更是拐了几道弯的亲戚，我脸皮还没那么厚，让人家改掉取好的大名。”
被婆婆当众嘲讽，秦兰花的脸色十分窘迫难看。
本着不蒸馒头争口气的心思，她咬咬牙，道：“行，那就我去。”
说完，她扭头就往院门外走，哎吆一声，恰与抱着一捆纸张走进来的大壮，撞了个满怀。
大壮立刻道歉：“三婶，抱歉。”
秦兰花心里一团火气，本想发作，但想到面前人开春就要去参加考秀才了。
遂硬生生忍了下来：“不怪你，是三婶不当心。”
在大壮的印象中，他这个三婶从来都是得理不饶人，无理搅三分的性子。
这会儿自个撞了她，她没数落自己，但凡还检讨她自个，一时间，四壮只觉分外不真实。
四壮见阿奶面色冷沉，丝毫没有阻止娘去老宅的意思，又见娘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院门槛，顿时急的眼眶都红了。
着急之下，他喊道：“娘，你要是去找大嫂说这个事，我就再也不读书了。”
“好啊，你小子还威胁上老娘了是吧。”
秦兰花双手叉腰，一手拧住四壮的耳朵，骂道。
四壮不闪不避，眼眶里满是泪花：“我说，你要是找大嫂说让她弟弟改名字，我就不读书了。”
他本来也不咋喜欢读书，而且他有啥了不起的，让亲戚家的孩子给他让路。
四壮被拧的耳朵涨红，只是暗自咬牙忍住，他知道他娘的脾气，认定的事咋说都没用。
尤其是涉及到光耀门楣这四个字，他娘总像着了魔，不管啥事，都得求一个上上大吉。
秦兰花也不能真把儿子的耳朵拧下来，又见婆婆瞅着自己面色不善，自觉一番苦心无人领会，心灰意懒之下，松开了手。
“行行行，算我好心当成驴肝肺，你爱叫啥叫啥，老娘不管了成吧，以后你要是吃糠咽菜，可怨不得老娘。”
秦兰花气呼呼抱怨完，抬腿就要走，一眼瞅到大壮怀里的成摞纸张，那脚生生又收了回来。
她可还记得呢，方才婆婆说，要拿大壮二壮往年默写的文章，给旦家那俩小崽子作开蒙之用。
她走到大壮面前，伸手摸了摸有些毛糙的纸张，强自挤出一丝笑：“娘，咱家的四壮五壮六壮过两天也要入学堂读书了，再说，大壮二壮练字的纸花了家里不少钱呢，这么金贵的东西，哪能白白便宜了外人，回头这些纸张装订好，就留给四壮五壮六壮用吧。”
三壮见阿奶脸色难看，忙道：“娘，三百千这类的开蒙书，我也抄录了好些呢，等会儿我学学咋装订，四壮就用我的。”
五壮的眉毛皱成了一团，也道：三婶，冬日里无事，我也抄录了好些，大哥手里的这些，我也用不着。”
见这些小崽子一个个都来拆自己台，秦兰花气结不已。
陈秋莲见妯娌梗着脖子，知晓得给她个台阶下，她一把扯住要开口的乐宝，暗叹一口气。
劝道：“他三婶，长福媳妇一向待咱们有礼，都是沾亲带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壮二壮练字的纸样搁着也是闲放，能帮衬亲戚一把，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
说着，她笑看一眼大壮二壮，继续道：“不是我贬低自家孩子，人练字还得用好字帖呢，何况是读书这样的大事，这上面的字都是大壮二壮练字所写，那背面也都是字迹，墨迹脏了、淡了、晕染透传了，那几乎是每章都有，用这些的书册给孩子开蒙，多影响孩子研习学问啊。”
秦兰花撇撇嘴，心里头的火气稍平。
她伸手拿过最上面的几张纸，见上面好几处墨迹不是淡了，就是浓了，有些墨迹透出的地方，更是晕染的十分严重。
想到旦家那俩小崽子整日对着这样的书本识字，料想也学不出啥名堂来，心里堵着的那口郁气，这才略略缓解。
“行吧，既大嫂这么说了，我就给大嫂一个面子，这些纸张，就舍给旦家的那两个小子吧。”
说完，她一扭腰，抬腿就要走。
“站住。”
梁青娥冷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秦兰花心头当即就是一跳，不知怎地，她心里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转过身，艰难道：“娘，有啥事晚点再说吧，孩他爹的一件衣裳衣袖给划破了，早起就让我缝补呢，这要是他忙活回来，瞅见我不上心，该骂人了。”
“哼，是吗。”梁青娥冷哼一声，看向大壮：“把这摞纸放堂屋里，带上你弟弟妹妹们，去橘林把落的橘叶捡了去。”
而后又瞅向在屋檐下劈绣线的大毛妮和二毛妮：“去一趟地里，把你三叔叫回来。”
大壮把纸张放到堂屋，招呼上二壮三壮四壮五壮六壮、还有林耀林辉乐宝三人，拿上背篓，就要往门外走。
四壮不肯，说啥都不肯走。
梁青娥想了想，把三壮也留了下来。
大毛妮二毛妮对视一眼，俩姑娘都有些不安，放下手里的绣线，快步就往地里跑去。
秦兰花瞧着这架势，心里愈发的不安。
她紧张的咽了咽口水，试探道：“娘这是要干啥，不知道的，还以为娘是要审犯人呢。”
梁青娥冷冷看她一眼，老神在在合上眼，没搭腔
。
见婆婆闭目不看自个，秦兰花没了辙，好在俩儿子都还在跟前，让她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
大概一刻钟后，林飞鹰回来了，面上满是忧虑和凝重。
路上回来时，大毛妮和二毛妮把家里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林飞鹰。
俩姑娘还记得阿奶当日放的狠话，说她们三婶再犯错，就把她休回娘家。
二人都晓得她们三叔最是看重三婶，生怕三叔误会阿奶，这才把事情和盘托出。
是以林飞鹰乍一跨进院门，看都没看婆娘，急走几步，扑通一下，跪在了老娘的脚下。
陈秋莲见状，忙给俩闺女使眼色，让二人快些出去。
大毛妮二毛妮拿上绣线，匆匆就走了。
梁青娥看着垂头跪在自个面前的儿子，冷声道“起来。”
林飞鹰心头一颤，犹豫片刻后，起身站起。
“老三，老三家的，还记得年前从秦家回来那次，老婆子我说的话吗。”
闻言，秦兰花脸色当即就是一变。
那日，婆婆说，要是她还惹是生非，就把她休回娘家。
可是，她已经没了娘家了啊。
惊惶不安之下，秦兰花忙看向男人。
林飞鹰闭了闭眼，再次跪了下来：“娘，婆娘不晓事，让你跟着受累操心了，但孩他娘娘家那个样子，休她回去她哪还有活路……
也是我往日纵容的缘故，我没脸再求娘饶她一遭，只孩他娘在我啥都没有时嫁了我，如今让我休她回家，我委实也做不到，娘，请恕儿子不孝，儿子希望能分家另过。”
说完，他砰砰砰就是好几个响头。
秦兰花和陈秋莲见人额头都磕破了，忙去拉人。
三壮四壮满是惶恐和无措。
见俩孙子要哭不哭的模样，梁青娥不禁有些后悔，不该留俩孩子在这里了。
“行了，起来吧，做这副苦肉计给谁看。”
梁青娥骂一句，接着又道：“果然老话再没错的，人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今儿可不就应验了吗，只怕你这一片心，有人偏不领情呢。”
林飞鹰讪讪起身，扭头看向婆娘，问道：“你是想被休回娘家，还是咱们四口人分家另过。”
秦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