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我附到这把镰刀上,之后你就不用管了!”
黄泉司愣了片刻,麻美扭头对他怒目而视。
“怎么?这也不行吗?!”
“可以倒是可以,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这是锤子。”
“纳尼?”
黄泉司指着活人世界的物件,严谨地重复道:“一看你就是第三史的愣头青,这是锤子,不是镰刀。”
说着,黄泉司敞开清洁工制服,从铜色的肋骨当中抽出了一件工具。
这件工具有一根短而结实的木柄,约三十厘米长,表面光滑但有些磨损,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柄的顶端嵌着一块方形的金属头,约拳头大小,表面略带磨痕,整体重心集中在金属部分。
举着这件工具,黄泉司解释道:“看,这才是镰刀,你有听说过死神用锤子的吗?”
“我管你这的那的!赶快让我复活!”
“不行,你得排队,”黄泉司用镰刀指了指死门旁边若隐若现的刘高兴,“你排到最后去,等他们两个先走。”
“什么!?凭什么!!”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黄泉司冷冷地说,“得罪了我还想插队?你也不看看死门朝哪边开!”
“八嘎!连黑五都要给老子面子!你怎么敢……”
傀儡司麻美张牙舞爪地朝黄泉司冲去,她乃是具备神格的大祭司,虽然肉体脆弱,但身为傀儡司的她最擅长蛊惑人的心智,具备黑五级别的战斗力;被黄泉司激怒后,她的神识显出了法相的模样,幻化成了一条黑色的野兽,通体由尖叫的人脸拼凑而成,张开满是人眼的巨口朝黄泉司咬去。
黄泉司却丝毫不怵,他抡起镰刀,朝着麻美的狗头邦邦就是两镰,当时就把麻美打服了。
“来嘛,黑五怎么了?神来了照样要给我乖乖排队!”
黄泉司舞动镰刀,朝着麻美示威,麻美赶忙讨饶:
“我排队!我排队!”
麻美用爪子捂住脑袋,哼哼唧唧地退到了死门旁,排到了刘高兴身后。
站在一旁看戏的孙必振不知道作何感想,黄泉司转身面向他,摇着手里的镰刀,朝他说道:“你刚才说不是他?我觉得也是,谁会乐意复活这种人呢?但是规矩就是规矩,既然他到了呻吟公国,那就有资格复活,我让他先去排队了,你跟我过来吧。”
孙必振点点头,跟着黄泉司和死门走到了濒死领域的一个角落,在这死与生混为一谈的静止空间里,他的神识闪烁起来,这预示着他的肉身正在死亡。
黄泉司把镰刀夹到了腋下,重新掏出钥匙,在死门上拨来拨去,白色门板上的无量大数变得更加大,其间甚至出现了孙必振不认识的符号。
拨划许久,黄泉司始终没能找到对应的数字,但他并不心急:死亡是无穷尽的,死门之前近似于法门之内,无有时间,所以他完全可以慢慢找。
“你别急啊,这个世界每一秒钟都有人死,选择等待的人比例很小,但耐不住基数大啊……”
但孙必振看穿了黄泉司的意图,问他道:“你是在故意拖时间吧?刚才放傀儡司出来时,你可是一下就找到了。”
黄泉司倒也不害臊,直接承认了:“是,我就是让那厮多等个三十甲子又如何?死门之前又没有时间。”
说着,黄泉司用夹着镰刀的胳膊凭空变出一杯水来,啜饮一口,水顺着他的肋骨洒在了地上。
看到这一幕,孙必振一个激灵,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试探性地接近黄泉司,小声问他道:
“那个……敢问,您认识卖水人吗?”
听到这个名字,黄泉司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头面向孙必振,空洞的眼窝里显露出一丝疑惑。
“认识倒是认识,怎么了?”
“我听说,他\/她\/它欠您的人情?”
“没错。更确切地说,是一杯水,他\/她\/它欠了我一杯水。你提这个做什么?都是陈年烂账了,知道这件事的人非常少,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得知此事的?”
“水?”
黄泉司点点头,“没错,水,他\/她\/它是卖水人嘛,还能拿什么抵债?很久以前,我和他\/她\/它做了一笔交易,我让死门远离他\/她\/它的寓所,因此他\/她\/它可以进行许多受限于生命之脆弱、原本无法进行的实验。”
难怪孙必振当初在干涸地狱之内求死不得,原来是因为死门无法开在干涸地狱之内。
黄泉司继续说道:“作为交易,他\/她\/它欠我一杯水,一杯充满黑白相间菱形的水。”
说到这里,黄泉司兴致勃勃地用手比划出一个球形,“那杯水可以模糊地狱和凡世的边界,从凡世通往另一端,或者反之,从地狱通往凡世。虽然一杯水不足以让人穿行其中,但用来钓鱼已经足够了!”
“钓鱼!?”
“没错!”黄泉司兴冲冲地拍了拍背在身后的脊骨鱼竿,“我就这一个爱好,钓鱼!你猜我为什么叫黄泉司?”
为了证明自己对钓鱼的热爱,黄泉司解开了自己的清洁工制服,露出了黄铜色的肋骨,只见他的肋骨上铭刻着一行见而知意的地狱铭文,铭文曰:
奈何桥畔,垂钓黄泉之人,黄、泉、司。
原来是这么个黄泉!孙必振惊讶于死神居然是个病入膏肓的钓鱼佬,但他现在已经没心情思考这么多了,他现在满脑子都在思索,究竟该如何告诉黄泉司,他心心念念的那杯水已经被自己喝掉了。
但黄泉司并没有看出他的窘迫来,他系上拉链,继续兴致勃勃地讲述道:
“你可能不知道卖水人欠我的那杯水叫什么。那杯水的神奇之处在于,它只能从一端通往另一端,也就是说,如果在凡世,这杯水就通往地狱;反之,如果在地狱,那么就只能通往凡世。这杯水只能通往另一端的世界,由于这个神奇的性质,它被称为异端之水。”
孙必振太过紧张,但他并没有放过这个关键字。
“异端?”
“是的,你想想看,生与死的交界之地既不属于凡世,也不属于地狱,按理说,异端之水在此处可以自由通往两端的世界。
也就是说,只要我拿到这杯水,就能真正钓到鱼了!你可能不知道,由于我位于生死交界之地,活人世界的鱼和死后世界的鱼我都钓不上来,但光是打窝就花了好多功夫,更别说还要等口。
要是有了异端之水,我就再也不需要打窝了!我可以直接把钩抛到别人打好窝的地方去钓!我要钓光凡世五大洋,然后去钓地狱五大洋啊!管他是苦寒、咸水、伤心、蜃醢和不化,只要有了异端之水,我一样是钓啊!”
“额,我头一次见你时你就在钓鱼。既然你明知钓不上来,为什么还要钓呢?”
听到这句话,黄泉司空洞的眼窝浮起一丝鄙夷,倍感扫兴地挥了挥手,“你一个外行懂什么?钓鱼只要有口就不算空军,掉不掉的上来都是次要的,只要有口就行。”
见孙必振变颜变色,似乎是不看好他的钓鱼技术,黄泉司没了兴致,摆手道:
“行了,给你说也是白说,就算告诉你,你也没法给我搞来这杯水,唉,当初明明说的好好的,怎么这么久过去了,都没听到卖水人的消息呢?我分明照做了呀,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在干涸地狱里开过死门。难道这老东西食言了?不能够吧?我听说这家伙一向很守信用的。”
事实上,卖水人是个讲信用的商人,他\/她\/它从来没想过食言,但问题在于,他\/她\/它和黄泉司缔结的契约内容要求死门不能开在干涸地狱之内。
这就糟糕了:自从缔结契约以来,卖水人埋头进行自己的卖水实验,从来没有走出过干涸地狱;黄泉司则无法远离死门,由于契约的限制,他无法进入干涸地狱见卖水人。
一来二去,无穷的岁月过去了,卖水人居然把这笔债忘记了!
幸亏孙必振被神司打入了干涸地狱内,按照剧本在卖水人面前提起了黄泉司这个名字。
卖水人听到“黄泉司”这个名字,当时就想起自己还欠黄泉司一杯水,而他\/她\/它不愿意离开干涸地狱,恰好眼前就有一名活人。
于是,思索片刻后,卖水人做出了自己的打算:实验他\/她\/它肯定不会忘记,可以等会再做,但如果让孙必振这只小白鼠死掉,下一只小白鼠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误入干涸地狱,到了那时,他\/她\/它大概又会把欠债的事情忘掉!
保险起见,卖水人这才放了孙必振一马,并让他负责把这杯水带给黄泉司,了结这笔人情债务。
当时,卖水人并不知道孙必振乃是大祭司,他\/她\/它的想法很简单:把异端之水喂给孙必振喝,孙必振是一介凡人,凡人终死,只要等他死了,自然能把喝下去的异端之水转交给黄泉司。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孙必振不知道异端之水仍在自己体内,他还以为这杯水是用来治愈干渴的,喝完就消失了,殊不知这杯水现在正在他神识之内游弋。
“完了,这下全他妈完了,麻美只是轻微惹恼了他,他就要让麻美等三十甲子,要是我这种情况,他不得让我一辈子等下去!?”孙必振如此想到。
此刻,孙必振已经是冷汗直冒(这当然是他想象的,毕竟他没有实体),开始做跑路的打算了。
可惜,这里是死门之外的世界,生死混为一谈的境界,周遭的一切都是灰色的、没有固定形状的摇曳之物,就算跑,他又能跑到哪去呢?
换做其他人,一定不敢在此时承认错误,毕竟自己能否复活全在于黄泉司,谁敢在这关键时候得罪他呢?
但孙必振五好青年的本质又发作了,他是个诚实的人,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没有大脑。
虽然害怕至极,孙必振还是低声下气地说道:
“那个……黄泉司?”
黄泉司还没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他举着钥匙在白色死门前划来划去,“别催了,我马上开门,你别告诉那个傀儡司,开门后我让他去排另一条长队,你和你的同伴直接复活就行。”
黄泉司如此仁至义尽,孙必振更无法欺瞒他了,挣扎良久,孙必振在想象中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说出了真相。
“那个,黄泉司,实在对不住,你心心念念的那个异端之水……叫我给喝掉了。”
黄泉司当即愣在了原地,震惊之余,他的头颅缓缓转向孙必振,身子却一动不动。
和孙必振一样,黄泉司也不知道异端之水并不会被人类的代谢消耗殆尽,而是和神识绑定在一起;听孙必振这么讲,他也以为异端之水被喝掉就消失了,再也拿不回来了。
他等了那么久的水,居然叫眼前这家伙喝了?这可能吗?这不能够啊!于是,不敢置信的黄泉司发出了一声怪叫:
“蛤?”
孙必振抿着嘴唇点头。
“蛤?!”
孙必振更加害怕了,但他还是鼓足勇气道歉道:“对不起!为了活命,在干涸地狱里,我把那杯水喝掉了!”
黄泉司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转身一把拽住了孙必振的精神体,将他拽到死门的门板前,把他按在了门板上。
“你、说、什、么??”
孙必振害怕极了,但话已出口,现在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我说……那个异端水,叫我给……喝、喝了……”
黄泉司没有再说话,他用行动展现了自己的愤怒。
那把在孙必振眼中形似锤子的镰刀被一只骷髅手臂高高举起,随后重重落下,正中孙必振的面门。
只听得“吭啷”一声巨响,孙必振身后的白色门板居然承受不住压力,向内碎裂开来,孙必振则被巨大冲击力推入了门扉当中,甚至来不及发出叫喊。
如此巨力击打在孙必振的面庞之上,一锤贯穿了他空空如也的脑袋,换作一般人,被黄泉司这一镰刀击中,早已魂飞魄散。
但孙必振是个例外:常人的神识集中在脑部,也就是头颅之内,可孙必振的神识全都在左手上,因此从这一击中活了下来。
不但如此,锤子迎面落下的那一刻,孙必振悟了,大彻大悟了。
锤落死异端。
锤子是锤子,异端是异端。
谁是异端?我是异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李世界和召潮司都想错了:定续命第三味药“七死无悔”所需打开的门扉,既不是锤子门,也不是异端门,而是——
死门。
锤落,死,异端。
三个要素都集齐了。
“这谁想得到啊?”无尽黑暗之中,陷入死门内的孙必振呢喃自语。
死门之外,冷静下来的黄泉司注视着纯白色的死门,空洞的眼窝里的火焰渐渐熄灭了,但愤怒仍在蔓延——这股愤怒如此强烈,以至于传播到了活人世界,透过孙必振的肉身四散开来,让向来好脾气的李世界都忍不住发火了。
死门,死门,死者之门,不复存焉之门。
任何人只要穿越黑色的死门,就再也无法归来了:黑色死门名为结局(the end),乃是万物终焉之门,即使是神明,只要迈入黑色死门,就将永远离去,再无重新行走于世的可能。
但白色的死门却不在此列:白色死门名为尘室(the dust),乃是第一篡史者伊莎贝拉为亡夫凿开的门扉,是供身负未竟之事的人等待复活的门扉,是起死人之门,复活之门。
虽说白色死门可以来回通行,但作为死门的使者,唯独黄泉司不具备穿行死门的资格,因此,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孙必振遁入白色死门,而他只能在门扉以外咬牙切齿,吐出一连串地狱铭文的脏话:
“xiayaroulex!姓孙的,就算你是大祭司,你也总归会死的!你一定会死!我永远在死门前等着你!永远!姓孙的,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