呻吟公国下起了雪。
事实上，这里每天都在下雪。
事实上，这不是雪，而是地狱新陈代谢留下的碎屑。
公国的街道上充斥着哭声，有人死，就有人哭，有人哭，就有人看。
孙露红和召潮司在哭，她们现在的关系属实微妙，但并不妨碍她们搂抱在一起，哭得昏天黑地。
作为旁观者，无论是李世界、马卫家，还是爨灭司和监察司，亦或成群结队的死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但在众人当中，有一人的心思并不在旁观上。
此人就是米歇尔。
站在马卫家旁边的米歇尔无法集中注意力了，他感到腹内燥热，好像有五点二五克的科学在翻涌。
不，不是好像，就是有五点二五克的科学在他胃里翻江倒海。
“你怎么了？”马卫家看向米歇尔。
米歇尔捂着腹部，面色苍白，他的嘴角渗出一丝科学，马卫家看到了，当时睁圆了眼。
科学，那东西是非牛顿流体，染着星河的颜色，比泛函分析更不可理解，比量子物理更不可名状，科学。
“什么！？那是……那是什么？”
米歇尔用舌头把科学摁回了肚子里，拽住了马卫家的右胳膊，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出声，马卫家倒也冷静下来，没有闹出动静，而是小声问他：
“什么情况？你嘴里那是什么玩意儿啊？”
米歇尔感到一阵晕眩，科学在对他讲话，他则无意识地将科学的话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
“那人要来了……”
“啥？”
“那人要来了……你找齐五名黑五了吗？”
马卫家立刻意识到这话不是米歇尔在说，因为从米歇尔口中传出的声音并不是米歇尔的嗓音，而是一个女性的嗓音。
这名女性的声音极具辨识度，原本沉浸于哭声的李世界和爨灭司纷纷转头看向了米歇尔。
爨灭司松开了监察司的手，平移到了米歇尔身前，隔着面纱看向米歇尔苍白的脸，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科学？杨二，你叫那小孩子喝了科学吗？你是怎么搞的！”
“不是我啊！他自己去找白月司了，我哪里知道！”
爨灭司温柔地捧起米歇尔的脸，米歇尔抬眼看着她，这时，科学从米歇尔的血管中蹿到了他的虹膜表面，把他的眼球染成了星河的颜色。
米歇尔的身体绷得笔直，他的双眼不自主地向内坍缩，爨灭司因此在米歇尔眼中看到了群星，她立刻意识到，这是科学本尊有话要讲。
科学的声音从米歇尔双眼里传出：
“听着，那人要来了。”
“科学，臣等悉听遵命。”
爨灭司从大气之中捏出一块超立方体，将其垫在了米歇尔脚下，形成了一处讲台，米歇尔因此站在了最高处。
除了昏迷的孙必振和痛哭的召潮司和孙露红，其余人——无论活人还是死人——都聚集到了米歇尔所在的高台附近，将他围了起来。
陆续有死人认出了科学的声音，这些来自第一史的死者无一例外都是科教信徒，已经超出了虔信的范畴，干脆是科学的狂信徒；听到科学本尊借米歇尔之躯亲临呻吟公国，本该毫无情绪的死人们居然产生出了某种近乎亢奋的情绪。
“是什么？”
“是科学！”
“科学！是科学！是科学！！”
当然，这些死人当中没有哪位真正了解科学，也没有哪位真正喝过科学，但他们都认出了科学的颜色，除了科学，没有什么东西能渲染出星河之色。
望着米歇尔眼中的星辰大海，包括爨灭司、监察司和李世界在内的全体科教信徒跪倒在了讲台前，有膝盖的死人直接下跪，没有膝盖的死人则干脆匍匐在地，无论如何，众人皆虔诚地望着那两汪星河。
唯独马卫家站在人群之中，他盯着米歇尔的眼睛看了良久，缓缓摘下了自己的帽子，将帽子护在胸前，然后，丢掉了自己手里的m1928半自动汤普森冲锋枪，跪在了人群最前列，皈依在了科学面前。
团结的信众面前，被科学驱使的米歇尔缓缓上升，他的眼睛变得格外的圆、格外的大，其中传出科学温和的话语。
“那人要来了，须有五名黑五来阻止他。”
听闻此言，死人们居然反常地慌了起来，这或许是科学降临所致，死人们居然有了情绪。
“谁要来了？”
“不知道，但想必不是什么好人。”
“五名黑五？可是黑五不是只有四名吗？”
“这都是很早以前的称呼了，说不定现在有五名了？”
“可是我们这里没有啊！除了杨二，这里还有谁能打？”
“该上哪去找齐五名！”
动摇的话语在人群中蔓延开来，这时，李世界默默站了起来，在场的众人当中，唯有他一人具备黑五的实力；爨灭司和监察司虽为大祭司，却不具备强悍的战斗力，因此没有起身。
李世界从袖子里抽出反坦克撬棍，举起兵器呼喊道：
“诸位，科学必有预备！听她说完！”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安静下来，等待米歇尔继续说话。
但米歇尔眼里的星河渐渐消失了，他缓缓落在了讲台上，醒转过来。
“什……什么？”米歇尔自言自语。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呻吟公国的空中突然产生了血色的幻象。
天光摇曳起来，形成了一处螺旋，从中释放出巨大的、裹挟着血腥气的气流，将国境之内的蓝色烛火统统吹灭了，李世界赶忙用反坦克撬棍释放光明，表情凝重地看向天空，众人也纷纷抬头看向空中。
只见空中的血色幻象化作了一只不断试探打量的眼球，确信此处是呻吟公国，它便裂开了，从中伸出八条猩红色的海百合触手，触手将眼球向外掰开，血液从裂隙中向下流淌，落在了呻吟公国的地面，所到之处尽是挥发的哀嚎声。
八是司火之神、司熔毁之神铸匠的圣数，有死人意识到了八这个数字似有所指，大叫起来：
“八条触手！是拜火教！是异教徒！！”
“莫非是天火！？”
“多半就是！”
但米歇尔却及时否认道：
“不！不是拜火教！是羌廷司！是羌廷司！！”
这毫不避讳的喊声似乎触怒了正在降临的事物，那海百合的触须朝着米歇尔所在的方位蠕动起来，从中喷溅出血液，很快，一个椭圆形的血肉团块从裂隙中喷发出，飞向了米歇尔所在的讲台。
李世界注意到了这一动向，他纵身一跃而起，朝着那血肉团状物猛挥撬棍，却没能击中，而是被一股巨力迎面击中。
这一击，将李世界打飞了出去，他的躯体陆续击穿沿途的冰屋，贯穿了半个呻吟公国，消失在了远方，只留下一个巨大的、充满冰渣的冲积扇。
血肉之物还是落在了米歇尔身前，这虫蛹一样的东西表面镀满了地狱铭文，地狱铭文见而知意，其意为：
“
我杀男人；
我杀女人；
我杀孩童；
我杀飞禽走兽；
我杀火；
我杀水；
我杀孤独寂寞；
我杀疾病。
”
这八条地狱铭文的末尾缺了一段，如果把这缺少的一段补上，就能形成全部的九句仪式咒语，升格登神。
但，眼下，这仪式仍缺少至关重要的最后一句“我杀我”，因此，从血肉虫蛹中现身的事物还不是神的形状，而是人形。
血肉虫蛹蠕动几下，沿着顶端向四下裂开，其中，一个染满鲜血的人形事物朝天空舒展双臂，他的头部没有五官，而是充满镂空的弹孔，仿佛一块鲜血颜色的奶酪，其身躯上插满刀枪剑戟，显得庞大而臃肿。
在此物的胸膛上，一条见而知意的地狱铭文写着它的名字：
弃刃停枪，天下核平之人，羌、廷、司。
虽说羌廷司此刻仍是人，但它已经取回了“我杀仪式”的八段记忆，距离登神只有一步之遥，它胸前的那象征“人”的地狱铭文也变得模糊，隐约在朝“神”字转换，变得不伦不类。
此刻，羌廷司以介乎人和神之间的形态出现在此，众人皆惊，哪怕他们都已经死了，仍为这现身的活物感到恐惧。
几名不坚定的死人只是看了羌廷司一眼，冻结的瞳孔中就开始溢出血液，他们哭嚎起来，疯狂地揉着眼睛，但这无济于事：即使是死人，也无法对抗羌廷司的恶意。
残面能让信徒感知不到痛苦，而羌廷司作为残面的反面，能让一切感知不到痛苦的人或物痛不欲生。
面对讲台上的米歇尔，羌廷司缓缓举起了一条手臂。
“你直呼我名？”
说着，它打算抹杀掉米歇尔，但就在这时，天空中正缓缓愈合的海百合血门之中冲出一个人形，此人以直线逼近羌廷司，落在了羌廷司身后，发出一声闷响。
羌廷司停止了对米歇尔的攻击，回头看向此人。
此人和羌廷司一样，浑身都是血，唯独眼睛是清澈的，眼神里写着一些光明美好的东西；他举着两把亮闪闪的死钢匕首，朝羌廷司比出一个“x”，这两把匕首，一把是猎人刘的，另一把，也是猎人刘的。
猎人刘屹立在地狱之上，身上散发着杰出的炁，在众人的注视当中，他高呼出一段诗一般的话语：
“天在呼唤，地在呼唤，人心在呼唤！
我不再沉默！我不再逃避！
勇气，勇气！只有勇气才能杀穿地狱！
我乃防剿局猎人刘！来和我决一死战！”
即使是羌廷司，也为这人的话语感到躁动，它打量此人的内心，居然看不到任何缝隙。
但羌廷司不相信这世上有人不知何为恐惧，它简单思量片刻，打算故技重施，于是它用汉语质问猎人刘：
“刘小谦，你还记得你师父刘高兴是怎么死的吗？”
猎人刘不为所动，他猛地踏步向前，朝羌廷司厮杀而去。
羌廷司被动地迎战此人，它从自己身上拔出兵刃，试图斩杀猎人刘，但从它身躯上抽出的兵器无一能敌过死钢匕首。
猎人刘的攻击愈发凶猛了，他虽是凡人之躯，却不知何为疲倦，羌廷司被他逼退，跳下了讲台。
“兴许你没听懂我的话，刘小谦，你还记得你师父刘高兴是怎么死的吗？”羌廷司又重复了一遍，它以为刚才猎人刘没有听懂自己的话，这次它没有用汉语，而是用地狱铭文发言，确保对方能够听懂。
“废话，老子怎么死的，老子当然清楚！”猎人刘说着，踏出一个天罡步，接着朝羌廷司杀去。
从凡人的视角看去，羌廷司似乎是在和猎人刘单打独斗，但羌廷司本尊却清楚地意识到，眼前这个猎人身上装着两个猎人的魂灵，换做一般的猎人，早已被它斩杀了，但两个人类最杰出的战士、两个猎人刘，却能逼退羌廷司。
如果仅凭物理身躯战斗，羌廷司决计胜不过猎人刘，但它并不是只有强悍的身躯，而是有来自遗落历史的润。
确信自己无法从物理上压制猎人刘，羌廷司有些气急败坏，它猛地向后大跳，暂时避开了猎人刘的攻势。
“不错，你有黑五的实力。”羌廷司言道。
猎人刘没有反应，他慢步朝羌廷司逼近，眼睛死死盯着羌廷司。
“但你没有黑五级别的润，所以你死定了。”
言罢，羌廷司举起右拳，朝猎人刘伸出食指，比出“枪”的手势，缓缓扣下了扳机。
“pong”
随着轻轻一声“pong”，羌廷司身前的事物都消失了，一块扇形的平地出现在它面前，纷纷扬扬的碎屑徐徐落下，宛若鹅毛大雪。
方才，羌廷司就是用这招击飞了李世界，眼下故技重施，它自认为能将猎人刘击杀，但它惊讶地发现猎人刘出现在了自己身后，将它奶酪一般满是孔洞的脑袋割了下来。
血液从羌廷司的伤口中喷出，它的躯体立刻趴倒在地上，满地寻找自己的头颅，猎人刘赶紧朝它的头颅猛踹一脚，将头颅踹到了远处。
羌廷司的头颅看着自己的身躯渐渐远离，一股人类的愤怒情绪在它身躯里酝酿，这时，猎人刘正在切削它的躯体。
羌廷司的头颅在地上打转，缓缓立直，最终面向了猎人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