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数学层面讲,人注定是要死的,即使是大祭司,也是要死的;人活得越久,死的概率越高,而死亡的数学期望是1。
凡人终死,不代表非凡之人就不必死——人,终归是要死的。
人死是不能复生的,一旦进入黑色死门,就再无后续,因此,黑色死门被称为结局(the end)。
但在一场秘而不宣的革命中,名为伊莎贝拉的第一篡史者洞开了另一扇门扉,将世界推向了第二史。
这扇门就是白色死门,起死人之门,尘室(the dust)。
白色死门乃是一个思想上的疮疤,一次寄生虫操控宿主的成功事例,一次篡史。
只要进入白色死门,人就可以规避注定之结局,跳出将死之人的范畴,逃避死亡。
和黑色死门一样,白色死门内也无有时间,对于进入白色死门的人而言,等待毫无意义:他们可能刚刚进门就被抵达呻吟公国的同伴唤醒,也可能等待数个世纪之久仍得不到回应。
但,只要等的足够久,猴子能用打字机创造《哈姆莱特》;理论上,只要等的足够久,总有活人会打开白色死门,将门后的等待者拖回活人世界。
因此,总有心存侥幸者选择遁入白色死门,只是这一等,就是永恒中的一日。
何为永恒中的一日?
传说,在斯维斯约德的北部高地上有一块巨石,它高一百英里,宽一百英里。每隔千年,都会有一只小鸟飞来这里打磨自己的喙尖,直到巨石都被它磨没了,永恒中便过去了一日。
最糟糕的是,死门的使者只允许一个死人进入一扇白色死门,门后是一个狭小的、仅有一平米的房间,四面黑墙,空无一物,没有窗户,地面也是黑色的,无有任何消磨时间的用具。
于是乎,那些活的最长、长到知晓白色死门存在的大祭司,给白色死门起了一个无比恰当的名字:
孤独地狱。
此刻,孙必振被黄泉司的愤怒投入了白色死门之内。
一阵黑色的烟尘散去,孙必振站在了房间中央,下意识地捂住了脑袋,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并无大碍,毕竟他的神识不在脑袋里,黄泉司的全力一击没有伤害到他。
回过神来,孙必振在狭小的房间里打量,在房间的一角,他看到了自己想见的人。
“刘易斯?”
刘易斯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抱着自己的小腿,把脸埋在了双腿之间。
孙必振颤抖着走上前,试图触摸刘易斯的肩膀,但他的右手直接穿了过去:两人现在都是神识化成的虚影,没有实体。
刘易斯没有反应,或许她等得太久,久到她忘记了如何使用听觉。
孙必振不知道如何唤醒刘易斯,他思索良久,突然想到了方法。
他抽出双手,快速击掌三下。
这个暗号是在无尽隔间地狱内,召潮司教给孙必振的,用来在死门背后重逢,当时刘易斯也在场,她应该知道这个暗号。
果然,听到击掌的声音,刘易斯缓缓抬起头,看向了孙必振。
她的眼神里闪出异样的光彩,但她什么都没说。
“你一定等了很久吧?”
刘易斯点了点头。
于是,孙必振坐到她身旁,将这一路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听着孙必振的讲述,刘易斯被尘封的记忆渐渐解冻,她慢慢回忆起如何说话了,于是她结结巴巴地问孙必振:“那……现在……呢?”
“抱歉,”孙必振苦笑起来,“我们本来可以用死人的身份离开这里的,但……被我搞砸了。”
二人看向白色门扉:黄泉司的怒火击碎了门板,门扉不再连接活人世界,而是连接生与死交界之地。
碎裂的门扉外,唯有灰色飘逸的无形之物,再无其它。
“我们……还是看看,出去吧?”刘易斯颠三倒四地说道。
“你是说出去看看?好吧,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于是,孙必振牵起刘易斯的手,二人迈步出门,行走在生死混为一谈之地。
二人刚一出门,他们身后的门扉就消失了,灰色领域内逐渐浮起无穷多的白色方块,无一例外都是二维的,从正面可以看到,但从侧面看去就什么也没有。
两人来到一片白色方块前,看向方块内。
方块内是一场血腥的厮杀:一个浑身通红、质感有如奶酪的人形生物和一只穿着防爆服的人形怪物相互撕咬,过了半秒,红色人形生物将人形怪物腰斩,分成两截的尸体则被切成了碎块。
如此血腥的景象让孙必振赶忙拽住刘易斯,带着她来到了另一片白色方块前。
方块内是类似的景象:红色人形生物杀死穿防爆服的怪物,只是这次不再是腰斩,而是从脑袋直到腹股沟竖着切成两半。
孙必振再次拽着刘易斯走开,来到第三片白色方块前,这次,穿防爆服的怪物被人形生物吊起来凌迟,孙必振吓了一跳,试图捂住刘易斯的双眼,但他的右手穿过了刘易斯的脑袋,只是捂住了刘易斯的左眼。
孙必振这才意识到了问题:“欸?我能用左手触碰你?啊,我知道了,左手里寄存着我的神识,因此能触碰到你。”
孙必振用右手试了试,果然无法触碰,他只能用左手拽住刘易斯,拉着她来到第四片白色方块前,然后是第五块、第六块。
起初,孙必振没有认出方块内的人,虽然那人穿着熟悉的防爆服,但已经变化得没有人样了,孙必振因此认不出来。
但随着孙必振陆陆续续看到了许多次死亡,他开始觉得那白色方块中被一次又一次杀死的生物十分眼熟。
在第九百片白色方块前,孙必振认出了此人。
原来这许许多多的白色方块里,播放着同一个人的死亡:米歇尔。
在光和科学的庇佑之中,米歇尔被枪停司杀死了无数次,因此在生死交界之地留下了无数窗口。
看着米歇尔一次又一次地被那红色生物虐杀,孙必振心里涌起了怒火。
“为什么?为什么米歇尔在一次又一次地赴死?我昏迷期间发生了什么?!”
由于昏迷地太早,孙必振并不认识枪停司,但他眼见枪停司一次又一次杀害米歇尔,内心已经对枪停司充满怨念。
孙必振愤懑地自言自语,这时,刘易斯指着白色方块,开口道:
“这是……羌廷司。”
“什么?你认识它吗?”
刘易斯摇了摇头,“不……我,不认识,不认识它……但我知道……”
“知道什么?”
刘易斯对上了孙必振的双眼,孙必振通体一颤。
“我知道,必须杀掉它……我想杀它,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孙必振不知道该作何回答,他拽住刘易斯的手,在灰色领域内盲目地前进。
白色方块里播放着各种死法,在最初的那些方块里,米歇尔会和羌廷司搏斗,但渐渐地,米歇尔只剩下了被杀的戏份,羌廷司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开始有意识地折磨米歇尔,让他无法轻易死去。
孙必振领着刘易斯越走越远,周围的白色方块渐渐稀疏了,其中,米歇尔的死法也越发的不人道,以至于让人不忍直视。
走了许久,刘易斯开口问道:“我们现在……是去哪?”
“说实话,我不知道。”
刘易斯点点头,他们俩一个是死人,一个是将死之人,都不知道何为疲惫,于是在生与死交界的永恒领域中不断前行。
走到最后,白色方块已经很少见了,偶尔零星地出现一两片,这似乎预示着什么,但孙必振并不清楚,他只知道盲目地前进,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终于,在漫长的无目的的前行后,二人看到了一些新事物。
彼方,灰色领域中出现了一排人影,人影排成一条长队,弯弯绕绕,每隔一段时间便向前蠕动一段。
孙必振领着刘易斯走了上去,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看到那长队中是形形色色的死人,有古欧洲的圣三一信徒,也有申国的大夏方士,不但有人,还有动物,甚至有奇形怪状的、孙必振见都没见过的活物。
排在队尾的是一条黑色的、不可名状的大狗,这条狗悄无声息地吞吃着面前排队的人和动物,试图加速自己排队的进程,但无论它怎么吃,这条队伍还是太长了,一时三刻排不到头。
孙必振认出了这条狗,为了避免麻烦,他压低身体,领着刘易斯躲到了队伍侧面,试图避开黑狗的视线。
但这却瞒不过黑狗,它的耳朵抖动三下,猛转身朝孙必振看去,进而怒吼道:
“戏命司!!我绝不饶你!!!”
傀儡司化成的黑狗法相朝着孙必振扑去,孙必振大惊,抬手去挡。
就在二人将要撞上时,一个魁梧的身影拦在了孙必振身前,挥舞沙包大的拳头,照着傀儡司麻美的狗头邦邦就是两拳。
傀儡司被捶得哼唧起来,用爪子捂住狗头缩在了地上:若论法术,他的实力远超一般大祭司;但论身体素质,他连区区一辆卡车都扛不住,更别说和申国最强的猎人比了。
“你帮他作甚!你不也是他害死的!”傀儡司哭嚎道。
“哼,我不是帮他,那个骷髅钓鱼佬叫我管你,这两拳是因为你瞎几把插队。”
刘高兴把指关节按得噼啪作响,回头瞥了孙必振一眼,他显然认出了孙必振,眼里流露出一丝敌意,但没有当场动武。
孙必振吃了一惊,忙问刘高兴:“你为什么能碰到他?你的神识也在手上?”
刘高兴倒也不瞒他,实话实说道:“啥手不手的?修成法相的能耐人可以碰到别人的神识,你的法相呢?丢啦?”
孙必振立刻醒悟过来,原来,他能用左手碰到刘易斯,并不是因为左手里封存着神识,而是因为他的左手是法相。
打服傀儡司后,刘高兴没继续说话,兀自朝队伍前排走去,孙必振赶忙拽着刘易斯跟在他身后。
说来也怪,明明是同一条队伍,当傀儡司插队时,队伍就长而又长,一眼望不到头;但当刘高兴插队时,队伍忽然就变短了,虽然还是有一定长度,但却可以一眼望到尽头了。
队伍弯弯绕绕,通往一扇灰得发黑的门扉,门扉外是闪烁的画面,但无一例外都通往呻吟公国。
孙必振感到好奇,便问刘高兴,“敢问大哥,这扇门通往活人世界吗?”
刘高兴没有搭理他,只是来到门前,摆了摆手,其余死者纷纷朝后退去,为刘高兴腾出了空位。
站在门扉前,刘高兴看向门外,只见门外是呻吟公国冰蓝色的冻结地,地面上蔚然站着一名穿风衣的调查员。
调查员背对着门扉,刘高兴迈步出门,居然迈入了那调查员体内,消失不见了。
刘高兴出门后,门扉内的景象便消失了。
孙必振倍感好奇地靠近,他因此变成了最靠近门扉的人。
门内出现一个雪花闪烁的旋涡,闪动一番后,出现了呻吟公国的画面。
画面当中,召潮司看着两名孙必振不认识的大祭司,孙露红则趴在昏迷的孙必振身上哭泣。
“召潮司?!她回来了?”孙必振不知道召潮司一直躲在李世界袖子里,因此倍感惊讶。
孙必振将刘易斯拽到身边,二人看向门扉内的画面。
召潮司看向爨灭司。
爨灭司摇头。
召潮司嘴唇抽搐了一下,问爨灭司道:“果真不行吗?”
爨灭司:“果真。”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我是做之后才知道的。”
“你后悔吗?”
爨灭司点头。
“那你怎么不去死?”
这段对话让孙必振不明所以,为了搞清发生了什么,孙必振将左手透过门扉,伸入了召潮司体内,摸到了她柔软的内心。
噬魂夺魄的润发动,孙必振当即泪流不止,他慌忙收回手,仍被一股巨大的悲伤所支配,止不住地抽噎起来。
“怎么了?”刘易斯问他。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啊,”知道了一切的孙必振哭着说道,“我刚刚得知,死人即使是复活,也会失去七情六欲,变成没有感情的东西……”
原来,从一开始,起死回生就是有代价的,只是李世界没有明说而已。
孙必振一路走来,见到了无期根狱中的疯女人,见到了神司,见到了圣鼠,见到了天火,这些圣三一无一例外都有死而复生的能耐,也无一例外都丧失了许多情绪。因此,孙必振不难想象,如果刘易斯复活,多半也会……
望着门扉外监察司无神的双眼,孙必振痛哭流涕。
“怪我啊!怪我!要是我当时没有……要是我……”
孙必振跪在了门扉前,锥心刺骨的不甘让他愤怒,无法挽回的遗憾让他悲痛,一切成空的结局让他想笑,但是他此刻在哭,哭得悲怆浩荡,但神识的哭泣无法流出一滴眼泪。
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时,人才能真正哭到伤心尽头。
刘易斯没有说话,她尝试搂住孙必振,但却穿过了孙必振的身体。
二人在死门前,以一种滑稽的姿势拥抱。
良久,孙必振渐渐缓过神来,却看见刘易斯站在自己面前,生平第一次当着他的面,摘下了口罩。
口罩下方是一张陌生的脸,刘易斯朝孙必振笑笑。
孙必振感到十分惊讶,他从这笑里看出了几分释然。
“孙必振。”
“嗯?”
“你不必为我感到遗憾,我已经活过了数十度春秋,活得远比凡人要长,我还认识了你这样的朋友,没有留下遗憾。”
“可是……”
“没什么需要你为之伤心,但,如果你还想为我做些什么,我还有一件未竟之事,你可以帮我吗?”
“什么事?”
刘易斯攥住自己的口罩,那口罩化成了一点光芒,成了一种纯粹的情绪。
“我什么都没有剩下,只剩下这一点杀意在身上,始终告诉我自己,有一件事要去做。我不能带着这个离开,我想把它给你。”
孙必振站起来,走到刘易斯身前。
刘易斯伸出手,将自己的杀意交给了孙必振。
“虽然有些过分,但你能为了我,杀掉枪停司吗?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一定。”
孙必振接过那光点,将其按在了心口,重复道:
“一定。”
二人在死门前相拥,白色死门外,核爆的火光照亮了死门内外,宛若一场烟花。
最终,在孙必振的注视下,刘易斯转身朝黑色死门走去。
黑色死门后,她的“母亲”和“哥哥”站在门内,朝她招手。
她不回头,她进入了死门。
没有什么好怀念的了,孙必振感到一种最不可名状的情绪支配着自己,他转过身,看向白色死门外。
定续命的第三味药“七死无悔”已经落实,活人世界内,孙必振的皮囊已经渐渐痊愈,他的修为也已经抵达了新的境界。
门外,被慕尼黑致幻九定身的召潮司无法动弹,唯有鲛泪从眼眶中流出,落在了孙必振的画皮上。
“我还有人要去爱,我还有神要去杀。”
说罢,孙必振迈出了白色死门。
孙必振迈出白色死门时,一条缩小的黑狗偷偷咬住了他的后脚跟,跟着他一齐穿过了死门,返回了活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