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武都饭店的地狱之门,一行四人踏上了前往崩离之地的旅程。
地狱和人间的时间流逝并不相同,召潮司说,地狱的时间流动的更快,相比于地狱内的二十四小时,凡世或许才过去了十二至十六小时。
但张莲旭的说法却完全相反,她总觉得地狱的时间过得很慢,地狱里过去了一天,凡世兴许过去了一天半。
二人争执不下,便要求孙必振做判断,孙必振害怕极了,任凭二人如何催促,他一句话也不敢说,所幸二人由唇枪舌剑转为冷战,孙必振才得以幸免。
无论地狱里的时间是快是慢,四人也花了足足两天的时间,才穿越肋谷峡和狼疮平原,抵达了崩离之地的边缘。
熔炉,是司火之神、司锻造之神:铸匠的圣地。
拜火教追奉火神,熔炉周边地区也因此长期被拜火教牢牢掌控,成为其信仰与权力的核心地带,拜火教不能没有熔炉,就像西方不能没有耶路撒冷。
密教信徒们皆知,拜火教可谓当之无愧的地狱第一大密教:信徒最多、大祭司最多、势力最广。然而,正因为拜火教人数庞大,其内部对教义的理解难以统一,由于对教义的不同解读,拜火教分裂为三个主要分支:天火教、地火教和人火教。
那么问题来了,铸匠的教义有且只有一个,为何同一个神的教义,会有如此多种截然不同的解读?其根源在于,地狱密教的教义是由地狱铭文写成,虽然地狱铭文见而知意,但不同国家的人会对铭文采取不同的翻译,由此产生了分歧。
以煮的教义为例:煮的教义只有一个字,但哪怕是一个字,光是在申国的翻译就有三种:“咥”“啖”与“好好吃饭”。若放眼世界各国,译法更是五花八门,层出不穷。哪怕是同一种语言,翻译也有优劣之分,其中“信达雅”的翻译,往往更受信徒青睐。
显然,“咥”与“啖”相较于“好好吃饭”更为文雅有力,故而在申国,“武都饭店”以“咥”为教义,“鸿宾楼”则崇尚“啖”。至于那“好好吃饭”,由于这翻译难登大雅之堂,使用者少之又少。
但归根到底,“咥”也好,“啖”也罢,“好好吃饭”也罢,其内核皆为“吃”。三个译法虽异,义理却合,因此煮的信徒没有教义纷争,十分团结。
可惜,拜火教的核心教义却没有这么简单明了。与武神祠“笑奉我主”那般玄奥类似,拜火教的教义亦是四个字——但究竟是哪四个字,却始终没有定论。
历史上,真正亲眼见过铸匠教义的拜火教大祭司仅有三人:来自伊朗的蛇孽司、申国的粘土司,以及沙俄的锻天司。
这三名大祭司在熔炉内升格,并在同一天见到了铸匠的奇迹,目睹了铸匠的教义。
一切教义皆由地狱铭文写成,地狱铭文见而知意,但书写地狱铭文的方法早已失传。
亲见铸匠教义的三名大祭司无法记录教义,只能靠语言口耳相传,但问题在于,这三位大祭司不仅不会说地狱铭文,甚至不会说同一门语言。
锻天司是俄罗斯特维尔人,讲的是俄语,而且是难懂的特维尔方言;蛇孽司说波斯语,却偏偏是伊斯法罕口音,连波斯人都听不懂,何况是外国人;至于粘土司,他是地道的申国河南人,说话自带马赛克。
三人站在一起,鸡同鸭讲,连话都说不明白,解读教义自然也是南辕北辙、各执一词。
锻天司性格顽固,认死理。他坚称铸匠的教义是“偷天换日”。并非字面意义的“偷天换日”,而是“盗走苍天,换成烈日”,象征着拜火教应以“天日”为纲,崇尚火焰主宰天下一切,故其门派被称为天火。
蛇孽司则坚持认为教义应翻译成波斯语“dar aftab ghutehvar shvid”,也就是“以身为火”,不拜天地、不向外求,而是从人内寻求火焰,是为“人火”。
对于两名同事的解读,粘土司评价道:“不中。”
粘土司认定,两位同僚都理解错了。铸匠的教义,应当是“生一地火”,即让大地熊熊燃烧,热得跟煤炉子一样,那才中嘞!秉承“生一地火”的教条,粘土司所创之派便被称为地火。
由于三名大祭司对教义的解读分歧严重、无法调和,拜火教最终分裂。
锻天司实力最为强大,他占据了熔炉,成立了天火教;圣三一的首席圣三:天火,就是锻天司的大弟子,天火叛教离开了熔炉,投奔圣三一,锻天司因此大为光火,在熔炉生了几千年的闷气。
蛇孽司则率众占据白烟城,建立人火教。可惜七年前,沸腾司闻章解放了白烟城,成了白烟城的新城主,人火教自此覆灭,蛇孽司败走,逃亡至崩离之地,藏身于酒曲之屋,开始从头建立密教、大量炼制灵药,立誓终有一日重夺白烟城。
粘土司喜好研究佛法,创立地火教后,便带领信徒在崩离之地铸造佛像,以自己的方式诠释铸匠教义。他所创教派另有一名号,曰听红寺,其信徒身披红袍、剃度出家、专研佛理,被其余密教信徒们称为红土僧。
作为红土僧的大本营,崩离之地是一片独立于熔炉之外的丘陵地带。熔炉乃司火之神,其圣地始终燃烧,火焰终年不息,烈焰喷薄、热气弥漫。
崩离之地正位于熔炉外围,因熔炉持续释放的热量,这里的土地终年湿软、不断龟裂,由此得名“崩离”,虽和崩离主同名,却毫无关系。
这片裂痕遍布的地貌令人望而生畏,土壤如锅盖,空气又湿又热,蒸汽蒸腾不散。能在此顽强生存的草木与野兽,皆为地狱的耐高温物种,其中不乏危险的邪祟。
此刻,孙必振一行人抵达了崩离之地,穿行于一片浓密的天南星属植物之间。
孙必振走在最前方,挥舞着公平之矛,将挡路的红褐色藤茎一一斩断,开辟出道路。
“崩离之地有一间屋,叫酒曲之屋,那是粘土司的屋子。”跟在他身后的张莲旭说道,“不出意外的话,门就开在那屋子里。”
在地狱中,“屋”与“门”都是独有之物。两者虽常常并列提及,实则性质截然不同:门由大祭司创造,可以自由移动,具有连接凡世和地狱之能力;而屋则是地狱的原生事物,是固定的场所,不可移动。
地狱中的每一座“屋”,外形不一,风格奇异,但都拥有一个共通之处:炼药所需的一切仪器,皆只能在“屋”中获得。
曾有人尝试将“屋”内的炼药釜、蒸馏皿带出使用,却无一例外地遭遇灾厄。因为“屋”中的器物皆为死物,一旦被带离“屋”在外停留过久,便活了。活过来的器皿极为不可控,所带来的后果不可名状。
无人知晓“屋”究竟出自何人之手,亦无人知晓屋内的器皿是如何诞生。唯有一点,各教派早已达成共识:“屋”之法则不可违,屋中器物不可带出,违者,当诛。
“屋”存在的唯一目的,便是产药,而酒曲之屋,更是地狱中药品产量名列前茅的“屋”。酒曲之屋之所以高产,是因为蛇孽司将凡世的流水线技术带入了地狱:蛇孽司在屋中部署班组轮替机制,令教众日夜不歇,如工蚁般接力劳作,从而实现惊人的灵药产出。
但孙必振对这些一概不知,他一边挥矛开路,一边擦着额上的汗,扭头问张莲旭:
“师兄啊,那个‘酒曲之屋’里,有没有空调啊?”
“那肯定没有啊,地狱又没通电。”
“唉……”
孙必振叹了口气,扭头看向召潮司:鲛人没有汗腺,因此无法像人类一样散热,孙必振倒不怕热,只是替召潮司担心。
召潮司对上了孙必振的目光,一脸无所谓地说:“不用替我操心,一般的鲛人兴许会热出病来,但我是大祭司,没那么脆弱。”
说着,她指了指自己的胳膊,胳膊上覆盖着细密的水珠,但那并不是流汗所致,而是汲水术的效果,这法术能保持皮肤湿润,也能替代汗液。
召潮司又指了指走在最后面的孙露红,“比起操心我,你还是操心操心她吧。”
孙必振歪头朝后看去,顿时惊叫出声。
“我x!孙露红!你在干嘛?!”
走在队尾的孙露红已经脱了个精光,左手拎着自己的衣服,右手不断地呼扇,舌头耷拉在外边,浑身都是汗。
“达瓦里希,我好热啊……我好热……”孙露红诉苦道。
“热也不能脱这么光啊!快穿上!袒胸露背成何体统!”
孙露红苦闷地点点头,然后穿上了内裤。
“上衣也穿上!”
孙露红不情不愿地穿上了一件白色背心,可惜她浑身都是汗,背心很快被浸透了,什么也没遮住,穿了比不穿看上去还糟糕。
孙必振扶额道:“谁让你穿这东西的?你的那什么呢?”
“什么什么?”孙露红困惑不已。
“就是……你的,那什么,”孙必振用手在胸前比划了几下,“诶呀就是那什么。”
孙露红还是不了解,召潮司翻翻白眼,替孙必振直说了:“他是问你的胸罩呢?”
孙露红耸肩,“我没有用过类似的东西呀。”说着,她用困惑的眼神看向召潮司,“你是说你穿的那种大号眼罩吗?”
召潮司被孙露红的单纯整无语了,孙必振则追问道:
“你是说,从你换了人类的画皮之后,就一直穿着这件背心?”
孙露红小心翼翼地点头,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
“不会吧?李世界在鲛人国的时候没给你买内衣?”
孙露红拘谨地摇了摇头,这件事怪不了李世界,虽然鲛人国有类似的东西卖,但李世界是个道士,他哪懂这些事情?于是他贴心地把自己的男士背心分给了孙露红一件。
“所以,你这些天也是穿着背心出门的??”
孙露红出门很早,孙必振没醒她就走了,孙必振因此不知道她穿什么出的门。
孙露红咬住嘴唇点头,补充道:“是,但我外面有穿外套。”
孙必振松了口气:“罢了,眼下没有现成的衣物,到了伊朗我给你买吧,”话刚出口,他又想起了什么,摇头道,“坏了,我们手头没有外汇啊!这可怎么办?”
张莲旭不耐烦地戳了戳孙必振的脊梁骨,没好气地教训道:“你这爹当的,我也是佩服!没准备外汇就敢出国啊?罢了,你带通行金箔了吗?”
在赤鹿沙地和李世界分别前,李世界给了孙必振一千三百块人民币用作旅费,这并不是李世界小气,而是他身上没有多少人类世界的钱:李世界行走江湖,身上带的,更多的还是硬通货,也就是灵药和通行金箔。
除了一千三百块人民币,李世界还给了孙必振厚厚一沓通行金箔,换算成人民币少说有十来万。通行金箔这东西,在现代化的大国没法随便使用,但在地狱或者动乱的小国,黄金却比货币更加管用。
此刻,这些通行金箔都带在孙必振身上,装在他的魔术口袋里,被张莲旭这么一问,他点了点头,从魔术口袋里随意抓出一把金箔,递给了张莲旭。
“给你,你能想办法买来内衣吗?”
张莲旭看着孙必振手里的金箔,惊讶道:“我的天,当大祭司这么来财的吗?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李世界给的。”
张莲旭摆摆手,“那道士不但名气大,出手也真是阔绰……你自己装着吧,这玩意死沉死沉的,等到了伊朗再给我,我有办法把金箔换成现钱。”
谈话到此为止,四人继续前进,穿过茂密的地狱植物,慢步走着。
前进了大约半小时,周围的植被渐渐变得稀疏,孙必振也用不着开路了,他拎着矛走在最前面,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开裂的地面,忽然察觉到什么。
孙必振是个瞎子,他一直在用观炁的法术替代双眼,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炁和异样;在他的视野中,枣红色的地面下方隐约有炁冒出,那炁的颜色更深、更热,是棕红色的,虽然炁的主人刻意隐藏,但还是被孙必振察觉了。
“谁?!”孙必振停下脚步,拦住了同伴们,用矛尖戳向地面。
话音刚落,一名穿红袍的僧侣便从地下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