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一名穿红袍的僧侣便从地下钻了出来。
红袍僧的头颅上没有一丝毛发,这一来是地火教的教义要求,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适应这附近的高热气候。
孙必振举着矛,谨慎地打量这光头红袍僧:只见此人汗如雨下,身上的红袍宽大透气,却也被汗液浸透,变得湿乎乎的,粘在了他身上。
红袍僧却没有看向孙必振,而是眯缝着眼打量站在最后面的孙露红,这一看,他慌忙低下了头,端着手低声言语:
“无量佛,罪过,罪过……”
此人正是崩离之地的红土僧,这老不正经的装作一副僧人的模样,居然敢偷看自己女儿,孙必振顿时不乐意了,用长矛指着红土僧,威吓道:
“叫你的人都出来,我讨厌脚底下有东西在爬!”
红土僧抬眼打量孙必振,透过孙必振身上的炁,他看出孙必振不是善茬,不敢忤逆,于是猛地一跺脚,喊了一句暗号,陆续有几名同样打扮的僧侣从地下钻出。
僧侣总共一十七人,都穿着红袍、留着一身的臭汗,多数人脸上刺着字,而且不是什么好字,净是一些负面含义的字,不是“盗”就是“逃”,要么就是“寇”或者“徙”。
为首的红土僧示意他们列队站好,但队伍中有一名脸上纹着“淫”字的瘦削僧人,一脸惊诧地指着孙露红,小声朝左右叫道:
“快看!女菩萨!”
左右脸上有字的僧人顿时抬眼偷看孙露红,也有人偷看召潮司,但看着看着眼神又跑到孙露红身上去了。
见此情景,孙必振大怒,用炁把那名脸上刺着“淫”字的僧人拽到身前,拿矛指着他的喉咙,质问道:“你说什么?!”
僧人害怕了,双手合十,哆哆嗦嗦地说:“我说……我说女施主……好看……”
这家伙虽然有色心,却没撒谎,此话一出,孙必振反倒没了脾气,松开僧人,朝他甩甩手,僧人跌跌撞撞地跑回了队伍里,再也不敢抬头了。
孙必振动手时,为首的红土僧并没有阻拦,直到同伴回到队伍内,他才低垂着脸,慢慢问候道:“佛,施主,贫僧慧远,这厢有礼了。”
红土僧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佛教僧人,他们既不是大乘佛教,也不算小乘佛教,所谓念佛也只是做做样子;僧人吟咏的“阿弥陀佛”,到了红土僧嘴里,就化简为了单独一个“佛”字,至于“这厢有礼”,更不是空门中人该说的话。
慧远话刚出口,他身后的一名瘦僧抬手一指孙必振,恶狠狠地喊道,“异教徒!”
瘦僧的左手中抓着泥丸穿成的手串,那东西看似无害,实则是红土僧们独有的弹丸武器,看来瘦僧已经做好的动武的打算。
慧远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虽没有表情,孙必振却从慧远的炁中分辨出了一丝愠怒。
慧远走到瘦僧身前,用一记弹指弹在瘦僧的额头上,只听得脆响一声,瘦僧的额头上泛起一块浅白色的印子,随后,那印子渐渐有了颜色,凝固成了一个“戾”字,居然是一个刺字。
看来,这些红土僧脸上的刺字,都是慧远采取的惩罚措施,用以惩戒僧人们做错了事。
瘦僧被这一记弹得没了脾气,愣头愣脑地揉着额头,不敢再说话了。
解决完这些,慧远转身走回孙必振面前,十指交叠,恭敬地低下了头。
“佛,敢问施主,自何处而来?此行所为何事?”
对方恭敬的态度令孙必振很满意,他收起了长矛,回答道:
“在下是武神祠戏子孙必振,此番前来,是想借用酒曲之屋中的门扉,前往伊朗办些事情。”
听到孙必振这么说,慧远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回复道,“施主,您来得晚了些,若是从前,借门只是小事一桩,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能不能借门,已不是我等能做主的事情了。”
“嗯?这是为何呢?”
“您有所不知,自七年前蛇孽司来此,酒曲之屋就被他霸占去了,我寺的冉光长老对此不闻不问,我等虽心有不忿,却也奈何不了大祭司,因此,酒曲之屋现在是蛇孽司说了算,我等实难做主。”
冉光就是粘土司的法号,孙必振听着挠了挠下巴:“还有这事?”
“千真万确。”
看慧远严肃认真的样子,不像是在撒谎,主要是他没有任何理由欺骗孙必振;见慧远说话客气,孙必振也变得客气起来,换了个问题问道:
“既有此事……慧远法师,您知道酒曲之屋怎么去吗?我替你们去讨个说法!”
“敢问施主,所言所指,乃是哪一所酒曲之屋?”
这个问题让孙必振愣了片刻,在他的认知里,地狱之屋都是独一无二的,酒曲之屋只有一个,但慧远的话似乎暗示酒曲之屋不止一处?这是为何?
想不明白的孙必振有些急躁,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反问道:“什么哪个?您莫不是不认路吧?”
慧远颔首,双手合十道:“佛,施主见笑了,路,自然是认得的。”
“那为何不说呢?难不成你担心蛇孽司报复?不要怕,我不会供出你们来的。”
“佛,施主,贫僧并不是担心这个,只是酒曲之屋并不唯一,贫僧尚不清楚,您指的究竟是哪个酒曲之屋呢?”
慧远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孙必振果然中计,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
“你在开玩笑吗?难不成地狱还有第二个酒曲之屋?”
“阿弥陀佛,如施主所言,酒曲之屋有两个。”为了掩饰眼中神色,慧远朝孙必振深鞠一躬。
“你真不是开玩笑?”
孙必振以为慧远是在拿他寻开心,谁知慧远站直身体后却一脸肃然,毫无半分玩笑之意。
“佛,施主多虑了。出家人不打诳语,岂敢嬉言乱道?”
“那你倒是说来听听,地狱之屋不都是独一无二的吗?哪里来的第二个酒曲之屋?”
“请您消气,这事正是由蛇孽司一手策划的,他老人家正在林子深处进行一次‘科学实验’,目的是将酒曲之屋一分为二。
施主,您应该知道,屋是用来酿制灵药的,而蛇孽司炼药心切,急功近利,他总觉得制药速度还不够快,于是想通过将酒曲之屋一分为二来提高产量,而他也付诸实践了。
如今的酒曲之屋,一半位于左手侧的赤沼岸上,据这里得有三十里;另一半则留在原处,在施主右手侧的方向,沿着林径再走二三里就到了。”慧远不慌不忙地讲。
“什么!?”不止是孙必振,就连召潮司和张莲旭也被这骇人听闻的说法震惊了。
孙必振看出慧远没有撒谎,但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有人会做出切割酒曲之屋这样愚蠢的事情。
“真有人敢这么做?屋内的东西不会漏出来吗?你们为何不杀了他?”召潮司问慧远道。
“阿弥陀佛,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不敢造业,不敢妄动杀心。”慧远避重就轻地回答道。
“既然如此,我们还去那屋里吗?”召潮司用只有孙必振听得到的声音小声问他。
召潮司是鲛人,鲛人天生擅长操纵声音,她确信自己的声音只传进了孙必振耳朵里。
但孙必振并不知道这点。
在孙必振听来,召潮司的声音非常清晰,他哪里知道鲛人有暗中传话的本领,只道召潮司说的话众人都听见了。
孙必振是五好青年,同样也是地地道道的申国青年,当着慧远等人的面,如果说不去就不去,他面子上挂不住。
明知山有虎,这明知山也不得不去,孙必振于是摆摆手。
“无妨,我们去探探究竟。”
孙必振又朝红土僧们甩甩手,这是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佛,施主要当心才是。”
说罢,慧远双手合十,朝孙必振颔首,列队整齐的僧人们瞬间消失,大概是遁入了地下。
孙必振没有多想,朝右一指,言道:“我们走吧,去看看那和尚说的是不是真话。”
一行人继续前进,走出两里地后,周遭的植物愈发稀疏了,地面上也有了人类活动作业留下的痕迹,面前出现了一片平坦的空地。
孙必振朝空地上望去,果然看到了坐落于空地中央的酒曲之屋,而且只有半个。
酒曲之屋看上去像是一颗白色、椭球形的蛇蛋,它的表面长着金绿色的苔藓类植物,由于表面足够光滑,那些蠕动的植物只能在屋顶上生长,蛋形的屋子好似戴上了一顶绿色的毡帽,看上去毛茸茸的。
如今这颗“蛋”只剩下的一半:酒曲之屋被从中间分开,圆形的切面被一条弯曲的钢筋扎住,类似于火腿肠两端的扎环;几条巨大的锁链一端被嵌进了地里,另一端则焊死在那钢筋的扎环上;这些锁链都是死钢打造,表面镀有地狱铭文,又被法术加固过,即使酒曲之屋不断扭动着试图挣脱,那些锁链还是将它牢牢拖住,禁锢在了原地。
这幅景象让孙必振感到一阵反胃,当初他被腹痛居屋的幻术骗到过,但如今的他能够一眼看穿酒曲之屋的幻象,看到那令人作呕的本质。
酒曲之屋的外侧看上去比较正常,不正常的是酒曲之屋的切面:屋子被切开的地方,不断有金红色的液体渗出,这些液体时而凝结成人脸的模样,时而蒸发成气体,幻化成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但只要一落地,液体就消失不见,可见酒曲之屋只是在无谓挣扎,这也情有可原,毕竟任何人被拦腰切开都会尖叫的。
看着眼前的半个屋子,孙必振嘟囔道:“真是作孽啊……蛇孽司为何会产生这样疯狂的想法?”
召潮司只看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评价道:“真恶心。”
张莲旭也点头道:“屋是活物,即使用蛮力将屋切开,屋子本身也会尝试自行愈合,这无疑是在制造麻烦,何况一旦屋内的器具外漏,后果不堪设想。”
“先不管那么多了,过去看看吧!”
孙必振抬手一指,朝着半个酒曲之屋走了过去,一行四人很快便到达了空地外围。
为了掩人耳目,四人没有直接走到门前,而是悄无声息地躲到了一片茂密的热带树木后方,隔着树丛打量屋门。
孙必振的视力很差(双眼零点零),他隔着茂密的雨林看向酒曲之屋的入口,一名蛇孽司的学徒就站在那里,右手握着一只涂了铅的碳棒,左手抓着擦汗用的白毛巾。
学徒戴着德系防毒面具,不知是从哪个角落里摸出来的陈年旧物;他身上披着一件不透明的塑料雨衣,除此之外,身体表面就只有一条白色的、汗津津的短裤用于遮羞。
作为武神祠的人,孙必振好歹懂一些防毒的知识,学徒的这身装束让他忍不住想笑:皮肤裸露在空气中,戴防毒面具又有什么意义?这学徒显然什么都不懂。
既然这家伙什么都不懂,孙必振有足够的信心制服对方,于是他朝同伴们小声说了几句,拎起矛,迈步独自走向居屋门前。
站在门前的学徒漫不经心地左右张望,看到孙必振持矛而来,顿时慌了神,用波斯语叫嚷着:
“大祭司!大祭司不好了!是……”
可惜,隔着厚实的门板,学徒的呼叫根本盖不过屋内的嘈杂声音。就在他惊恐求援时,孙必振已经贴到了他的身前,两人相隔仅有五公分。
“嘘,要命的话,就别出声。”孙必振用地狱铭文劝道。
学徒不敢再叫唤,眼睛盯着孙必振的矛尖,识相地丢下手中的东西,一步一步退到了门旁。
酒曲之屋的入口是一扇黄铜门框的拱顶门,门板是由喀麦隆黑檀制成,上面雕刻着冶火神的圣物:一只盛放着熔岩的陶罐。
黑红色的金属镶嵌在门板内组成陶罐的马赛克式花纹,罐中醒目的岩浆是由红色玛瑙拼凑而成。这样的门板堪称艺术品,但孙必振顾不上欣赏这玩意,他把学徒按在门板上,用地狱铭文问道:
“别紧张,我问你几个问题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