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紧张,我只是问你几个问题,很快就走。”
学徒紧张地点了点头,嘴里念着一句波斯语,大意是:“我照做,别杀我。”
孙必振听不懂波斯语,但对方的语气和神情他看得明白。由于听不懂波斯语,他打算只问一些简单的问题,让学徒通过点头或摇头来作答。
“我问你,这屋里有地狱门吗?”
学徒点头。
孙必振心中一喜,接着追问:“蛇孽司在屋里吗?”
学徒又点头。
不好,虽然地狱门就在屋里,但蛇孽司本人也在场,那就不能贸然闯入了。
孙必振沉吟片刻,又问:“蛇孽司这个人……好说话吗?”
学徒愣了一下,接着猛地摇头,态度坚决;这家伙是蛇孽司的学徒,连他也觉得蛇孽司不好说话,那大概是真的不好说话。
“我就知道,光听这名字就不像是个通情达理的主。”孙必振嘀咕着,开始盘算对策。
眼下,蛇孽司应该还不知道他们的目标是地狱门。如果贸然现身与他交涉,不仅可能谈不拢,还会暴露身份;即便对方愿意通融,恐怕也免不了开口索贿。
孙必振知道,像通行金箔这样的贿赂只对凡人或者琥珀教的大祭司管用,对于拜火教的大祭司而言,黄金还不如灵药有吸引力,若是对方狮子大张口,他们未必能满足其胃口。
权衡利弊,孙必振心中有了计划:与其冒险贿赂,不如暗中行事,伺机而动,在蛇孽司察觉之前,悄然通过地狱门。
既然打算瞒天过海,就必须摸清酒曲之屋的警戒状况。孙必振知道,屋这种怪东西并不遵守常规的物理法则,外小内大,空间扭曲,所以不能光看外表,必须搞清楚里面到底有多少人。
于是他又问:“酒曲之屋里的人多吗?”
这一次学徒愣住了,显然对“多”这个模糊的概念难以下判断。
孙必振只好换个问法:“屋里有超过一百人吗?”
学徒摇头。
“那,有超过五十吗?”
学徒点头。
“那就是说,大概七十人?”
学徒摇头。
“六十?”
学徒点头。
屋内大约有六十人,这个数字不多也不少,孙必振沉吟片刻,觉得该问的也问得差不多了,便捏了个乙醚咒,往学徒赤裸的皮肤上一拍,对方当即软倒在地。他顺势将人拽起来,拖回了同伴藏身的地方。
自从完成“七死无悔”仪式后,孙必振的炁已臻于化境,能够释放毒气而不伤己身,运用起这类小法术也十分娴熟了。
张莲旭见他拖着一个异教徒回来,立即凑上前来,低声问道:“怎么样?”
孙必振简明扼要地把事情经过和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听完后,张莲旭点头称赞:
“你很机灵,蛇孽司确实不如地火教好说话,我们最好就这么办。先派一个人进去打探一下,确认地狱门的位置,再群起而动。”
她话锋一转,扫视了一圈三人,问道:“现在的问题是,谁来当这个哨子?”
哨子,是密教信徒之间对打探情报者的称谓,类似于斥候或者探子。
“我来吧。”召潮司当即开口。
“不,”孙必振伸手拦住她,“还是我来。”
召潮司看着孙必振,面露担忧之色,“你没我灵活,还是我去,更稳妥些。”
“你说得没错,但我有一个好主意,这个主意只有我能实践,你们三个都不行。”
说着,孙必振蹲下身,摘下了昏迷学徒脸上的德式防毒面具。三位同伴见状,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
学徒的防毒面具是一种覆盖整个面部的全罩式面具,戴上之后不但无法辨识面容,就连声音也被过滤得模糊喑哑,很难听得出是谁。
孙必振没再多做解释,干脆利落地脱下外衣,换上了昏迷学徒的短裤和雨衣,戴好防毒面具,整个人换了一副样子。他站起身,叉腰挺胸,绷紧身体问道:
“怎么样?有没有破绽?”
召潮司和孙露红上下打量了一番,皆摇头表示没有破绽。
张莲旭却眼前一亮,猛地凑到他面前,双眼放光地盯着他结实的腹肌,伸出躁动的小手,疯狂搓揉:
“哇!太带劲了!师弟你在哪家健身房练的啊?”
召潮司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一把拽住张莲旭的衣领,把她从孙必振身边拉开,低声叮嘱道:
“进去之后千万小心,能不说话就尽量别说,虽然外观遮得住,但声音多少还是能听出端倪的。”
“放心吧,就算我想说,我也不懂洋文,任谁来了我也不开口。”
说完,孙必振将长矛收进魔术口袋,转过身,迈步朝酒曲之屋走去。
他来到黑檀木打造的屋门前,深吸一口气,缓缓推门而入,身影随即被屋内腾腾的白雾吞没。
屋内的热浪较屋外更甚,刺鼻的、包含着高浓度酒精的热蒸汽从屋内涌出,凡人恐怕看不清屋内的构造,但这对瞎子孙必振而言并无影响。
和凡世的屋子不同,地狱的“屋”往往不受欧氏几何的制约,就比如这间酒曲之屋,它的内部要比外部更大。
迎接孙必振的是一架木制的旋转楼梯,地板上覆盖着厚厚的蒸汽,他抬头向上看去,几名学徒正站在二层,将一桶药剂倒入一只沾满沥青的坩埚,另有一名背着手巡视的门徒在大声喊着几句波斯语,大概是在把控药剂的量。
这些学徒都穿着类似的雨衣套装,汗和凝固的液体顺着他们的花花绿绿的雨衣流到了地上。
虽然做了伪装,但孙必振还是下意识地伏低身子,隐藏在浓浓的蒸汽之中,遁入雾霭,沿着下沉的白气走向二楼。
专心炼药的学徒们没有发现孙必振,他来到二楼,透过雾气看着学徒们炼药;孙必振并不懂炼药学,他停下脚步观看,纯粹是因为好奇。
二楼,蒸汽忽上忽下,从飘在天花板上的蒸汽中垂下一团凝胶状的白色物质,恰好落在了那沾满沥青的坩埚内。
监督工作的门徒急忙喊了一个单词,大概是“停止”的意思,两名学徒立即停止了倾倒药液,他们将金属桶放在了一旁,各自抓起一只涂抹有铅粉的烧火棍,将抹着铅粉的一端插进了那团白色凝胶。
凝胶发出“嗤”的声响,刺鼻的蒸汽从那团凝胶里喷了出来,原本圆鼓鼓的凝胶团瘪了下去,变成了一滩白色的粘液,慢慢融化在了药液中。
这团凝胶正是酒曲之屋的血肉,两名学徒将火棍拔出,棍上的铅粉已经耗尽。他们默契地将棍子丢向后方,由一名回收火棍的学徒接住。
接住火棍的学徒站在一只装铅粉的铁箱旁边,他将两根棍子顺着一处抹着松油的孔洞插入铁箱,再从箱子下端拔出两根新的、粘着铅粉的火棍,快步跑过去,将两根火棍放在了同伴身侧。
与此同时,那两名负责添加药液的学徒用两只大钩子吊起坩埚,两人并排走向屋子深处,将那坩埚送往第二道工序。
这种配合默契的流水线式作业令孙必振大为震撼,没想到,蛇孽司当真实现了灵药的量产,不愧是工匠之神的大祭司。
孙必振欣赏着灵药的生产,差点忘记了自己的目的,他愣了好一会才醒转过来,赶忙向着屋子深处走去。
酒曲之屋的走廊弯弯绕绕,幻象丛生,在走廊深处,许多门扉沿着走廊敞开,通往不同的房间。
每个房间都装着不同的怪异装置,蛇孽司的学徒们在其中劳作,端着各式器皿的学徒进进出出,不断和孙必振擦肩而过,但都没有理会他;看来这里的炼药工作十分繁忙,学徒们不敢怠慢,这也从侧面说明蛇孽司确实不是好说话的人,居然如此压榨自己的信徒。
孙必振继续深入,每经过一个房间,他就探头朝里面看一眼,寻找着地狱门,但迟迟没有看到门的踪影。
“奇怪,这门开在哪里了?死活找不到呢?”
孙必振在心里嘀咕,继续深入,突然发现了一间特殊的房间。
房间里有一面白色墙壁,一只棕色犰狳卡在白色墙壁内,面前摆着一只食盆,食盆里放着一些天南星属植物的叶片。
犰狳啃食着面前的叶片,这些叶片混入了烈性泻药,致使那犰狳不断进食却无法获得饱腹感,它一面进食一面排泄,后半身被隔离在了墙壁的另一侧,一名穿着棕黄色雨衣的学徒正用一只铜盆接那犰狳的排泄物。
犰狳显然知道自己腹泻的原因,它并不想吃这些叶片,但只要它稍一怠慢,负责收集粪便的学徒就会抄起棍子敲打犰狳的脑袋,逼迫它继续啃食、继续腹泻。
这景象既不人道又不卫生,孙必振看了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敢多看,闷头朝前走去,却来到了走廊尽头。
走廊尽头又是一架螺旋楼梯,孙必振不禁感叹,这酒曲之屋看着不大,内部却玄机重重、别有洞天。
这架楼梯并没有被蒸汽包裹,但这附近也没有学徒工作,孙必振左右看看,确信没有人发现自己,这才轻声慢步地上楼。
三层是一个相对干爽的花园,里面种植着金粉色的郁金香,这是伯纳德郁金香,一种地狱花卉,具有强大的安眠效力。
食用这种花的根茎或种子将会带来持久的昏睡,曾有一名叫伯纳德的密教信徒误食了这种花的茎杆,他在同伴的照顾下沉睡了足足三年之久,醒来后在信徒中大肆宣传推广这种催眠植物,这种郁金香也因此得名。
种植伯纳德郁金香需要大量的磷肥,地狱里又没有肥料,蛇孽司是从哪里获得种花所需的肥料的呢?
孙必振收敛气息,轻轻迈步走进了花田,他踩在那松软的田地里,却发现脚底的触感不对,他低下头查看,发现脚下的土壤并不是真正的土,而是犰狳的风干粪便。
“我的天……这样太能拉了吧?”孙必振看着宽广的花田,如此想到。
小心翼翼地穿过花田后,孙必振遇到了一扇金红色的栅栏门,栅栏门半敞着,门后是一片纯白色的场地,里面有喷泉和绿植,藤萝围绕着大理石的雕塑肆意生长,完全是一片世外花园的景象。
正疑惑时,孙必振突然察觉到一股阴邪的炁,他慌忙躲到一处大理石雕像后,隔着雕像用观炁的法术查看炁的来源,果然,这股炁正来自此地的主人:蛇孽司。
蛇孽司的炁如同浓稠的墨汁在空气中缓慢翻腾,不同于孙必振以往见过的炁,这股阴邪之炁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恶意与腐败的甜香,像一条蟒蛇缓缓爬行在花园上空。
孙必振屏息凝神,用观炁的视角看向蛇孽司,只见蛇孽司正端坐在一张由藤条编织的躺椅上,身前跪着一名学徒。
此人面貌俊朗非凡,一头漆黑长发垂至腰间,赤裸着上身,双肩上蜿蜒盘踞着两条妖异的蛇。
蛇身从蛇孽司肩胛处钻出,对着跪伏在地的学徒,垂涎欲滴地吐着信子。
学徒正颤巍巍地跪着,头颅低垂。
蛇孽司微微低头,两条黑蛇齐齐俯冲而下,咬入学徒的太阳穴。
“嘶——”
孙必振听见了那令人牙酸的吸吮声,那不是吸血的声音,那是吸食脑髓才能发出的腌臜声响。
学徒的身体剧烈抽搐,双膝跪地却不敢发出半点哀嚎,额头冷汗涔涔,面孔扭曲。
良久之后,两条黑蛇才缓缓退出,蛇口的鳞片上沾着细碎的脑膜,滴落紫红的汁液。
蛇孽司闭目沉吟,仿佛在回味,他缓缓开口,嗓音低沉沙哑,所说乃是地狱铭文,孙必振因此能够听懂:
“很好,你最近没有懈怠,去吧。”
学徒勉强抬起头,眼神呆滞,无力地慢慢站起,踉踉跄跄地离开了花园,像一条落魄的狗,浑身虚软地消失在了楼梯口。
目睹此景,孙必振终于明白,为什么看门的学徒在听到“蛇孽司好不好说话”这个问题时会拼命摇头,也明白了为何学徒们都辛勤劳作、丝毫不敢偷懒。
这哪里是“不好说话”?这根本是邪恶。
孙必振有些胆寒,他屏息凝神地注视着蛇孽司,丝毫不敢出声,担心对方会察觉自己的存在。
吸食脑髓后,蛇孽司坐回了躺椅当中,开始闭目养神,过了片刻,躺椅上传来了鼾声。
像李世界那样不需要睡觉的大祭司毕竟是少数,看来蛇孽司和孙必振一样,也是需要睡眠的东西。
孙必振松了口气,开始在花园中寻找地狱门,他望向花园深处那一角藤萝最茂密之处,那里有一面圆形石墙,而墙的中央,幽幽地立着一扇圆形拱顶的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