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无罔的手穿透昀泽胸膛的刹那，毫不意外地找到了白缪做的手脚。
那颗在血肉中跳动的魔核上，密密麻麻布满着转动的邪眼，正是魔族大君传承的核心。
魔核在空中划出抛物线。
白缪手忙脚乱接住时，那些邪眼还在不安分地转动，看得无闵头皮发麻。
“人家只是……”白缪把魔核按回心口，委屈得耳朵都耷拉下来，“想要个正经传人嘛～”
他偷瞄苏无罔沉下的脸色，声音越来越小。
苏无罔甩了甩手上的血，掐住白缪的脸颊往两边扯，这群魔族大君也就是将军和蘅绝乖巧。
他叹气时，眼中的天道印记淡了几分，“就算要转化……”
余光瞥见昀泽正颤抖着按住胸口伤痕，瞳孔里满是不可置信和嘤嘤嘤。苏无罔的声音轻下来：“也得等人自己点头。”
白缪噤声了，想想小魔神被天道操纵的一生。
【要所有选择权都在他自己手里】
“等等，什么情况！”
无闵狼耳低垂下来，两只利爪微微发抖，整个人僵在原地。他感觉世界突然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
白缪轻佻地晃着手指，眼中闪烁着恶意的光芒：“情况不是很明了吗？”他故意拖长音调，“苏无罔不要你们了～”
“想想也是，”白缪歪着头，露出怜悯又嘲讽的表情，“昆仑对他也不好，北海更是满身伤。”
“可怜啊，又是镇妖塔又是系统邪修，费心费力还不讨好～”
“投入我们相亲相爱的魔族不好吗？我们可没欺负他。”
将军在一旁点头附和，确实如此，好好宠还来不及。
这厮专挑最戳心窝子的话说，字字诛心。
“不过是给你们本来的结局而已，”白缪歪着头，故作天真状，“干嘛如此震惊？”
无闵机械地转头看向身旁的叶孤舟，后者脸上竟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微微颔首，仿佛在说：确实如此。
“我也可以弥补师弟啊！”无闵嘶吼出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怎么补？”
地上传来一声轻笑。
昀泽不知何时已经坐起身来，他单手掩着眼睛，指缝间不断有泪水渗出。
那笑声比哭还难听，带着令人心碎的顿悟：“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师尊一副袖手旁观的样子。”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自言自语。
原来是默认苏无罔的以身合道了吗？
原来连他自己都要顺从天命了吗？
原来……自己重逢跟他们一样都认不出苏无罔……
“要怎么弥补亏欠他啊！！！”
“他又要去为了外神再死一次！！！”
他声嘶力竭地吼着，嗓音都破了音，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去抓住那个站立在场中的身影。
【有没有人来阻止他】
【有没有人能来救救他】
终究是双手无力地垂下，昀泽无法直视苏无罔的眼睛。所有人都是帮凶，天道宗更是天道的走狗
无辜的苏无罔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完全看不见任何同伴的高台上。
【怎么会有人来救他……这个世界都等着他死亡去拯救……】
昀泽赤红的双眸死死盯着白缪：“你以为自己就比我们高尚？”
他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魔族对他的好，不过是为了弥补那点可笑的愧疚，苏无罔替你们解了不少外神的污染吧？”
一旁的将军脸色骤变，周身魔气翻涌，却被小魔神一个眼神制止。
苏无罔轻轻摇头，他抬手抚过胸前，那里还残留着神格立誓的。“不必争了。”他的此言发自真心，“你们待我都很好。”
只是他没有这个运气去体验。
“很好？”
无闵嗤笑出声，目光死死锁住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苏无罔还披着紫极的皮囊。
他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如何能够……
【如何也不能够逃离】
苏无罔知道。
只要外神还在虎视眈眈，只要天道还在，他就必然不会推辞、必然无法拒绝，放不下，更无法袖手旁观。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苏无罔抬手打断他的思绪，掌心凝聚起金色的悬丝，“争论这些毫无意义。”
“现在。”
苏无罔缓缓抬起右手，异色瞳孔里再无半点温度，“我要完成收束气运他指尖对准无闵心口，轻声道：“杀了你们。”
无闵凝视着苏无罔的眼睛。
那双眼眸清透得惊人，像是浸在寒潭中的血玉，又似高居九重天阙的琉璃盏，不染纤尘却冷得彻骨。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这双眼睛也曾映着晨露般温润的光。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无闵缓缓握住那只伸来的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过对方苍白的手腕。
触碰的瞬间，蚀骨寒意顺着指尖窜上脊背，像被千万根冰针刺入骨髓。
“好，无罔师弟。”
无闵忽然笑了，眼角却滑下一行清泪。那笑容里含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释然，又像是更深的自责。
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响。
叶孤舟靠在阴影里，单薄的身形显得格外伶仃。他故意将咳嗽声拖得绵长，尾音打着颤：“苏苏～我这么拼命”
他虚弱地扯了扯嘴角，“就不能先杀我吗？”
暗处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叶孤舟整个人蜷在阴影里，宽大的衣袍更衬得他形销骨立。
偏还要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像只被雨淋透的猫儿般望着苏无罔。
分明是刻意为之的可怜相，就为了讨那人多一分垂怜。
他撑着脊背站直身体，叶孤舟斯文动作里掺杂了几分无力，脆弱又不失矜贵。
明明虚弱得随时会倒下，偏还要维持那副世家公子的矜贵做派，连轻\"嗯\"一声都带着恰到好处的颤音。
七分演三分真。
“无闵下手太重了……”他偏头看向苏无罔，眼尾泛着薄红，声音可怜得能滴出水来，“苏苏先结束我的痛苦吧～”
“叶孤舟！”无闵的悲伤瞬间被怒火取代，额角青筋暴起，“你他喵有病吧？这也要争个先后？！”
“我今天非弄死你不可！”
“弄呗～”
叶孤舟笑得灿烂，他可是抢先握住了苏苏的手，方才的虚弱一扫而空，“正好我也想弄死你！”
他扯开染血的衣襟，露出身上狰狞的伤口，“狗日的天命，我才不要死在你个莽夫手里！”
两人瞬间又扭打成一团。
叶孤舟腕骨被阵法反噬得血肉模糊，无闵魔气也殆尽。可他们打得越凶，心里却越清醒。
【这样闹腾些……苏苏应该不会太难受吧？】
【迟早要找机会和这变态同归于尽，死在阵修手里总比被天命戏弄强】
拳脚相向间，两人不约而同地瞥向苏无罔的方向。
叶孤舟故意挨了无闵一记重拳，闷哼着摔在苏无罔脚边；无闵则恰好撞进苏无罔怀里。
两个血人互相瞪视，却在看到苏无罔蹙眉的瞬间，同时别开了脸。
宁愿自己遍体鳞伤，也不愿见那人露出半分难过的神色。
苏无罔静静望着仍在缠斗的二人。
他们打得越来越狠，一个佯装被阵法反噬，一个故意露出命门破绽，分明都在费尽心机要同归于尽，好替他担下这弑亲的罪孽。
可天命要的，是魔神亲手纠正宿命。
“白缪。”他轻声唤道，声音像穿过千年风雪般苍凉，可他还没活到这么久，“带昀泽下去疗伤。”
白缪抱着昀泽，昀泽不肯挪步，将军的重甲也在原地铮铮作响。
“将军，你也去。”
“可……”将军在触及苏无罔眼神的刹那哑然。
苏无罔缓缓蹲下身，鎏金暗纹的衣摆铺开在血泊里。
他朝两位气运之子伸出手。
“必须是我亲自动手。”他嘴角扬起温柔的弧度，眼底却像含着万载玄冰，\"叶孤舟，无闵师兄，不必再费心了。”
沾血的手指轻轻拂过两人染尘的衣襟，替他们理好凌乱的发带。
“最后一次了……”苏无罔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们好好说说话再走，好不好？”
人间浩渺，前路茫茫。
他早不知归途在何方，却偏要在魂飞魄散前，为所有人寻个妥帖的归宿。
……
苏无罔广袖轻拂，一坛陈年桃花酿落在血染的地上，那是他从夫子顺来的。
泥封拍开的瞬间，清冽酒香混着血腥气在三人之间弥漫开来。
他们席地而坐，苏无罔垂落的灰发铺了满地，像一匹褪了色的锦缎，执壶的手很稳，琥珀色的酒液依次注入四个白瓷杯，
三人沉默对坐。
最先开口的还是叶孤舟。
“苏苏。”叶孤舟倾身向前，染血的指尖抚上酒杯边缘。他素来含笑的眉眼此刻认真得近乎虔诚。
“我喜欢你。”
酒盏在苏无罔掌心微微一颤。他抬眸望去，天道的金环在眼中若隐若现：“喜欢我什么？”
他在自嘲，“姓名是假的，性别是幻象，连救你也是天道安排的。”
“我爱你灵魂炽热如朝阳。”叶孤舟的指尖划过盏沿，“爱你在宿命洪流中仍保有的温柔。”
他低笑起来，“为我微薄一命纵身跃入火海的模样与外来系统邪修，这总做不得假。”
叶孤舟觉得他的告白不该如此简陋，但现在没地方挑了，死之前他一定要把自己的爱传达到！
“那也是天道算计好的，叶孤舟，叶家主”
苏无罔都想为自己感到悲哀，“我从来都只是天道的棋子，以为脱离棋盘，但都在算计之中。”
影如水纹般荡漾，一道玄色身影倏地从苏无罔影中分离而出。
李妄生信手捞起那第四杯酒，仰头饮尽时喉结滚动，酒液顺着下颌滑落，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痕迹。
他晃着空杯冲叶孤舟挑眉，眉宇间尽是苏无罔绝不会有的狷狂，“我都渴望成为这样的人来着。”
“初次见面，在下被苏无罔切割的三尸，也可以叫我心魔李妄生。”尾音勾着戏谑的笑意。
“叶小弟，换个人喜欢吧，我这样的浪子你把握不住～”
“确实，变态早点滚蛋。”无闵点头冷笑。
“你……我刚刚就该打死你，死剑修”叶孤舟指节捏得惨白，偏偏耳尖红得滴血，眼睛还是往着苏无罔那边瞟。
【两只……嘿嘿，感觉好幸福啊】
感觉这痴汉没救了。
李妄生扶额的手一顿，指尖转向无闵：“该你了。”
他眼中流转着恶作剧般的光彩，“临终遗言，过时不候～”
无闵的指腹摩挲着杯沿，良久，他哑着嗓子问：“师弟……可曾怨恨昆仑？”
酒液在杯中轻晃，映出苏无罔微微蹙起的眉。他刚开口，“没有爱哪来的恨。”，李妄生就拍案大笑：“哈！本我，你又说谎了～”
心魔化作一缕黑烟缠上苏无罔肩头，“明明记得可清楚了～”
“你还挺喜欢昆仑的那群家伙的，阴坏的无阑师兄，呆傻的无闵，还有温柔的大师姐？”
李妄生摸着下巴回忆着。
苏无罔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怎么说捏，昆仑确实是个好地方，除了王老登！不过都杀了，我也就不记仇了哈哈哈，看着他无法挽回一切，这么爽啊！”
李妄生话有点过多了，但苏无罔也没有喝止心魔，默许便是默认。
“那……师尊苏简言呢？”
无闵犹豫着还是问了出来。
酒杯边缘的无名指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苏无罔垂眸看着酒液中倒映的自己。
李妄生把玩酒杯的动作停滞。他嘴角还噙着笑，可眼底那点玩世不恭的光彩已经熄灭，变成一潭死水。
长久的沉默里，该说对父爱没有期待吗？该说被剑指着的时候不恨吗？
“没有孩子会不爱自己的父母。”
苏无罔仰头饮尽残酒，李妄生鼓掌时碎玉般的声响在空荡的试炼场中格外清脆。
\"好了～叙旧时间结束。”
李妄生站起来身来，从掌中召唤出那柄青铜剑，剑锋划过地面迸出一串火星，“该上路了，两位气运之子。”
“上路”两字咬得极重，带着说不清是报复还是解脱的快意。
总算是要说拜拜了……他又挂上那副没心没肺的笑脸，也算是没有遗憾了。
【无闵师兄，很高兴认识你和昆仑的师叔们、弟子们】
【叶孤舟，换一个真正热烈的人喜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