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慧冷着脸坐下,看少女嬉皮笑脸地夹起糯米藕送嘴里,脸色这才舒展些,
“和你娘一个德行!”
德行!
这两字酒酿可太熟了,每次阿娘和大娘一吵架,最后肯定要以大娘骂骂咧咧呛出这个词收场,
而阿娘呢,一努嘴,生闷气去了。
少女吃相文雅,青葱似的素手支着甜瓷细筷,稍一抬手,藕片送入口中时,衣袖滑落半寸,露出霜雪似的一截手腕。
吴慧想到了她,真的一模一样,
她别过脸,飞快地眨了好几下眼,把眼泪眨回去,
“这么好的日子,她还在多好...她最爱打扮了,看见这么多衣裳首饰还不高兴地跳起来...”女人叹道,
提及阿娘,酒酿的心像被敲了一闷槌,
两人都沉默了,
仲夏刚过,蝉鸣犹在,风一吹,沙沙声盖过了半死不活的虫鸣,
卧房好安静。
女人极力克制,可积攒的情绪一直不曾宣泄出来过,攒多了,憋闷在心里,一旦有了契机便汹涌地往上翻,按都按不住,
她肩头抽动,掩面长叹一声,再放下眼眶已然通红,
“你嫌大娘嫌弃那姓秦的,可大娘好好的干嘛和个不认识的过不去...”
“我这是怕你和你阿娘一样,今后受委屈啊...”
酒酿一怔,眼中闪过疑惑,
吴慧拭去眼尾浅浅的泪痕,回忆起过去,不禁笑出了声,
她摇了摇头,
“你和你那蠢阿娘一样,天天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她觉得我跟她争宠,抢你那死鬼爹...”
“我抢他干嘛!”
“他天天不着家,就鬼混,钱钱见不到,人人见不到。”
“刚成婚那两年,一开始还和他闹,闹到后来心就冷了,知道男人也就那回事,专一不起来。”
“可叶宅那么空,我一人住着也难受啊...就寻思着买个妾陪着我吧...”
“也就那时遇到你娘的。”
“她爹不是个东西,想把她卖给六旬老头当通房,我给截胡了,三张大银票拍桌上,当场就给她带走了。”
“后来啊...你爹一见凭空冒出个漂亮小姑娘,那热情的...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看。”
“所以说你娘蠢啊,这就信了,觉得遇到了良人,能厮守终生了...”
“你那死鬼爹爱得快,冷得也快,没半年就腻了,找旁人去了。”
“你娘牟足了劲贴上去,天天捏着个嗓子撒娇。”
“有屁用!毛都没得一个。”
“还不如和我撒娇呢,好歹我能给她买个簪子!”
酒酿张了张嘴,脑子纷乱。
吴慧抬起粗糙的手抚上少女脸颊,眼中泛着水光,有挥之不去的痛苦,
故人之女初长成,模样,神态和她是那么像,
就好像透过这双澄澈的杏眼看到了她的眼眸。
她声音带着克制的颤抖,“六六啊...大娘虽爱财,但做不出卖女儿换银子的缺德事,我是过来人,知道和谁过日子更好...”
“过日子,哪有那么多情情爱爱,爱得再轰轰烈烈,过个十年八年也该冷了。”
“你跟着沈渊,就算以后没感情了还是沈家主母,他要纳妾就给他纳去,钱攥手上,管家权攥手上,他们爱得死去活来都碍不到你。”
“你跟着那姓秦的呢...”
“他那种人,赚的都是卖命钱,脑袋栓裤腰带上打拼的,现在年轻,有威望,风光得不得了,万一哪天伤了,或者...”
女人顿了顿,
“或者死了...”
“你怎么办?”
“黑道上的哪讲究什么按律办事,看你男人没了,他手下那帮亡命之徒还不把你们孤儿寡母给欺负死...”
“家产能分的一个子不给你留...”
“你能忍受没钱的日子,可你的孩子呢...”
“等人老珠黄了,你觉得回头找沈渊认错,让他帮忙给姓秦的孩子求个前程,人家还理你?做梦!”
酒酿心沉沉地跳动,
咚,咚,
每跳一下都往下坠三分,落进胃袋,拽得她嗓子发紧,心口发闷。
选择放在眼前,看似给她选,实则答案已经定下了。
可她不甘啊...
她好不甘啊...
...
留给她伤春悲秋的日子没持续太久,
回沈府了,被大娘赶鸭子上架,逼着她操持起管家的任务。
首当其冲便是轩儿的周岁宴,
她使唤沈渊去钦天监给孩子择吉日,那人得令后用力过猛,恨不得把整个钦天监搬她面前,让一群白胡子老头当场表演用星宿仪算日子。
接着是给宴会厅铺五色毯,
体力活轮不到她和大娘,但闲来无事时她们也会帮忙把毯绒梳顺了,
这时轩儿是最开心的,一步三摔地在厚毯子上跑,
东倒西歪,摔了也不哭,就坐地上咯咯笑,伸着圆滚滚的胳膊要阿娘抱,
这孩子太像沈渊了,眉眼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太像,以至于看孩子他爹都顺眼不少。
再后来准备抓周的十二件物品,
酒酿驳回了大娘放十二个官印的提议,但去掉了红漆桑木小弓,
舞刀弄枪可以,但不能以此为生,
没哪个当娘的愿意看孩子用命去拼事业。
周岁宴忙的她脚不沾地,日子被各种琐事占着,一天天的很快就过去了,
有天她气急败坏地从御查司回来,起因是沈渊去御查司没带上轩儿,说什么孩子大了,放府里就好,
她抱着轩儿找上门,
那人明显愣了愣,莫名其妙地接过孩子,她转身就走,没想到腿还没迈进沈府大门,轩儿就被侍卫给退了回来,
倔脾气上来,她送了三次,那人也退了三次,
轩儿连着坐了六次马车,晚上就开口了,说出的第一个字不是“娘”,而是“驾”,
可把她气死了。
轩儿被完全丢给了她,
这孩子精力太旺,就算有丫鬟婆子帮忙带,每天光陪他玩都陪得精疲力竭,
就这么被轩儿消耗着精力,突然有天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可以倒头就睡了,
第二天醒来,一睁眼便是那人厚颜无耻的一个拥抱,
那手臂和铜墙铁壁一样,锢得她动弹不得。
男人眼下浮现青黑,是一晚没睡的结果,
他守了她整晚,胆战心惊,生怕她依然被梦魇纠缠,
然而没有,
她睡得很香,唇齿微启,纤长的睫毛颤啊颤,
是在做美梦...
大夫说,一旦能做上好梦,就代表心病正在痊愈,
他的柳儿在痊愈,他对她犯下的罪孽终于能得到弥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