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秋垂眸叹了口气,余光正欲收回,忽听饥民堆里一声惊叫。
“阿耶!阿耶,快看小宝——小宝他又抽了!”
人群顿时骚动,有妇人带着哭腔跪倒在地,颤声呼喊:“大人救命!我儿身子弱,昨日才饮了粥,如今发热抽搐,怕是熬不过这阵寒风了——”
她怀中孩童瘦得只剩皮骨,一双眼翻白,四肢僵直,在破毯中痉挛得仿佛快要断裂。
那妇人哭得撕心裂肺,怀中破布被染出一摊污黄,带着一丝腥味,在夜风中蒸出令人作呕的湿热。
有人欲上前相劝,却被谢家侍卫横刀拦下。
“莫乱动!”黑甲兵冷声一喝,“此地尚未清理——”
“孩子要死了啊!”那妇人不顾一切地磕头,额角磕破都不自知,只哭着朝宁时所在方向连连叩首,“求大人救命,您若开口,他们就肯——”
宁时眉微蹙。
她没立刻上前,只站定远远看着,目光在那孩子身上细细扫过。
面色潮红、手足厥冷、气息虚浮——是急病,不处理会死。
孩子们,这是不救会死的。
她站在原地,望着那孩子轻颤的身子,望着妇人跪地磕头、涕泪纵横,望着人群因惧怕和愧疚而不敢上前的神色。
这画面,穿越这么久了,她不是第一次见。
人命一文不值的时候,悲悯也会变得廉价。
可偏偏在这样的时刻,她会开始想很多。
想自己要不要救。
想她若出手,是否会被看作某种“表率”。
想那孩子若活了,明日、明年是否会又来千千万万个孩子哀求,千千万万个人哀求。
想人命的延续,究竟靠不靠得住她这一双手。
然后她察觉了——
她竟然开始权衡了。
一旦陷入这种权衡,她便有些厌恶自己。
行善若要算账,善本身就变了味。
可她也不是不该算账。
不是每一次出手都能光风霁月地说“我愿意”。
许多时候,她愿意救,不过是因为眼前这人撞上了她的情绪点,正好踩中了她的软肋,激得她心口发紧,恰好救了也没什么损害。
她救人,从来不是什么宏愿,而是念头一起,便顺手为之。
这叫率性。
不是圣母,也不是神仙。
若今日她心情烦躁,说不定那孩子便死了;若她当时没抬头看见,或许连迟疑都不会有。
可她正好看见了——又正好心里泛了一点不知为何的不耐。
既然不耐,那就做点什么,把这不耐发落出去。
她大概不是善人,也不是什么广济慈航的佛。
她只是眼看着那孩子要死了,心里那点烦躁翻涌到极致,便顺手一掀袖,往前走了两步。
非要说的话,乃至率性而为,皆由自身。
......
宁时这边还没来得及迈出第一步,宁殊晴却已察觉了她的眼神变化,第一时间挽住她的袖子,语气轻柔得像风:“姐姐,我来吧。”
她眸光澄澈,嘴角甚至带着一抹笑,但那笑落在宁时眼里,却显得莫名眼熟。
她低头看了妹妹一眼,淡声问:“你来做什么?”
“你想救他,对不对?”宁殊晴垂眸轻声:“我又劝不动姐姐,倒不如我来吧。”
宁时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妹妹。
她笑得好生无辜,仿佛确实只是一时的起意,想要代替宁时去诊疗。
明眼人都知道,她就是单纯不喜欢自己碰别人。
在谢府的时候,那会儿两人已经把话说得明白的时候,准备前往晋阳的那会儿,她照料自己就从来不许她人经手,非得全由自己来。
晨起时,她亲手调水温,指尖试过冷暖,才将帕子浸湿,细细擦过宁时睡意朦胧的眉眼。
若宁时困倦未醒,她便坐在榻边,指尖轻轻梳过她的发,等她自己睁眼,才笑着递上备好的茶。
茶水温热,恰好入口,从不会烫着,也不会凉。
盥洗、梳发、更衣,事事经她之手。
宁时若抬手,她便递衣;宁时若侧首,她便捧镜。
连佩剑的系带,她都要亲手调整,指尖若有似无地蹭过腰侧,再慢条斯理地收紧,确保分毫不差。
出行时,她更是寸步不离。
宁时若骑马,她便策马并行;宁时若乘车,她便掀帘同坐。
有时宁时伏案久坐,她便倚在一旁,指尖卷着宁时的发尾玩,偶尔低声问一句:“姐姐,累不累?”
若宁时摇头,她便继续安静陪着;若宁时点头,她便立刻起身,去备热茶、点心,或是干脆伸手替她揉捏肩颈。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别人要是碰了姐姐分毫,她的脸色就立刻难看起来。
真的是盐都不带盐了。
所以哪怕眼前就是个病弱的孩童,宁殊晴也不愿意自己碰啊。
宁时已偏头避开了她的手:“不知道这些孩子染了什么病,你碰了生病怎么办。”
她声音仍旧温淡,却带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来吧。”
宁殊晴被这话噎住,但宁时这话说的确实不错,而她若非实在没必要,确实不想违着姐姐,于是说不出一句反驳。
只能撅着嘴,紧紧地抱住宁时的腰不松手。
宁时:“......”
这小孩儿是不是越来越缠人了——
明明按心理年纪也就比自己小个四岁,不自觉间,她已经代入了姐姐的身份了。
小孩儿都喊上了。
罢了,不想这个。
宁时侧身蹲下,开始查看这儿童的情况。
她翻起那孩子的眼皮,又摸了摸脉搏。
孩童气息浅弱,脉象浮急,唇边带着酸败的气味,应该是近日吃了坏水米粮。
“饮食夹杂寒湿,化热入营,再不退烧就要入厥阴了。”她语速不快,像是独自低语,“还能救。”
她回头唤道:“巧秋,把我车里的药囊拿来,附子桂枝先取三分,再取一枚银针。”
“是。”巧秋干脆答应,已快步去取药针。
她倒不是不知道宁姑娘擅长医术,先前在谢府,二小姐在珞杭受伤便听说是宁姑娘医治,府内人早把宁姑娘的医术传得通神,如今再见这一幕,也没觉得出奇。
是的,她金陵人都是叫珞都为珞杭的。
换句话说,金陵尚未自称南京,珞杭凭啥自称都会?
也就珞杭人会叫珞都了。
巧秋心里散漫地想着,快步上了舟车取药。
而宁殊晴仍站在宁时身后,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攥紧她的袖角,整个人几乎贴在她背上。
她的下巴轻轻搁在宁时肩头,呼吸温热地拂过姐姐的耳垂,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宁时的手指——那修长的指尖正翻起孩童的眼皮,指腹轻按在泛青的腕脉上,动作又轻又稳,像是抚过琴弦一般。
宁殊晴看得入迷。
姐姐的指尖总是凉的,触在她身上时却会渐渐暖起来。
姐姐垂眸时睫毛会投下一小片阴影,抿唇时下颌的线条会绷紧,思考时无意识用拇指摩挲食指侧边——这些细微的小习惯,宁殊晴全都记得,全都喜欢。
她喜欢到心口发疼。
喜欢到此刻宁时只是蹲在这里救一个无关紧要的孩子,她都忍不住想凑得更近,想闻姐姐身上淡淡的药香,想感受她呼吸时后背轻微的起伏,甚至......想舔一舔她因为自己贴的太紧而微红的耳垂。
“姐姐......”她无意识地呢喃,指尖悄悄钻进宁时的袖口,摩挲那截纤细的手腕。
宁时正凝神诊脉,被她这么一碰,手腕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却没抽开。
宁殊晴顿时眉眼弯弯,得寸进尺地把整张脸都埋进宁时的后颈,深深吸了一口气。
姐姐的味道。
清苦的药香里混着一点令人沉溺的酒香,还有衣料上熏过的沉水香。
她沉迷其中,像瘾君子贪恋鸦片,像溺水者抓住浮木,像即将枯萎的藤蔓死死缠住唯一的乔木。
“姐姐的针,能救天下人......”
“可姐姐的手,只能碰我。”
“松手。”宁时头也不回地轻斥,声音压得极低,“这么多人看着。”
宁殊晴才不管。
她反而收紧了手臂,唇瓣几乎贴上宁时耳后的肌肤,呵气如兰:“姐姐救人时的样子......真好看。”
那语气甜得发腻,又带着点说不清的痴态,听得宁时耳根一热。
这孩子——
真的该教训了。
说了一万遍,结果到底行动没有?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