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时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全然不设防的依赖,像初生的幼兽将最柔软的肚皮袒露在她面前。
这句话轻飘飘地坠入居室的寂静里,却让谢禛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烛火在谢禛幽深的眼眸中跳了一下。
那簇光焰跌进她总凝着霜雪的瞳孔,竟像星子坠入寒潭,漾开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
不尽依恋。
她沉默了片刻,烛光在她长睫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心绪。
再开口时,声音依旧平稳清冷,却莫名比平时更加温柔了几分:“......胡闹。”
责备得毫无力道,几近纵容。
当然,她纵容宁时惯了。
根本不差这一回了。
可宁时真的是恃宠而骄惯了,一点也不知道收敛,仍然紧紧抓着谢禛的手,像是怕一松手这人就会化作雪气散去。
焉知这点透自己底的心,一旦拉开闸门,便如洪泄。
宁时忽然感觉自己喉间哽住了什么,一种莫名的不吐不快的心情骤然冲向心间。
她想说点特别的。
好让.....呃,这位.....
我的......我的......呃,理解。
她望着跳动的烛火,忽然轻声道:“大人可知,在我来的地方,夜晚是不用点灯的。”
谢禛正欲抽回的手微微一顿,一瞬明了她的意图:“莫非是夜明珠满街悬照?”
“谢大人想的很奢华啊,不过比那还要亮多了。”宁时眼底泛起遥远的光,“我们叫它'霓虹'——整条街的楼宇都缠着光带,红的蓝的绿的......像把彩虹碾碎了泼在墙上。”
宁时比划着,眼中倒映着另一个世界的星河:“街上跑的钢铁盒子叫汽车,比骏马快十倍,排气筒还噗噗冒白气——若遇上堵车,倒比驴车还慢些。”
她忽地笑出声,像是想起某件趣事,不吐不快:“还有更快的‘铁鸟’,能载数百人冲上云霄,从北境到江南只需两个时辰。”
“原来《庄子》云‘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原非虚言。”谢禛声音轻轻飘飘的。
“岂止!”宁时双眸发亮,索性跪坐起来,“更有长蛇般的‘高铁’,贴地飞行时窗外稻田连成碧色流光——当真应了那句‘坐地日行八万里’!”
她压低声音,“一日之内,可从京师出发到岭南尝鲜荔枝了。”
烛火噼啪一响,映得谢禛眸中惊异骇然之色不定。
她忽然起身取来舆图,纤指点在岭南道:“此地至长安......果真一日可达?”
“何须一日?”宁时指尖划过纸面,像要描摹那条不存在的铁轨,“若修好高铁,三个时辰足矣。晨起饮京师豆汁儿,午时便能赏岭南荔枝——”
谢禛沉吟片刻:“这般神奇,要耗何种草料?”
“不是草料。是石油。黑乎乎的黏稠的东西,从地底抽出来的,贵比黄金。”宁时的笑意轻轻,透着难以言喻的落寞。
烛光映着谢禛若有所思的侧脸:“当真是闻所未闻......”
你当然闻所未闻。
我们现代的科技起码比大元领先了好几百年了......
若是有机会带你去见识.....
算了,想那么多作甚。
宁时强行压下心头的那几分惆怅,继续叙说道,“我们住的钢铁盒子能叠到百丈高,透过琉璃窗能看见云彩。用手机——呃,一种传讯法器,能瞬间联系千里之外的人......”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奇景太多,不过我此时回忆,却只能回忆起黄昏时的地铁站。所有人挤在铁皮长龙里,捧着发光的屏幕,面无表情......可每当到站开门,总有成百上千的人涌出去,像被吹散的蒲公英种子,奔向各自的归处。”
“你也如此?”
“是啊。”宁时无意识地又去抓谢禛的冰凉的手,才觉得自己稍微出了些汗,“我是个普通学生,应该说国子监学生还是?......虽说仍然不十分恰当,但差不多算是秀才。住在学堂里,读些兴许没什么用的书。”
她自嘲地笑笑,“平凡得很,平凡得就像您案头一粒尘。不过勉强还算衣食无虑。”
谢禛感受着掌心下那份不安的脉搏跳动,忽然问:“既然是那样的天地,为何要来此涉险?”
宁时一时语塞。
总不能说自己是被系统抓走了吧。
跟拐卖人口似的被拐到这个世界里了。
而且,倘若谢大人知道自己所追求的宏愿,那些殚精竭虑的日夜不过是一本小说里寥寥的几笔。
她会伤心吗?
会怅然若失吗?
一念即此,宁时便觉得心好像绞在一起了一般。
不过不管怎么说,她总是不愿意忍受这一点惹她不快的风险的。
......
宁时沉吟片刻就换了一副说辞,眼神变得轻飘飘的:“......也许是天命吧。我们那儿哪都好......不过却唯独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我出身杭州......就是此世俗称的珞杭。”
“楼宇高耸入云,玻璃幕墙白日里映着流云,入夜后便化作万千星辰。钱江新城的灯火彻夜不熄,车流在高架桥上连绵成金色的河,比钱塘潮水更汹涌,永无止息。”
她指尖无意识地在空中划着弧线,仿佛在描摹那些不存在的光轨,才说出口的话只教心情骤然摔落,一时间连言辞上的矫饰都懒得了:“谢大人可知?数百年后,杭州最繁华的武林广场,人潮如织,霓虹将夜空染成绮丽的绯色。支付宝大楼的电子屏瞬息万变,西湖边的人举着自拍杆直播,那座千古垂名的断桥上永远挤着看夜景的游人......”
“可那万千光华,可隔江而望的万千灯火里,没有一盏是为我而留的。”
烛火在她眼底跳动,映出几分遥远的寥落:“那些光浮在江面上,像碎了的金子,热闹是别人的,我只有手机屏幕那点冷光......哦,就是一种会发亮的铁片子,照得人脸发青。”
“谢大人可能懂得吗?那般繁华与我无关的感觉。”
不过......倒也不是全然糟糕。
她的沉寂的心绪里悄然淌过一丝异动。
在江大读书的时候,她确实是有所希冀的。
可终归是云泥之别,她又如何能迈的出那一步呢?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
宁时望着烛火,忽然觉得自己那点愁绪可笑得很。
和如今本朝的万千饥民难民的苦难比起来,自己的苦难简直如同无病呻吟。
像捧着金碗哭诉筷子不够长。
可痛就是痛。
胃袋被回忆撑得发胀的痛,地铁呼啸而过时胸腔的空响,父母葬礼上雨水顺着墓碑往下淌的冰冷......
这些痛不会因为世上还有更惨烈的痛苦就减轻分毫。
痛苦不是秤砣,能称出孰轻孰重再决定要不要疼。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眼泪已经率先背叛了她。
不是嚎啕,甚至没有啜泣,只是眼眶骤然一热,视线便模糊了。
温热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滚落,接连砸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溅开细小的水花,像寂静深夜里突然碎掉的珍珠。
她甚至来不及感到羞赧或尴尬——那疼痛太真切,真切到肉身先于意志做出了反应。
谢禛没有出声安慰,也没有抽回手。
她只是静静看着那些不断坠落的泪珠,仿佛在丈量每一滴的重量。
然后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极轻地拭过宁时的脸颊。
动作轻柔得像拂去花瓣上的露水。
她的指尖微凉,触在发烫的皮肤上却很舒服。
一遍,又一遍,耐心地拭去不断涌出的泪水,仿佛这不是什么失态的表现,而是值得精心对待的世间珍宝。
她看着谢禛专注的动作,忽然惨然一笑:“谢大人,我是不是......太矫情了?分明天下的饿殍所受的苦痛都百倍于我......”
谢禛的指尖仍停留在宁时颊边,拭泪的动作成了无声的懂得。
她眉头因为宁时那份些微的自责而拧紧一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我不曾见过百年后的钱塘灯火,”她声音如雪融溪涧,“但见过灾民分得粥粮时,眼底映出的灶火——虽只豆大一点,却应当比整条江的霓虹更烫人。”
指尖掠过宁时湿润的眼尾,停在那缕刺目的白发上:“世间繁华各有其重。钱塘江的流光承载万家悲欢,晋阳城的炊烟牵系百姓饥寒。”
她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既入此间,你的悲欢便与这万家灯火同辉同寂——无人可轻慢,包括你自己。”
烛火与月色一同映亮谢禛清冽的眉眼:“不必拿饥民的苦责备自己。苦痛本无分贵贱。”
宁时怔怔望着两人交叠的手,听见对方最后一句如羽坠落:
“无咎,”谢禛的声音低柔得像夜风,“不必羞愧。”
于是又一颗泪珠滚落,正好落在谢禛指尖。
动荡失去凭据的感受......
她曾无比惧怕。
可谢禛的指尖仍停留在自己颊边,拭泪的动作成了无声的宽赦。
那四个字像暖流漫过冻土,宁时忽然觉得胸腔里那团哽塞的痛楚,竟真的松动了几分。
可就在这被温柔包裹的间隙,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破土而出——她贪恋这份温柔,更痴迷于赋予这份温柔的人。
谢大人对谁都是那一副清清冷冷、疏远高峻的模样,为什么唯独对她如此特别呢?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描摹起谢禛的轮廓:烛光在那张清绝的白皙的面上投下淡淡阴影,长睫低垂时如凤鸟敛翼,每一寸线条都透着冷静自持的美。
正是这份仿佛永远不会被任何事物撼动的持重,此刻竟成了宁时初初平定这片混乱世界之后,精神世界里唯一的坐标系。
——好想弄乱她。
这念头如野火窜起,烧得她喉头发干。
谢大人的侧颜很美,很漂亮。
你怎么能这么美丽呢。
宁时出神地望着她的眉眼,到鼻梁,再到薄唇,只觉得从未有如此心动难言。
她可以一眼望进去,坠入她那漆黑的瞳孔之中。
源自本真的心动,多久没有体会过了?
可是谢大人下唇又很薄......
唇色是浅粉的,不曾施朱。
一念即此,便觉心如火烧。
她忽然迫切地需要确认,眼前这个承受她所有崩溃的人,是否真的如表面那般无懈可击。
真卑劣。
怎么会有如此卑劣的渴望。
可是完全无法抵挡。
于是她话锋陡转,声音还带着泪意的沙哑,目光却已燃起痴迷的火星:“大人这身雪衣很好看......”
她轻声说,像在评价一件稀世珍宝,“像月光,也像新雪,更是衬得您......宛如天人。”
谢禛抬眸看她,似有不解。
宁时却凑得更近,呼吸几乎交融:“但我还是觉得......”她指尖虚虚划过谢禛肩线,仿佛在隔空丈量一件并不存在的袍服,“......还是大人穿朱红的袍服时,最好看。”
她如愿看到谢禛的睫毛颤了一下。
“那不是寻常的朱红......”她继续低语,每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颜色深得像凝固的血,袍角用金线密密地绣着独属于当朝一品的麒麟暗纹,走动间,像有流火在衣摆上燃烧。”
“你站在金銮殿汉白玉阶上,百官伏跪如潮水退去......”
她凝视谢禛骤然缩紧的瞳孔,心底涌起病态的满足感。
那一瞬,宁时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快要疯了。
对了,就是这样。
她爱惨了谢禛那副高高在上的、清贵疏冷、仿佛万事皆在掌握之中的神只模样。
更爱惨了那个她从书中窥见到的、注定要站在权力顶峰的、万丈光芒的未来。
越是如此,她就越想将其拉下神坛,用自己的气息、自己的印记,去“污染”那份极致的洁净与威严。
她想成为那份辉煌命运中,唯一的变数和私心。
这是一种病态的、卑劣的、却又无比真实的占有欲。
而这份心动,她不想再有分毫的掩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