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而这份心动难言,在她即将付诸莽撞行动的前一刻,却被一股更冰冷的恐惧扼住了咽喉。
——倘若......
倘若大人知道了自己这些阴暗、扭曲、近乎亵渎的念头,会怎么看自己?
那双淡漠的凤眸里是否会浮现厌恶?
那总抿着一线威仪的唇是否会吐出斥责?
倘若自己的孟浪招致了谢大人的不快呢?
倘若这片刻温情因她的贪得无厌而碎裂——
倘若......
她抬眼看了眼谢禛眼底淡淡的青影......
执笔的指尖因长久书写而微微泛白,肩背却依旧挺得笔直,宛然一株负雪仍不折的青竹。
宁时忽然想起连月来的奏报、军情、还有她所不知道的暗潮涌动......那些重压早已将这人碾得疲惫万分,不堪重负。
虽说自己也是回回都劝,却从不见她“改好”。
自己怎敢再用这些荒唐心思,去加重她的负累?
几不愿忍受这一分可能。
而且,提到孟浪和惹谢禛不快......此情此景此夜此双人——
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回想起来那一夜了啊!
自己倒也是听完军机,就在梦中与谢大人春风一度。
潇洒!
风流!
无法无天了!
梦里的自己何其大胆,真的是把知杏女士那种大胆孟浪的动作学了个全了,一比一复刻了。
自己真是神人,明明醒了连人家表字都喊得扭捏,梦里怎么喊得出“禛禛”这个叠词词的。
你牛......
头开始晕了。
内心有点小崩溃了。
这么僭越!
这跟性骚扰到底有什么区别啊!
她实在是不知道谢禛当时是睡着还是醒着,每每念及此时便觉得既是尴尬又是脸如火烧。
奈何她尽管极端地百爪挠心,可却从无法验证这一点,只能怀揣着猜测凄凄惶惶。
毕竟就算谢禛当时是醒的又如何?
按她的性格又怎么会责备自己这个可能左右三晋危局之人的梦中失礼呢?
她若是知道的话,会偷偷生气的吧?
旋即把这份不动声色的愠怒压下——
还是根本就已经睡着了根本没听见自己那几段僭越的话呢?
永远的谜团。
好着我难消遣,端的是怎留连。
宁时怔怔看着看着眼前这张人比花娇的芳颜,忽然间,之前所有的痴迷和占有欲,都化为了一种尖锐的、让她无地自容的自惭形秽。
她猛地咬住舌尖,铁锈味在口中漫开。
她狼狈地别开脸,将那些几乎冲口而出的痴妄硬生生咽回喉咙,化作一声含糊的咕哝:“没事,别管我了。大人继续忙吧......我、我说了些胡话。”
谢禛本是因为她这话怔神片刻,却听眼前人眼中流露出一丝莫名的疼惜之后,岔开了话题。
她自然是一瞬间便明了了宁时的意思。
连同宁时先前那番近似于冒犯的话,都一瞬明了了。
那不是一个简单的、对未来权力的期许,而是一个来自“天外”的、不容置疑的“预言”。
那个“金銮殿汉白玉阶上”的身影,那个“百官伏跪如潮水退去”的未来,正是她自己内心最深处、连对恩师都未曾完全剖白的野心与宏愿。
而眼前这个人,竟能如此轻易地、精准地,一语道破。
冰冷的寒意,顺着脊背一寸寸地往上爬。
这个人,究竟是谁?
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可与这份近乎恐惧的战栗相比,另一种更陌生的、更滚烫的情绪,却从她心底破土而出。
——被全然看见的、灵魂都被洞穿的......战栗感。
——以及,自己最宏大的野望,竟成了另一个人眼中最痴迷的风景,这种隐秘而罪恶的......满足感。
什么感觉?
说不分明。
只觉得此番感受,竟和先前在雪地将眼前的玉人护入羽翼之下一般。
如出一辙的燥热难挨,几乎是如火烧身的痛意。
可是临了表现,谢禛却只是轻声答道:“无妨,你如今神智有恙,本不该治你的罪。”
宁时报之以一笑。
于是一场触及灵魂的对话就此行至尾声,戛然而止,落幕无声。
室内气氛从先前的暧昧与沉郁,转为一种心照不宣的静谧。
宁时以为谢禛会继续留在这里陪自己唠会嗑。
可她却起身,娴熟地为炉添了两块银霜炭,又为自己斟满一杯热茶,旋即极其自然地坐回那张临窗的书案后。
她自袖中取出一卷未批阅的公文,就着烛光,竟就此伏案览阅起来。
宁时:“......”
她几乎失笑。
谢大人......当真是不肯虚掷半分光阴。
分明这头自己还是个刚从鬼门关上蹿下跳的伤患,她怎么就自然地坐那批改上奏章了呢?
绝世工作狂啊。
算了......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
......
夜色浓稠,烛影摇曳。
窗外风雪萧萧,室内暖意融融。
她身上覆着谢禛的锦被,鼻息间萦绕着对方身上那缕清寒、却令人心安的气息。
而那个让她心思百转的人,就在不远处的灯下,为国事操劳。
这景象,莫名织出一种奇异而安稳的......家的错觉。
宁时侧卧于榻,目光静静流连于谢禛的侧影。
看那低垂的羽睫,执笔的纤指,烛火在她清绝轮廓上投下的柔和光晕。
心疼有之,骄傲有之,爱慕有之。
看着看着,心底那刚被按捺下去的躁动,又不合时宜地、悄无声息地探出头来。
她终究耐不住这磨人的静谧。
轻轻掀被,赤足踏上冰凉的地板,悄无声息地走到那伏案的身影背后。
谢禛似乎太过专注,并未察觉。
宁时就这么静静地站着,像一道甘愿敛去所有声息的影子。
目光从她挺直的脊背,缓缓落到她执笔的右手手腕。
那里过于纤细,因用力而绷出几道脆弱的青筋,看得宁时心里无端一紧。
她想起什么似的,转身一抬手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绘着淡雅兰草的白瓷圆盒。
这是前几天从知杏那薅来的,凝神安神的香膏,闻着只觉得那清冽又带着一丝微苦的甜意,像极了南地初冬时节,刚刚熟透的柚子被剥开时,迸发出的第一缕清香。
恰恰是柚子香。
指尖沾了薄薄一层,那股熟悉的、清爽的香气便在温热的指腹上化开。
她再次回到那人身后,迟疑了片刻,终是鼓足了勇气,将微凉的指尖,轻轻贴上了谢禛紧绷的太阳穴。
正在批阅公文的谢禛身形一僵,笔锋在纸上洇开一个突兀的墨点。
她下意识便要侧首,却被耳边一句近乎呢喃的轻语止住了动作。
“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