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杏掩着嘴,笑得促狭:“都不是。今儿府里来了贵客,大人正陪着呢。”
“贵客?”宁时步子一顿,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第一反应竟是——
莫不是上官凝又死心不改,从大京杀回来了?
好好好。
来了就再把你送回去。
宁时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试探道:“哪家的贵客?能让谢大人叫你来叫我来?”
好绕口的话。
别告诉我是那个女人......
正这么想着,知杏笑意吟吟的话随后便打断了这一浮想:“是咱们谢家的本家亲戚!”
知杏语气里透着欢快,“侍御史谢退之谢大人,带着家里的千金,回京述职路过晋阳,特地来看望大人呢!”
这位又是?
宁时在脑袋里搜肠刮肚了一会儿,好一会儿才勉强想起来这位谢退之。
哦,是那个在京畿监察案卷里出现过的名字。
谢逊,字退之。
这名字,取得倒是和他本人的官职与风评,相得益彰。
宁时之所以对他有印象,还是因为前阵子帮谢禛整理旧档时,翻到过一份关于京畿仓粮弊案的宗卷。
卷中,一位时任监察御史的官员,以一篇洋洋洒洒却又滴水不漏的奏疏,弹劾了户部一名贪墨的郎中。
其言辞虽不像西山党那般锋利如刀,却绵里藏针,引经据典,将那郎中所有罪状一一罗列,最终逼得对方无从辩驳,只能伏法。
那位监察御史,便是谢逊。
此人乃是谢家的旁支,与谢禛算是出了五服的族兄。
他并非谢禛这般出身谢氏嫡长一脉,而是出身于身在大京的谢氏旁支,凭自己十年寒窗,考取了二甲进士,得以入仕。
二甲进士啊......放古代那也算一等一的学霸了。
这可是要经过重重选拔,从童试、乡试、会试、殿试一路打怪升级上来,最后一关还不能考得太差才拿的二甲进士出身,怎么想怎么艰难。
你看看知名中举发疯的范进就知道了。
中举人,多是一件美事呀。
中进士就更是光宗耀祖的大事,连你在的街道都要改名进士街的程度。
不过自然,跟谢禛、上官凝那种动不动一甲第一名和一甲第三名比起来,确实凡人了些。
宁时在心里扬眉道。
据卷宗旁的批注和他人的只言片语来看,这位谢退之在朝中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庸派”。
他不依附任何党派,既不与谢贵妃一党走得过近,也未曾投身于谢禛所在的西山清流。
为人处世,讲究的是一个“稳”字,从不行差踏错,也从不出风头。
在御史台这个最容易得罪人的地方,他竟能凭借着这份稳重,安安稳稳地做到了侍御史的位置,也算是一种本事。
说到底,他便是那种最典型的、由儒家经义一手浇灌出的世家子弟——品行端正,爱惜羽毛,忠于君上,也忠于家族。
除了这位谢退之,大京的谢家旁支,其实也不少。
宁时帮谢禛处理家信时,也曾见过几个名字。
譬如在羽林卫里当差的族兄谢孟,为人粗莽,只知饮酒夸功;又譬如在国子监任博士的族叔谢秉,是个满口“子曰”的老学究,迂腐刻板。
他们或在军中,或在文林,虽也各自谋得一份官职,为谢家开枝散叶,却终究只是庞大的家族网络中,一个个不起眼的节点。
都不如她的时雍这般出类拔萃,她先父虽已逝,却也曾是名动一时的中枢重臣,风流名士,留下几位能提携的旧贵人,让她得以早早拜入申首辅门下,少年便在庙堂见识风雷。
后来修撰《大元会典》,一桩桩礼部务都办得漂漂亮亮,功勋在册,口碑在外。
这还没完,恰好又刚刚逢着谢贵妃深受皇恩,前两年才诞下皇子,年轻的皇帝大喜过望,圣眷更浓,更是少不得提携家族里的人青云直上。
这一切的一切的机缘和超群才能成就这一位二十九岁的中枢重臣。
无一人能得知她这一路走来到底付出了多少。
也无一人,能像她这般,让宁时只是想起,便觉心头微热。
宁时想起谢禛便走神了好一阵儿,感觉神思早飘走了,直看得知杏停下脚步笑吟吟地捂着嘴看着她道:“参军快别想了,谢大人要等的久了,快随我来吧。”
宁时这才点了点头把神回了来,讪笑一下,跟着见惯不怪的知杏又往谢禛书房走去。
全然不顾身后的那一位到底期期艾艾了多久,犹豫了多久要不要出来见自己的少女。
全然不顾身后西厢房的那位见她又被知杏拉走去找谢禛,气恼又没法说,却又因为额角留了浅浅一道疤痕,遍寻遮疤秘药无法如愿,心中介怀,迟迟不肯出门来见自己的少女。
总之,宁某人,忙着呢。
......
穿过回廊,绕过一丛新发的翠竹,远远便看见了正厅的景象。
与平日的肃静不同,此刻厅内竟隐隐传来几分热闹的人语,其中夹杂着一个女孩儿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
宁时放慢了脚步,隔着一道雕花月洞门,悄悄往里望去。
只见厅堂主位之上,谢禛正端坐着。
她今日未着公服,只穿了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平日里束得一丝不苟的青丝也只是松松地挽了个髻,用一根白玉簪别住。
那张总是清冷如霜雪的脸上,此刻竟也融化了几分,线条柔和,眉眼间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因无奈而纵容的笑意。
这神情,宁时倒是没少见,只是......
只是眼下这笑意竟然不是对自己展现的,让人分外憋闷了些呢。
服了,唯独不想你对别人笑。
宁时嘴角一抽,抬眼望去,只见在她对面,坐着一位年约三旬的青衫文士,面容儒雅,气质温和,想来便是那位族兄谢逊了。
呵呵,倒也人模狗样。
只是宁时再定睛一瞧,总算抛开那点嫉妒心态,瞧见了真正让谢禛无奈纵容的那位“罪魁祸首”——
竟是一个约莫六七岁、粉雕玉琢般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