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时隔着月洞门,只见那小姑娘穿着一身喜庆的石榴红绫裙,梳着两个圆滚滚的包子髻,正像只活泼的小雀儿,围着谢禛的座椅打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而素来喜静、理当不惯与孩童亲近的谢禛,竟也由着她拉扯自己的袖摆,甚至偶尔还会极轻地应上一两声。
“姑姑姑姑!”小女孩的声音又脆又亮,“京城里都说您是文曲星下凡,比戏文里的状元郎还厉害!您写的文章,我爹爹都让我抄诵呢!”
坐在下首的谢逊闻言,略带尴尬地轻咳一声:“长乐,不可无礼。”话虽如此,他看向女儿的目光却满是宠溺。
谢禛倒是微微笑了笑,伸手虚扶了快要趴到她膝上的小侄女一把,免得她摔倒:“长乐聪慧,将来必能青出于蓝。”
宁时看得啧啧称奇,心里那点因“外人”而起的微妙不快,倒被这难得一见的温馨场面冲淡了不少。
她正了正衣冠,缓步走入厅内,一抬眸就看见那位以稳重着称的御史谢逊的眼眸微微瞪大,一脸震惊地朝自己的头顶投来一道灼热的目光。
嗯,年纪轻轻白发如霜,确实罕见。
她还没来得及表现出些微的不快,就见谢逊立刻起身。
他虽为谢禛族兄,但官阶仅为从六品侍御史,见宁时这位从五品参军,礼数自然周全。
他拱手笑道:“这位想必便是名动晋阳的宁参军了?侍御史谢逊,字退之,久仰参军风采。”
服了,自己虽然挂了个 “从五品奉直大夫” 的虚衔,但她其实是里被谢禛特别奏请天子任用的散官一枚。
这操作很常见,往往遇上有功之人出身不够、身份尴尬,或者朝廷暂时没有空缺,朝廷多半都会先给个虚衔,倒也谈不上奇怪。
甚至有时候富户捐赈的多,都能赐个从五品、六品散衔,真的不怎么奇怪。
而那位谢退之虽然品级比自己低,但是是御史台出身、巡按在外的实职御史,自己真谈不上下官。
按同辈见礼最合适了。
宁时从容还了一礼,笑容得体:“谢御史客气了。御史在京畿监察任上秉公执法,宁某亦早有耳闻,今日得见,幸会。”
言辞间既不失礼数,也保持了同级官员相见应有的从容气度。
这时,那名叫长乐的小姑娘却眼尖,猛地转过头,一眼就瞅见了宁时,立刻噔噔噔地跑过来,仰起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和兴奋:“呀!白头发!你就是那个求下雨的宁仙师吗?”
宁时:“......”
这令人尴尬的称呼真是甩不掉了是吧?
甚至还有越传越远,越传越烈的架势。
孩子们,她该说什么呢?
她哭笑不得,尚未回答,主位上的谢禛已微微颔首,开口道:“宁参军来了。”
语气平淡,一如往常,仿佛只是寻常召见下属,但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几不可察。
仍旧是那副淡淡的态度。
称的甚至还是职务。
宁时心里一点点落寞一闪而过,不过倒也体谅她在公言公的考虑。
更何况眼前虽然是族兄,毕竟也是御史,人家谢大人作为天下礼制表率,谨慎点并没什么。
“见过谢大人。”
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于是宁时这么几日来,还是头一回这么客客气气地和谢禛见礼了一回。
谢禛只是微微点头示意,目光又从宁时身上一掠而过。
更落寞了!
谢长乐却不管大人们的微妙尴尬,只顾着拉扯宁时的袖子,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活像撒豆成兵,噼里啪啦砸下来:“仙师仙师!你的头发真的是求雨变白的吗?像戏文里演的伍子胥那样,一夜愁白了头?”
“晋阳的雨真的是你做法求来的吗?”
“是不是要摆很大的祭坛,念很长的咒语?比爹爹要长乐背的《孝经》还长吗?”
“你能不能也教教长乐呀?我也想让我娘亲的园林小筑下雨!不用多,就下一点点,浇浇她的兰花就好啦!我拿新得的鲁班锁跟你换!”
宁时被这小炮弹似的问题砸得头晕眼花,额角几乎要冒出虚汗。
她强忍着那点不耐烦——跟个六岁孩童计较什么?——只得认命地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蔼可亲(虽然努力之下更显僵硬):“长乐。”
她试图讲道理,目光与那双清澈透亮、不染尘埃的眸子平视:“天降甘霖,是陛下仁德感召上天,是朝廷恩泽广布四方,更是像你姑姑这样的好官,夙兴夜寐、尽心竭力为百姓办事,才换来的风调雨顺。这其中,并无什么玄奇法术。”
她顿了顿,指了指自己的白发,语气更加诚恳:“至于我这头发......乃是前些时日生了一场重病,气血亏损所致。与你说的求雨,实在是没有半分干系。”
她试图稍微纠正一下这离谱的传言。
谢长乐粉嘟嘟的小嘴一撇,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写满了“你骗人”三个字。
“才不是呢!”小姑娘声音清脆,逻辑却异常清晰,小腰一叉,竟有几分据理力争的气势,“娘亲和长乐都说了!就是宁仙师你来了之后,晋阳才下的雨!他们还说你为了求雨,耗尽了心力,头发才变白的!这是积大功德!戏文里都这么演的!”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小脑袋一扬,带着几分看透真相的得意:“仙师你是不是怕长乐学去了你的法术,才不肯承认的?”
“仙师放心,长乐喜欢仙师,绝不会外传的!况且长乐也不笨,若是仙师不嫌弃,长乐还可以拜你为师呀!”
宁时:“......”
服了......
自己什么时候要收徒了。
不过若是收为未来门派的弟子倒是真的可以。
还有,谢长乐,你宁愿相信神仙显灵,超自然现象吗?
倒也符合童趣。
不过仔细一想,自己穿书确实算得上是超自然现象,这么一看倒也真不必较真什么仙师不仙师的了。
她张了张嘴,试图再稍微挣扎一下:“长乐,戏文里演的故事,和现实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长乐立刻追问,大眼睛眨巴眨巴,充满了求知欲,“是不是你的法术比戏文里的更厉害?不用设坛?不用念咒?挥挥手就行?”
宁时沉默片刻,她下意识地抬眼,向主位上的谢禛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却见谢禛端坐其上,纤指正优雅地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仿佛完全没接收到她求救的信号,只是那微微低垂的眼睫下,似乎极快地掠过了一丝难以捕捉的笑意。
好啊,谢时雍,你隔岸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