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铁钉案 第十一章
第二天早衙升堂,狄公命“济生堂”的郭掌柜当着众多看审百姓的面,对蓝大魁的尸首进行全面验检。
郭掌柜验尸完毕,递上尸格,说道:“老爷,茶盅底部的茶末和那片茉莉花瓣都含有剧毒。我曾挑出一丁点茶末喂给一条凶狗,那狗当即就死了。不过,茶壶里的茶是无毒的。”
狄公问:“你觉得那毒药是怎么投入茶盅的?”
郭掌柜回答:“我猜想,投毒的人一定是先把毒药洒在几片茉莉花瓣上,然后偷偷把茉莉花瓣放进茶盅里。谁会怀疑那几片芳香扑鼻的茉莉花瓣是能毒死人的毒药呢?”
狄公点点头,说道:“蓝大魁先生是北州的荣誉和骄傲。他不仅拳术、角抵天下无敌,更令人敬重的是他的人品操行。然而这样的一个人,竟被人用卑鄙残忍的手段毒害致死。本衙会尽快抓到真凶,为他报仇,让蓝先生瞑目九泉,灵魂超升。”
狄公俯身朝堂下看了一眼,用惊堂木在案桌上拍了两下,突然喝道:“带潘丰上堂!”
两名衙卒把潘丰押上堂来。狄公下令打开他的枷锁,高声宣判:“本衙经过多方调查核实,被告潘丰在本月十五日、十六日确实去了山羊镇做生意,并不知晓杀人的情况,所以叶彬、叶泰控告他谋杀妻子的罪名不能成立,本衙现在判潘丰无罪释放。——叶彬、叶泰到堂了没有?”
叶彬应声走上公堂跪下,口称:“老爷明断,小人撤回原诉。”
狄公问:“怎么不见叶泰上堂?”
叶彬面露忧色,战战兢兢地回答:“小人也确实不知道叶泰去了哪里,他昨天中午离家出门后,到现在都没回来。”
“叶泰经常在外面过夜吗?”狄公问。
“不,他虽然有时很晚回家,但从不在外面过夜。所以我一直很担心,怕他遇到了意外。”
狄公皱眉道:“叶泰回家后,你马上告诉他来衙门一趟,就说我有话问他。”说着又用力拍了一下惊堂木,宣布退堂。
潘丰叩头称谢,不觉热泪盈眶。叶彬忙走上前搀起潘丰,说道:“妹婿受冤屈了,是愚兄一时糊涂,听信谗言,诬告了你。”说着又躬身施礼,两人挽着袖子一起退下堂来,出衙门回家去了。
狄公回到衙舍,洪亮早已按狄公的命令把朱达元请到衙舍,等候多时了。
朱达元一见狄公,忙欠身拜揖,狄公拱手还礼。宾主坐定,衙役献上茶。
狄公开门见山:“朱员外想必已经听到蓝大魁被人毒害的事了,不知朱员外对这案子有什么看法?”
朱达元神色惨然,沉吟半晌道:“蓝师父的为人品性不用我多说了,不知此刻狄老爷有没有凶手的线索?”
狄公道:“凶手是一个身材纤弱矮小的后生,这一点可以确定。”
洪亮飞快地看了陶甘一眼,问道:“老爷怎么断定凶手一定是那个身材纤弱矮小的后生呢?当时浴堂里人来人往,闹哄哄的,乔泰登记下姓名的就有六十多人。”
狄公道:“这六十多人不可能进出蓝大魁的单间而不被人察觉。你知道那凶手为什么要穿黑衣黑裤吗?因为‘甘泉池’的伙计都穿一身黑衣黑裤。所以那凶手进蓝大魁单间时没被人注意,大家以为是伙计进去服侍茶水。凶手买了黑筹码,却没去洗澡,他趁着汤池里外热气蒸腾的时候,溜进蓝大魁的单间,偷偷把那几片洒了剧毒药粉的茉莉花瓣投入蓝大魁的茶盅里,然后迅速离开了‘甘泉池’浴堂。”
朱达元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
狄公继续说道:“还有一条更重要的线索,蓝大魁临死前挣扎着用七巧板拼出了一个图形。可惜图形没拼全,或者被碰乱了,还看不出是什么意思。但毫无疑问,这个图形一定和凶手的身份有直接关系。目前我们对那后生的外貌也有了大致的了解,朱员外也许能告诉我,蓝大魁有没有身材矮小纤弱的徒弟,对了,他的头发好像是卷曲的。”
朱达元回答:“没有。蓝师父的弟子我全认识,一个个都是熊腰虎背的彪形大汉,身子像金刚一样,哪里有矮小纤弱的?再说,蓝师父要求弟子都剃光头,不许留长发,当然也不会有留卷发的了。唉,一个顶天立地、名满天下的盖世英雄,竟被一个小人用卑鄙诡计害了性命,听来真让人切齿扼腕,怒火中烧。”
“小人的诡计?——会不会是一个女子的诡计?”陶甘忽然有了灵感。
朱达元摇了摇头:“蓝师父从不近女色。”
陶甘道:“不近女色有时恰恰是和女子结下深仇的原因。蓝大魁可能拒绝了一个女子的追求,那女子恼羞成怒,定下这毒计,置他于死地。——这下毒的手段多是女子常用的。”
马荣道:“陶甘说得也有道理,你越拒绝女子,女人反而越死死地缠上你。其中的缘故只有天知道。”
“胡扯!”朱达元叫道。狄公听了,忽然若有所悟,说道:“会不会是一个身材纤弱细巧的女子装扮成后生,偷偷溜进了浴堂?如果是这样,那女子一定和蓝大魁有些瓜葛,说不定就是情人,只是不被外人知道罢了。”
乔泰道:“昨天蓝大哥跟我们讲起练铁球时还再三叮嘱说不近女色,他怎么会自己偷偷藏着一个情人呢?”
陶甘说:“或许他原本有个情人,后来担心伤了元气,心里后悔就推辞了那女子,女子这才横下心做了这等事。”
狄公一边点头,一边将手中的七巧板翻来覆去拼了又拼,但始终拼不出一个理想的图形。一来蓝大魁只拼了六块,二来他翻倒在地时又碰乱了图形,这让狄公很是纳闷。
最后狄公说:“你们三人现在分头去找在‘甘泉池’洗澡的那三个后生聊聊,带他们去酒肆吃饱喝足,说不定他们会说出更多关于凶手的情况,比如他的外貌、言语、经历甚至姓名。洪亮,你陪朱员外回府,顺便去‘济生堂’把仵作郭掌柜请来见我。”
狄公慢慢喝了一盅茶,又在案桌上反复摆弄七巧板。忽然,他拼出一个图形,眼睛猛地一亮:“猫”!
这时郭掌柜走进衙舍,狄公把七巧板放到一边,问道:“郭掌柜觉得毒死蓝大魁的是不是一种不常见的毒药?”
“不,这毒药很常见。老爷想从毒药上找线索,恐怕很难有结果。”
狄公失望地叹了口气:“看来用七巧板发现凶手线索也同样困难。”
他忽然想到什么,又对郭掌柜说:“郭掌柜,昨夜我遇到件有趣的事。我在城隍庙附近把一个迷路的小女孩送回家,谁知那女孩的母亲不但不感谢,反而辱骂我。我从那小女孩天真的话里得知,她母亲是个寡妇,正和一个奸夫来往。”
“那寡妇姓什么?”郭掌柜好奇地问。
“她夫家姓陆,现在在城隍庙对面开了家棉布庄,女孩名叫陆梅兰。”
郭掌柜猛地抬起头,叫道:“老爷,她叫陈宝珍,是个非常凶狠刁泼的女子。她仗着有几分姿色,读过几本书,能说会道,专门做招蜂引蝶的事。她丈夫叫陆明,死了还不到半年,陆明的死可有些蹊跷。”
狄公问:“陆明的死有什么蹊跷?”
“老爷的前任处理这事太草率了,没验尸就匆匆备案埋葬了。不过那时这里正在打仗,他确实一时顾不上去细查一个小棉布庄掌柜的死因。”
狄公忙问:“陆掌柜的死因是如何备案的?”
“陈宝珍找来了一个姓康的江湖郎中,匆匆验了陆明的尸体后就签了个心病猝发的诊断,交给了官府。前刺史深信不疑,当即回复了官批,盖了大印,草草备案后就选日子埋葬了。”
“你知道陆掌柜是怎么死的吗?”
“说是饮酒过量,心病猝发。陈宝珍说他空着肚子喝了一斤白酒,醉死了。我认识陆明的兄弟,听他兄弟说陆明死时脸色没变,只是眼睛从眼窝里凸了出来。我当时怀疑是被人猛击后脑导致的,就向前刺史提出我的看法,谁知前刺史还怪我多事,他对康大夫的诊断深信不疑。”
“那康大夫现在在哪里?”
“几个月前就搬家去了南方,之后再也没见过他的踪影。”
狄公说:“原来如此。这次我倒要把这事仔细查一查。虽然现在已经有两件疑难案子让我焦头烂额,但谁让我做官呢?做官就要对百姓负责,对律法负责,绝不能让真正的罪犯逍遥法外,让善良的无辜之人蒙受冤屈。陆明的死真有蹊跷,我一定要查清楚,让他瞑目。过会儿我就把陆陈氏传来公堂讯问。”
第二部 铁钉案 第十二章
狄公送走郭掌柜后,只觉得头晕眼花、心神不宁。自从那天在朱员外家的酒宴上受了风寒,至今一直胸闷气短、心绪不宁。他决定独自出城遛马,借此驱散郁闷,让头脑清醒些。刚才郭掌柜谈起陆明的死,陆陈氏那凶恶的模样又浮现在他眼前。他隐约觉得陆陈氏不是善茬,她守寡不到半年就有了别的男人,莫非她丈夫是被她设计害死的?想着想着,不知不觉过了旧校场,悠悠地出了北门,在皎洁的雪地上纵马奔驰。
远远望去,彤云中有一座高耸的山峰,那就是着名的药师山。据说古时张天师曾在这里种神药,所以得名。山腰现在还有一座天师观,观后有个天师洞,风景优美,古迹众多。山背后的悬崖峭壁上,经常能采到珍贵的人参和灵芝,更增添了几分仙气。
狄公把马拴在一棵枯松树干上,信步拾级上山,一边细细观赏山道两边赭色石壁上的摩崖刻石。忽然,他看见石级上有清晰的脚印,那窄小的印迹,分明是女子的脚印。狄公循着脚印上到半山,猛然看见天师观后的一方巨崖下,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正在用花锄挖药草。
那女子听见身后有“沙沙”的脚步声,连忙转过身,放下花锄,上前款款道了个万福,说:“原来是狄老爷来此小游,吓了我一跳。”
狄公说:“郭夫人,原来是你在这里挖药草。听说你几天前在这里挖到一支人参。”
郭夫人笑道:“那真是侥幸。老爷怎么有闲情逸致独自来这里逛?莫非是眼红我挖到人参,也想来碰碰运气?”
狄公说:“哪里哪里,我只是被蓝大魁的案子弄得头昏脑胀、心神不宁,所以独自来这里散散郁闷,让脑子清爽清爽。”
“老爷,那案子至今还没有线索吗?”
“不!那作案的凶手已经露出了一些端倪,很可能还是个女子。”
“啊!”郭夫人不禁惊叫出声,“一个女子?真会是女子?蓝师父和我丈夫是好朋友,我丈夫会的几套拳法都是蓝师父亲手传授的。平时我确实见蓝师父对女子冷若冰霜,态度很是傲慢,他似乎一点都不懂女子的心思。”
狄公见她两颊泛起红晕,眼睛里闪过一丝迷惘羞涩的光芒,不觉微微吃惊,心中十分疑惑。忽然他问道:“郭夫人,我上次到你家,见你家养了许多猫,不知养猫是你的爱好,还是你丈夫的爱好?”
“我们都十分喜爱猫,平时见到一些无家可归的小猫、病猫,总是于心不忍,都抱回家养着。如今我家一共养了七只猫。”
狄公点点头,恍惚间看见郭夫人一双深黑明亮的大眼睛正紧紧盯着自己,心中不由一阵慌乱,只觉得窘迫尴尬,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他抬头看见山崖上挺立着一棵高大的梅花树,一阵寒风吹来,花瓣与雪片齐飞,纷纷扬扬,煞是美观,不由指着那树梅花说:“你瞧那株寒梅,正如一位亭亭玉立的美人,风姿清爽,英气逼人。”
郭夫人说:“你还能听见花瓣落在雪地上的声音呢。记得古人有一首诗就吟咏过这种梅花落地悠然有声的景象。”
狄公点头,想背诵郭夫人说的那首古诗,但此时他头脑里一片混沌,哪里还能记起一句?他摇了摇头,尴尬地笑道:“郭夫人请自便,下官告辞了。州衙里还有几件急事等着我回去处理。”说着躬身施礼。
郭夫人默默地望着他,只是抿嘴一笑作为答礼。狄公转身慌忙下山,郭夫人则拈起花锄继续挖药草。
狄公回到州府衙门,命令巡官立即去城隍庙对面的棉布庄把掌柜陆陈氏传到衙里。巡官领命后到马厩牵过坐骑,飞驰出了衙门。
狄公坐在书案前拿出一卷公文正准备阅读,思绪却天马行空。忽然他记起了郭夫人说的那首吟咏梅花的古诗,诗题是《玉人咏梅》,出自二百年前南朝一位着名诗人之手。他不禁兴奋地一句句背诵起来:
人境雪纷纷,
一枝弄清妍。
孤艳带野日,
远香绕天边。
玉色宁媚俗,
真骨独自寒。
飘落疑有声,
蛾眉古难全。
狄公忍不住责备自己,为何刚才在药师山上面对郭夫人却一句也背诵不出来。他长叹一声,深恨自己记性太糟,往往该记住的东西却忘了,不需要记时却又像泉水一样涌出来。想到这里,狄公不禁又连连叹息,自怨自艾了一阵。
狄公正胡思乱想时,巡官进衙舍禀报说:“陈掌柜她拒绝来衙门,老爷,她说她没有犯法,为什么要来衙门出丑。”
狄公大怒:“这女子真是无理至极!国家法度何在?衙门要传见她,竟敢大胆抗命!”
巡官胆怯地又说:“那女子还大声哭喊,惊动了街坊四邻都来为她说情。她见人多势众更来劲了,又叫又骂,说衙门怎么能平白无故传唤她这个孤苦无依的寡妇。众目睽睽都护着她,我不好发作,只得空手回衙复命。”
狄公厉声说:“你拿这支令箭,带四名番役,立刻去把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子押来衙门。我要在公堂上当众审她,到时不怕她不求饶。这类刁泼女子多半不是善类,很少有安分守己的。这次我不查出陆明的死因,决不罢休!”
巡官应声退下,去派遣衙卒。这次他有了依仗,胆子也大了,吩咐带上枷具,如饿虎逐羊般向城隍庙方向而去。
狄公转念一想,陆陈氏押来衙门时不如先关押她一段时间,杀杀她的威风。自己此刻正好抽身去看看潘丰和叶彬,如果能见到叶泰就更好了。狄公深信叶泰不仅诱拐并藏起了廖莲芳,而且正在犯下更大的罪恶。
第二部 铁钉案 第十三章
狄公在叶彬的笔墨庄前勒住马,让店里的伙计去喊叶掌柜出来。叶彬正在店后作坊里看伙计给徽墨描金,听说狄老爷到了店门口,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店堂,打开店门,请狄公下马进店休息,又让伙计上茶。
狄公骑在马上摆摆手说:“不用沏茶了,我不进店坐了,只想问一下,你兄弟叶泰回家了吗?”叶彬神色不安地回答:“回老爷,叶泰到现在还没回家,我已经派人找遍了城里的酒肆、茶楼、赌场、妓院,就是不见他的踪影。老爷,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狄公说:“如果今晚还不见他回来,你就来衙门报告我,我马上签发海捕急递文书,把他的年龄、籍贯、外貌画出来到处张贴,让各路官府查访追捕。”叶彬只好点头答应,心里暗暗叫苦。
狄公策马转向南门疾驰而去,不久就到了城根的潘丰宅院。这里依旧荒凉冷清,街上很少有行人。狄公把马拴在潘丰宅院外墙边的一根石柱上,就用马鞭柄敲了敲大门。潘丰应声出来开门,见是狄公独自来访,心里有些慌张。
“狄老爷,请进店铺里坐吧,那里有火盆。不过店铺里东西堆放得杂乱无章,老爷别见笑。”狄公跟着潘丰进了店铺,果然看见里面东西堆得乱七八糟,看来是潘丰故意没收拾。潘丰请狄公坐下,就起身沏茶。狄公看见店铺中间摆着一个四方茶几,上面盖着一块湿绒布,茶几边放着一把寒光闪闪的牛耳尖刀。狄公好奇地看了看尖刀,又想动手掀开茶几上的湿绒布。
“狄老爷,千万别用手碰那茶几,茶几刚刷了一遍硝红漆,这硝红漆毒性很强,老爷的手要是碰了湿漆,会肿胀疼痛好几天。”狄公问:“潘掌柜,你这把尖刀样式很古朴,莫不是件古董?”
“老爷真是有眼力,这把宝刀正是五百年前东汉一位大将军佩戴的,他死前献给了一个神庙,神庙用它来宰牛祭神。您看这刀刃寒光耀眼,就像刚磨过一样,谁见了都羡慕不已。”
狄公突然说:“潘掌柜,我有句话问你,你可不能隐瞒。我认为杀害你妻子的人事先知道你要去山羊镇,这肯定是你妻子亲口告诉他的。你平时观察过吗,你妻子有没有外遇?如果有,也不用对本官隐瞒,这人就是杀你妻子的真凶!”
潘丰的脸顿时变得苍白,他不安地看着狄公,眼里闪着痛苦的光芒。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老爷,一个多月来,我发现妻子的神色态度有些异常,尤其是她眼神的细微变化让我吃惊,这让我心里一直悬着一块大石,为此迷惘痛苦,但又没有拿到真凭实据。”
“那人是谁?”狄公赶紧问。“是谁我不能凭空乱猜,但无论如何叶泰与这事大有关联。我看见叶泰来我家经常和妻子窃窃私语,我出门时他来得更频繁,好像在商量什么大事。我心里明白,叶泰肯定是劝妻子另攀高枝,和我离婚,跟别人去过好日子。妻子贪慕富贵,最羡慕别人的穿戴装饰,她常抱怨我从不给她买昂贵的首饰……”
“她那对金手镯足足有四两重,还不昂贵吗?”“金手镯?”潘丰惊讶地叫起来,“老爷肯定弄错了,她从来没有什么金手镯,只有一枚银指环,那还是她出嫁时婶婶送的。”
狄公严厉地说:“潘丰,别在本官面前隐瞒了,你妻子除了那对镶红宝石的金手镯,还有六枚金发夹!”“这不可能,老爷!”潘丰激动地说,“我从来没给过她这些东西,她嫁过来时只有手上戴的那枚银指环,没有别的首饰!”
狄公站起来说:“你跟我来!”说着拉着潘丰的衣袖走进卧房,指着那堆衣箱说:“你把第二只衣箱打开,金手镯就藏在夹层里!”潘丰将信将疑,连忙垫了张凳子爬上去,把最顶上的一只衣箱移下来递给狄公,然后打开第二只衣箱。
狄公看见衣箱里凌乱地堆着许多女子衣裙,他记得上次来的时候,衣箱里的衣裙叠得整整齐齐,陶甘搜查后也是按原样叠放的。潘丰把箱内衣裙一件一件抖开扔在地上,箱子空了,他松了口气说:“老爷亲眼看见了,哪有什么金手镯、金发夹?”
狄公心里疑惑,说:“我来找!”他把潘丰推下凳子,自己站上去,很快揭开箱子底部的夹层,但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他回头冷冷地说:“潘丰,你必须说出真情,为什么把那些金首饰偷偷藏起来?”
潘丰急了,发誓说:“我潘丰如果有半点欺骗老爷,就让五雷轰顶,不得好死,堕入地狱,永不超生!我从来就不知道这衣箱里还有夹层!”狄公恍然大悟,连忙检查卧房的窗户,果然有几根木栅断裂了。
“肯定有贼来过这里,从窗户爬进了卧房。”“但是老爷,我账柜里的银子一两都没少啊!”潘丰不信。“这些衣裙你都仔细看过了,想想少了什么没有。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这衣箱里的衣裙叠得满满的,而且很整齐,现在却凌乱不堪,更奇怪的是那些金首饰不见了。”
潘丰低头在地上一件一件检查。“老爷,您说对了,果然少了两件,一件大红遍地金对襟通袖罗衫和一条嵌金枝玉叶狐裘紧身袄,这两件是妻子平时最珍爱的,价钱也最贵。”
狄公慢慢点头,好像明白了什么,忽然又问:“潘丰,墙角那张绛红色四方小茶几怎么不见了?”“哦,那小茶几……老爷没看见我刚才在刷漆吗?”狄公笑道:“瞧我这记性!潘丰,现在我真信你说的都是实话了,我们还是回店铺里烤着火慢慢说吧。”
狄公此时心里有了数,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看出这一点——罪犯一开始就露出了破绽!狄公慢慢喝着茶,看见潘丰戴上手套,轻轻掀开小茶几上的湿绒布。
“这就是老爷说的那张绛红色四方小茶几。其实,那天我去山羊镇之前已经新刷了红漆,正放在卧房墙角阴干,不料被人碰了,正好在面上留下了手印,所以我只能重新刷一遍。新漆过的茶几正经能卖十两银子呢,这茶几原是南朝皇宫里的陈设,就怕遇不到识货的人,要是有识货的看见,肯定肯出大价钱,所以我赶紧先……”
“你妻子有可能碰到它吗?”狄公不禁问。“老爷,”潘丰冷冷地笑了笑,“妻子绝对不会碰它,她知道新刷的漆有毒,沾上皮肤,肿胀溃烂还是小事,弄不好还会发高烧、上吐下泻、里急后重、全身抽搐,折腾个半死。对了,上月棉布庄陈掌柜就不小心沾了新漆,双手肿得像大萝卜,我告诉了她解毒的药方……”
“你认识陆陈氏?”狄公诧异。“陈掌柜娘家原来和我家是邻居,所以我从小看她长大,我们都叫她宝珍姑娘,她为人非常尖刻泼辣,好胜心强。她出嫁后就很少见到了,后来我搬到这里,她竟然知道我的住址,偶尔也来玩过一两回。她父亲是个老实规矩的生意人,母亲原是个巫婆,专会弄些骗人的法术。陈掌柜还说起她丈夫陆明已经死了,她和女儿孤儿寡母日子很艰难。”
狄公频频点头,起身告辞,又说:“潘掌柜,我可以预先告诉你,杀死你妻子的罪犯已经有了些眉目,他是个非常危险的亡命之徒,你必须处处小心防范。今晚你必须留在家里,紧闭门窗,吹熄灯火,把外面宅院的大栅门也锁好,千万不能大意。如果有事,明天一早立刻来衙门报信。”
第二部 铁钉案 第十四章
狄公回到衙舍时,陶甘、乔泰、马荣已在那里等候。马荣闷闷不乐地说:“我和朱达元一起寻访了蓝大哥所有徒弟,谁都没提供什么线索。他们平时都很敬重蓝师父,蓝大哥对他们也十分宽厚。我们还搜查了蓝大哥的宅子,没发现任何可疑物品。不过,蓝大哥有个叫梅成的徒弟说了件值得注意的事。”
“他说了什么?”狄公连忙追问。
马荣回答:“一天夜里,梅成去蓝大哥家,意外撞见蓝大哥正和一个女子低声说话。”
狄公吃了一惊:“那女子是谁?”
“梅成没看清女子的脸。他当时很惊讶,因为蓝大哥从不和女子往来。他没听到具体谈话内容,只感觉那女子好像在发脾气。梅成这后生老实本分,不想偷听,就匆匆离开了。”
陶甘接过话头:“看来蓝大魁和这女子定有往来,不管是否正当,反正外人都被蒙在鼓里。”
狄公正准备再问,衙厅传来升堂的锣声,紧接着三通击鼓,鼓声清晰地传到后厅衙舍。狄公皱了皱眉,说:“晚衙公堂上,我要审问棉布庄的陈寡妇。她丈夫死得可疑,她自己的行迹也有很多不检点之处。退堂后,我再把潘丰提供的新情况跟你们说说。”
狄公步入正衙大堂,坐上高座,目光扫过四周,见廊庑下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他慢慢捋了捋胡须,首先宣布:“毒死角抵大师蓝大魁一案,本衙已初步有了线索,凶手不久就能抓获。”堂下众人顿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狄公突然用惊堂木狠狠一拍案桌,喝道:“带陆陈氏上堂!”两名衙卒应声将陈宝珍押上公堂,女牢典狱郭夫人紧随其后。看热闹的人群一阵惊愕,忍不住面面相觑。
陈宝珍虽跪伏在堂下的水青石板上,身子却不停地扭动。她今天特意浓妆艳抹,摆出妖艳的姿态,口中大喊冤枉,眼中隐隐透出难以掩饰的凶光。
狄公缓缓开口:“陆陈氏,你先别急着喊冤,本堂只有几句话问你,回答清楚了就可以回家。只因为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请不动你,只好把你拘捕来衙门。现在你先简略说说你丈夫陆明是怎么死的。”
陆陈氏咧嘴冷笑一声,答道:“我夫君死的时候,老爷恐怕还没来这北州衙门上任吧!前任刺史老爷早已为夫君之死备案了结。小妇人不明白老爷怎么想起提这事,莫非是衙门公堂太清闲,想找点是非来消遣我这寡妇孤女?”
狄公被她一顿抢白,十分恼怒,心想这妇人果然厉害,不仅心机深沉,言语也尖酸刻薄。“州衙的仵作曾要求检验你丈夫的尸体,却被你伙同那个姓康的江湖术士欺瞒过去。”
陈宝珍突然站起来,大声指骂郭掌柜,口喊天大的冤枉。狄公狠狠敲击惊堂木,喝道:“不许你咆哮公堂,辱骂本衙职吏!”
“好一个公堂!好一座堂堂正正的州府衙门!我的刺史大人——我问你,你昨天深夜为何鬼鬼祟祟闯入我家?我夫君死了,你难道不知道?你竟想毁坏一个可怜寡妇的名节,弄出话柄让众人耻笑!”
狄公倒抽一口冷气,顿时怒火中烧,脸色铁青。“大胆刁民泼妇,竟敢侮辱本官!来人,给我狠狠抽五十鞭子!”两边衙卒齐声吆喝,上前将陈宝珍按倒,一名衙卒抡起鞭子,狠狠朝她背脊抽去。
陈宝珍挨了几鞭,忍痛咬牙,破口大骂:“杀千刀的狗官!就知道拿我这寡妇人家耍威风。我陈宝珍到底犯了什么王法?你一条一条罗列出来!”接着又“狗官”“昏官”骂个不停。狄公怒气未消,更觉得这女子绝非善类,难以对付。抽了二十五鞭后,陈宝珍背脊鲜血淋漓,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堂前哀哀呻吟。廊庑下看热闹的人一阵叹息,很多人都为陈宝珍抱不平。
狄公示意衙卒住手,冷冷地说:“陆陈氏,你大胆咆哮公堂,辱骂本官,理应活活打死在堂上。今日姑且将剩余二十五鞭记下,明日再审。倘若你不思悔改,一味冒犯顶撞,两罪并罚,定打得你皮开肉绽,魂飞魄散。”两名衙卒拿来几炷香在陈宝珍鼻下挥动,见她缓缓醒来,连忙给她套上枷具、手枷,押入大牢监禁。
狄公长长吁了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宣布退堂。他起身慢慢踱步回衙舍,陶甘、马荣、乔泰跟在后面。
狄公说:“我和多少刁泼蛮横的女犯打过交道,却万万没想到今日被这陆陈氏羞辱一番。我好意把她迷路的女儿送回家,她竟借题发挥,反诬于我,恣意诽谤,百般辱骂,实在令人发指,怒火难消。”
马荣问:“老爷在堂上为何不辩解一句?”
狄公叹了口气:“昨夜我确实去过她家,瓜田李下,有口难辩。怎奈这妇人眼力厉害,当场就识破了我的身分,却嘴上不说,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颠倒黑白,用心实在险恶。”
陶甘说:“其实她没多少心计,这样叫嚣诬蔑,反倒更让我们觉得她丈夫死得可疑。”
狄公点头:“她似乎对此毫不在意,但我看她非常害怕衙门重新调查她丈夫的死因,看来陆明之死必有蹊跷。必要时,我想开棺验尸!”
突然,巡官气喘吁吁地跑进衙舍:“老爷,刚才一个街头鞋匠送来洪参军的紧急口信。”
第二部 铁钉案 第十五章
黄云漫天飞舞,暮色渐渐笼罩大地,洪参军垂头丧气地朝衙门走去。他今天出来追查线索,收获很少,那几个后生都说不清那个穿黑衣黑裤人的具体长相,只说他脸色苍白,前额有一绺卷发垂下来。但这些信息又能说明什么呢?
他低头走着,不知不觉拐进了一条店铺林立的大街。突然,一个宽胸阔肩的大汉与他擦肩而过。洪参军眼前一亮,觉得这个人很面熟。远远看去,那人头上戴着一顶尖顶黑皮帽,和那个哑巴男孩描述的可疑人物很像。
洪参军心中警惕起来,赶紧分开人群,紧紧跟在后面。他看见那大汉走进了一家珠宝行,便悄悄走到珠宝行门口,偷偷往店里看。只见珠宝行掌柜正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紫檀木嵌着珠宝的首饰盒。那大汉的黑皮帽戴得很低,两片毛茸茸的护耳垂下来,遮住了大半个脸。洪参军看见他戴着白手套打开首饰盒,在里面挑选。不一会儿,那大汉摘下一只手套,从盒里捏出一颗红光闪闪的宝石放在手掌心仔细看。接着就见他和掌柜讨价还价,最后掌柜耸了耸肩,用绒纸小心地包裹了两颗红宝石递给那大汉。那大汉付了钱,接过绒纸包走出珠宝行,很快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洪参军一时没了他的踪影,正懊恼自己大意,忽然看见那大汉摇摇晃晃地走进一家酒肆的大门。这次洪参军看得很仔细,急忙跟了上去,这时才看清酒肆门首挂着一块黑漆烫金的招牌:“春风酒家”。
他四下张望,想找个熟人或衙门里的人,但没找到,心里正焦急,忽然看见春风酒家门口有个鞋匠在摆摊,此时没有生意。洪参军把鞋匠拉到墙角,从袖中拿出一两碎银和一张名刺交给他,说:“麻烦师傅快去州府衙门一趟,把这张名刺交给狄老爷,让他马上派人来春风酒家抓逃犯。这一两银子你先拿着,路上跑快点,千万不要耽误,事后还有重赏。”
鞋匠见有一两银子的赏钱,立刻答应了,赶紧扔下摊子,匆匆向州府衙门跑去。
鞋匠走后,洪参军推开大门走进春风酒家的楼下店堂。店堂里两排摆着十几张桌子,每张桌子都坐满了客人,杯盘狼藉,人们互相敬酒,酒香弥漫,人声嘈杂。洪参军看遍了店堂,没看见那大汉,心里很疑惑。忽然看见堂倌从珠帘后端着空盘子出来,他眼角一瞥,看见珠帘后面有一间雅座,那大汉正背对着店堂独自喝酒。
洪参军走上前去,掀开珠帘,伸手在那大汉的肩上一拍。那大汉急忙回头,大吃一惊,手中的纸包掉在了地上。
洪参军认出了那大汉,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惊愕万分:“原来是你?你就是拐……”“洪长官,你坐下,我全告诉你。”
洪参军从桌底拉出一把靠椅,坐在那大汉的右首。大汉干笑了一声,说:“这事说来话长,洪长官不要嫌麻烦,容我慢慢说……”说着偷偷从皮靴里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趁洪参军不注意,猛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洪参军双目圆睁,头发和胡须都竖了起来,嘴唇动了一下,鲜血顿时从嘴里喷涌而出,双脚一软,踉跄了几步,只觉得眼前一黑,便扑倒在桌子上,一边咳嗽喘息,一边轻轻呻吟。他挣扎着用颤抖的手指蘸着自己的鲜血,在桌面上写了一个字,然后一阵猛烈抽搐,就不动了。
那大汉轻蔑地看了一眼伏在桌边上的洪参军,又回头看了看闹哄哄的店堂,冷笑一声,轻轻把洪参军用血写的那个字擦掉,然后站起身,穿过厨房,从酒店的后门出去了。
那大汉走后大约一盅茶的时间,狄公率领陶甘、马荣、乔泰赶到了春风酒家。
店堂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互相交头接耳地议论着。马荣、乔泰穿过店堂,分开众人,掀起珠帘,让狄公走进雅座小间。
狄公默默地看着洪参军浸在血泊里的尸身,忍不住热泪盈眶,陶甘、乔泰、马荣也失声抽泣,伤心地转过脸去。
陶甘说:“老爷,你看这桌面上的血,像是谁写了个字,但又被擦掉了,莫非是洪叔叔写的。”
马荣把牙齿咬得格格响,一丝鲜红的血从嘴唇上渗出来:“我们要为洪叔叔报仇,等抓住那凶手,剐他二百四十刀,挖出他的五脏来祭奠洪叔叔!”
陶甘跪下身,仔细搜索地面,发现地上有一个绒纸包,打开一看,是两颗闪闪发光的红宝石。
“老爷,这两颗红宝石一定是凶手仓皇逃走时遗落的。”
狄公接过绒纸包看了看,点了点头:“陶甘,我们晚了一步,让这凶手得逞,害了洪亮的性命。红宝石的事我心里多少也明白了。”
狄公叫来酒店掌柜,问道:“衙里的洪参军是不是和一个头戴尖顶黑皮帽的人一起来的这里?”
酒店掌柜胆战心惊,结结巴巴地说:“他们不是一起来的。那个头戴黑皮帽的客官先来,要了一角白酒、两味冷盆。这个死者不知什么时候进的小间,当我们堂倌发现他满身是血时,那凶手已经溜走了。我吓得要命,正打算派人去衙门报信,老爷和各位就来了。”
马荣粗声粗气地问:“掌柜的,你看见那凶手长什么样了吗?”
“他……他黑皮帽压得很低,两边护耳毛茸茸的一直遮到嘴角,小人……没看清他的脸。”
狄公强抑住心中的怒火,命令马荣、乔泰:“明天一早你们就去山羊镇,邀请朱达元一起去,他熟悉那里的很多捷径,而且人脉熟。你们找到那家旅店,详细打听潘丰那天来歇夜的情况,再把那个出卖铜炉的农夫找来问问。把这些都打听清楚了,再和朱达元一起回衙门,听清楚了吗?”
马荣、乔泰点了点头。
狄公声音凄惨地说:“现在你们俩把洪亮的尸首移回衙门。”
第二部 铁钉案 第十六章
中午时分,马荣、乔泰与朱达元三人骑马返回州府衙门,只见衙门口挤满了前来观审的百姓。马荣说道:“看来马上就要升堂了,朱员外,不如随我们一起进去看看。”陶甘早已在衙门口等候,见到三人归来,连忙从仪门引他们进入前衙正厅,选了个便于观看的角落站定。陶甘告知:“老爷已初步查清几起案件的来龙去脉,此刻正准备升堂审案。”
狄公高坐大堂正中的案桌之后,深绯色的官袍如同熊熊烈火。他双眼射出锐利冷峻的光芒,苍白的脸颊显得更为瘦削,脸色比昨日憔悴许多。只见他一拍惊堂木,朗声道:“潘叶氏被杀一案,经本衙勘查追索,现已查明真相。”说罢,他目光扫过堂下侍立的衙卒,喝道:“将物证取来当堂查验!”
衙卒领命,下去捧出一个大油纸包,又在案桌上铺展一张油纸,将大油纸包置于其上。狄公迅速褪去外包的油纸,露出一个雪人的头颅。雪人的双眼嵌着两颗闪闪发光的红宝石,泛着不祥的幽光。堂下众人先是一阵唏嘘,随即鸦雀无声。马荣与乔泰面面相觑,心中满是疑惑。
狄公默不作声,目光紧紧盯住朱达元。只见朱达元痴痴地望着雪人头,缓缓走上公堂,突然伸手大叫:“把红宝石还给我!”狄公拿起惊堂木,轻轻敲击雪人头,雪珠纷纷落下,竟露出一颗披头散发的女人头颅!堂下观审的百姓顿时一片惊慌。
朱达元如同泥塑木雕般站在公堂,茫然失措。他很快明白了眼前的一切,抬头看看狄公冷峻的面容,又看看那颗可怕的女子头颅,慢慢摘下手套,俯身从雪块中拣起那两颗红宝石,放在自己肿胀成紫红色的手掌上,一边轻轻剔去粘在宝石上的雪珠,脸上竟露出平静的微笑,喃喃道:“美丽的红宝石,像血一样鲜红……”
狄公厉声喝道:“朱达元!你可认识这颗人头?速速从实招来,你是如何杀害廖莲芳小姐的!”朱达元仿佛从梦魇中惊醒,双眼厌恶地看了看人头,默不作声。狄公追问:“朱达元,本堂再问你,叶泰现在何处?”朱达元摇摇头,继而放声大笑:“叶泰?他……他也埋在雪里了。”狄公见状,示意衙卒上前,给朱达元套上枷具、手枷和脚镣,押下公堂。
堂下百姓这才如梦初醒,哗然议论起来。狄公再次拍响惊堂木,说道:“杀害廖莲芳小姐的真凶正是这朱达元,我怀疑他也杀害了叶泰!这颗人头是廖小姐的,而潘叶氏则藏在朱达元的宅府中,她是朱达元杀人的同谋!”他挥了挥手,激动的人群渐渐安静。狄公继续说道:“今日清晨,本衙搜查了罪犯朱达元的宅府,在其花园的雪人头中找到了廖小姐的头颅,又在一处偏僻房屋里找到了潘叶氏。现将潘叶氏带上堂来!”
潘叶氏被押上公堂,跪在水青石板上。狄公说道:“潘叶氏,你需从实招来,是如何与朱达元勾搭上的,又是如何伙同他拐骗廖小姐,并残忍将其杀害的。”
潘叶氏缓缓抬头,低声供述:“一个多月前,我在市集的一家首饰店里遇见朱员外,见他买下一对镶红宝石的金手镯,心中十分羡慕。我丈夫太过吝啬,从不为我购置金银首饰。没想到朱员外竟看穿了我的心思,出了首饰店后,他走到我身边攀谈,说他十分富有,家中金银无数、奴婢成群。他问我丈夫的营生,我回答说在南城根开了家小古董铺。他笑道:‘原来你就是潘夫人,知道知道。’还说常去我丈夫铺里买古董,我听了很是高兴。他又问能否来家中做客,顺便挑选几件古董,我一口答应,说等丈夫外出时便可相会。他欣喜若狂,当场将一只金手镯戴在我手腕上,临走时还叮嘱我莫要辜负他。”
“过了几日,丈夫外出办货,我便邀朱员外到家中,做了几道菜请他品尝。我们二人情投意合,只恨相见太晚。他将另一只金手镯也给了我,还送了一把金发夹,当时就提出要娶我为长久夫妻。他说自己虽有八房夫人,但无人管束,衣食无忧,穿戴更不必发愁。至于我丈夫,他说只需给一笔钱便可。我丈夫本就是个窝囊废,跟着他日日粗茶淡饭,住在阴冷潮湿的破房子里,连胭脂花粉都舍不得买,更别说金手镯了。再说,我平时辛苦攒下的钱,又常被兄弟叶泰拿去赌博。我想这样的艰难日子有什么意思,不如跟随朱员外,还能图个后半世逍遥快活。他是个慷慨大度的男子,体魄也比潘丰强壮十倍。朱员外又要我帮他办件小事,我自然一口答应,听他吩咐。”
“朱员外说要请一位女子到他家,那女子也早已同意,只是有个老婆子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让她迟迟无法脱身。一天,朱员外带我去市集,果然见到了那女子。我几次想接近她,都因老婆子形影不离而作罢。”
狄公问:“你认识那个女子吗?”
“回老爷,小妇人并不认识她,猜想应该是个妓女。几天后我们又去市集,记得那天很冷,朱员外穿着狐裘皮袍,头上戴了顶黑皮帽。”
“在市集的丁字街,一群人围着看江湖艺人耍猴戏,那女子和老婆子也在人群中。我挤进去凑到女子耳边,按朱员外的吩咐说:‘姑娘,于相公要见你。’那女子听了,果然偷偷跟我走出人群,当时老婆子看得入迷,没察觉。我把女子带到朱员外事先指定的宅子,他跟在我们后面。进了宅子,朱员外让我三日后在市集见,然后关上门,我只好独自回家。”
“三天后我在市集见到朱员外,他说那女子越来越不像话,脾气很坏,想把她偷偷带到我家教训一顿。我说我丈夫午饭后要去山羊镇买古董,可能两天后才回来,他说正好。”
“当晚,朱员外把那女子装扮成尼姑带到我家。我正要上前说话,他把我推到一边,让我去准备酒菜。我只好去厨房,等我端着酒菜到卧房时,发现那女子已经被勒死在炕上。朱员外坐在凳子上,不小心手沾到了茶几的新漆,正在使劲擦。他叹了口气说:‘那贱货不听我的话,自寻死路。现在她死在你卧房里,你怎么脱得了干系?只有一条活路,你快穿上她的衣服跟我回家,藏在我家做我的第九房太太。’说完,他迅速扒下女子的衣服扔给我,让我换上,我只好听从。他又把我手上的银指环戴到女子手上,想了想,取下指环上的红宝石自己藏起来,让我去门外等着。”
“我在门外等了很久,他才提着两个大包袱出来,说:‘我怕别人认出尸体不是你,就把她的头颅剁了下来,和你的衣裙鞋袜一起带到我家。今后人人都会以为你死了,你就能和我做百年夫妻了。’我叫道:‘你这傻瓜,你看她这身打扮,分明是未出嫁的姑娘,是处女,而我……’他笑着说:‘这贱货早已不是处女了,她和我家于康那小子早有私情。你们俩身上都没有明显痕迹,肤色又相似,外人哪里分得清?’”
“于是我们去厨房端来酒食,天哪!我害怕极了,但朱员外还有说有笑,很快把东西吃完了。我们洗好盘碟碗筷,收拾整齐,趁黑夜从后墙偷偷溜走。”
“到了朱员外家,他把装有人头的包袱扔在花园角落,带我七拐八绕到一个非常偏僻的地方,说:‘你以后就住在这里,一日三餐有人伺候,别担心,我明天再来看你。’我见房间里屏风、帷帐、床席都很整齐。第二天一早,朱员外问我他送的金手镯放在家里哪里,说昨晚匆忙忘了拿。我告诉他在衣箱夹层里,还让他顺便把我最爱的罗衫和狐裘皮袍取回来,他答应了。但他深夜回来时只带回了衣服,说金手镯不知怎么不见了。我害怕,让他陪我,他说手肿得厉害要找大夫抓药,改日再来,可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老爷,我说的句句是实话,求老爷开恩放过我。”
狄公说:“你和朱达元同谋拐骗杀人,手段残忍,按律当斩,快画押!”
潘叶氏流着泪画了押,书记官念了口供。两名衙卒给她戴上十斤重的大枷,押入死牢等候判决。
狄公又传廖文甫上堂,斥责道:“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女儿廖莲芳既已许配给于康,为何变卦赖婚、拖延不嫁,才闹出这意外灾祸,做父母的要从中吸取教训。我命潘丰把装有廖小姐尸身的棺材交给你,你把这颗人头和尸身合在一起,选吉日做法事厚葬。我会从朱达元的家产中拨一笔钱补偿你。本衙委托于康代理折算朱达元的家产,除了分给他八个妻妾让她们各自回娘家外,其余宅邸、田产全部没收充公。”
第二部 铁钉案 第十七章
退堂后回到衙舍,狄公笑着对马荣、乔泰说:“这件事瞒了两位半天,不是因为别的,只是不想惊动朱达元,让你俩先把他引出去,然后我和陶甘带番役去他宅邸彻底搜查。朱达元不仅生性贪婪狠毒,还十分狡诈,不用这种计策不行。再说,如果我昨夜就把真相告诉你们,你俩肯定掩饰不住感情,露出马脚,反而误事。”
马荣咬牙道:“要是我早知道朱达元是杀洪叔叔的凶手,当时就亲手勒死他!不过,老爷你什么时候发现那无头尸不是潘叶氏的?”
狄公回答:“朱达元自己留下两个大破绽。第一个是他把死者的鞋袜也拿走了。”
“鞋袜拿走了?他不是把死者所有衣裙鞋袜都拿走了吗,为什么单说拿走鞋袜是大破绽?”马荣不解。
狄公说:“你不知道,如果凶手只拿走鞋袜留下潘叶氏的衣裙,官府肯定会怀疑鞋袜失踪的含义。因为女子衣裙是否合身很难判别,而鞋袜是否合脚是判别尸首是否为潘叶氏的重要证据。凶手只拿走鞋袜留下衣裙,我们无从验证,反而容易怀疑尸首不是潘叶氏。如果凶手拿走衣裙留下鞋袜更糟——我们只需把鞋袜和尸首的脚一比对,就知道尸首不是潘叶氏。凶手狡猾,把衣裙鞋袜全带走,我们没了依据,果然一时都以为是潘叶氏的尸首。
“第二个破绽是朱达元第二天又溜进潘宅,破窗而入,从衣箱夹层取走那对金手镯,更愚蠢的是他还拿走了潘叶氏最珍爱的罗衫和皮袍。这清楚说明潘叶氏没死,只是被凶手藏起来了。如果凶手杀人时就知道金手镯在哪,肯定当天就拿走了。当天没拿,隔天再来,说明有人事后告诉凶手金手镯的位置,让他回来取,而告诉凶手的只能是潘叶氏自己。”
乔泰问:“那老爷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朱达元的?”
狄公微微一笑:“起初我怀疑叶泰是凶手。反复思索后,觉得被杀害的女子不是潘叶氏,只能是廖莲芳——她失踪后一直没踪迹。仵作说死者不是处女,我从于康招供中得知廖莲芳和他早有私情。后来叶泰拐骗廖莲芳,他身强力壮,能砍下她的头颅,潘叶氏伙同叶泰掩盖凶案,自己趁机躲藏嫁祸潘丰。但我很快改变了看法。”
陶甘问:“为什么这么快排除叶泰作案的可能?”
狄公说:“潘丰家卧房里那张新刷漆的方茶几改变了我的看法。潘丰去山羊镇前把茶几放卧房阴干,有人不慎碰了,湿漆留下手印,所以潘丰回家后又刷了一层漆。我断定摸茶几的一定是凶手,因为潘叶氏知道新漆有毒,绝不会碰,而凶手不知道。叶泰的手没中毒肿胀,所以排除他杀人的可能。
“这时我突然想到朱达元,原因在于两件小事:朱达元手碰湿漆后肿胀疼痛,为遮掩,故意把家宴摆在后院露天平台,这样戴白手套赴宴就不显眼,因为那天夜里确实很冷。其次,同样因为手中毒肿痛,他和你们打猎时三箭没射中野狼,反被乔泰射中。朱达元骑射娴熟,肯定是手肿痛才失误,那天他也戴着手套。
“还有个原因不可忽视:凶手的家或藏潘叶氏的地方肯定离潘宅不远。凶手当夜背着两个大包袱,牵着尼姑打扮的女子出潘宅,一定很谨慎,担着风险。南门一带地势偏僻,巡逻严密,稍不留神撞上巡丁被盘问,就会败露,人赃俱在往哪逃?”
陶甘点头:“从潘宅到朱宅要经过南门口,那里士兵最多,还有岗哨。”
狄公说:“守城士卒只留意进出城门的可疑人物,横向穿过的不太留意。”
陶甘又问:“那朱达元为什么杀廖莲芳?”
“我想是叶泰去朱宅敲诈于康时被朱达元听到,尤其是听到于康和廖莲芳曾在朱宅幽会,朱达元更恼火,促使他想夺取廖莲芳。廖莲芳被拐骗后奋力反抗不顺从,朱达元就起了杀心。杀了廖莲芳后,他担心叶泰多嘴,又疑心潘叶氏把廖莲芳的事告诉了叶泰。叶泰这个无赖说不定什么时候来敲诈他,于是又想除掉叶泰。”
“最后我还得说,我们去朱宅赴宴那晚,我独自迷路走到后花园,那里堆着个大雪人。当时我就有不祥预感,还闻到血腥味。现在才知道朱达元把廖莲芳的人头埋在雪人头里,天天用来练射箭发泄怨恨。”
狄公脸色苍白憔悴,眼中隐约有泪花。
“我原打算昨夜和你们一起去朱宅突袭搜查,只因朱宅门户复杂、房屋深邃,朱达元又狡猾,怕出意外。所以想等到第二天引开朱达元再动手,如果能找到潘叶氏,一切疑团就都解开了。可是……这残忍疯狂的凶手竟先对洪亮下了毒手。要是早知道……唉,虽说生死由命,其实也是我算计失误才丧了洪亮的命。洪亮在天有灵帮助我们破获此案、抓获真凶,如今想来还阵阵心痛。”
衙舍里一片哀伤寂静。
狄公默默地捧起案桌下洪亮的衣袍,打开橱柜轻轻放入。
“我已写信去太原给洪亮的长子洪蛟,和他商议安葬事宜。等我了结此案,还要请名僧大做法事,为他做九九八十一天水陆功德道场超度灵魂,再选吉日把尸骨送回太原故乡安葬。”
狄公觉得神思恍惚、身体困乏,闭目凝思半晌,突然又说:“我们再商议蓝大魁的案子吧!我认为毒死他的一定是女子,目前唯一线索是蓝大魁徒弟梅成看到的情况,但这似乎不足以推断女子身份。对了,梅成那晚见蓝大魁和女子谈话时,听到什么没有?”
马荣回答:“梅成说那女子当时很生气,好像在责怪蓝大哥,蓝大哥则一味好言劝慰。梅成没听清具体内容,但他转身要走时,好像听到师父叫了一声‘猫’。”
“猫?”狄公暗吃一惊,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
他猛然想到陈宝珍的女儿陆梅兰说起的那只猫——陈宝珍和奸夫谈话时提过一只猫。难道那只奇怪的猫和蓝大魁之死有关?难道陈宝珍的猫和蓝大魁的猫是同一只?
他命令马荣:“你立刻骑马去潘丰家,问问他陈宝珍是否养过猫,或者‘猫’只是某人的绰号。再问问陈宝珍未出嫁时,是否和绰号‘猫’的人有来往。”
马荣惊讶:“潘丰怎么知道陈宝珍未出嫁时的事?”
“潘丰和陈宝珍娘家曾是邻居,从小看着她长大。”
马荣退出衙舍,去庭院马厩牵马,匆匆飞驰出衙门。
半个时辰后,马荣回到衙门,径直进衙舍,只见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潘丰一个人在家垂头丧气、神色沮丧,他妻子行为不端的事早已传遍全城,人人骂她是淫妇,潘丰受到的打击比当初听说妻子被杀还大。我见到他时,他泪流满面、痛不欲生,我只好好言安慰,开导他说:‘死了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可惜?以后遇到门当户对的可以再娶。’最后我才问他陈宝珍那只猫的事,他回答说,陈宝珍在家做姑娘时,绰号就叫‘猫’。”
狄公恍然大悟,用拳头猛地一击案桌。
“果然是这样!”
第二部 铁钉案 第十八章
狄公的三名亲随退下后,典狱郭夫人走进衙舍参见狄公。
“老爷,潘叶氏不肯吃饭,只是不停地哭。她问我能不能允许她回家一趟,和丈夫告别。”
“我觉得没必要,而且这也违反了衙门监狱的条例。”
“不是的,潘叶氏自认必死无疑,她也不想苟且偷生。现在她悲痛的是觉得对不起丈夫,心中有愧。她想跪在丈夫面前请求宽恕,这样她到了黄泉之下也能安心。”
狄公抬头看了看郭夫人,说:“官府的职责是惩恶劝善、移风易俗;律法的本意原本是挽救人心、拯救堕落的人。如今潘叶氏幡然悔悟,有赎罪从善的心。本衙念及她只是被利欲迷惑,才犯下同谋杀人的罪行,姑且破例一次,准许她回家和潘丰告别一晚。”
郭夫人急忙代潘叶氏道谢,又说:“陆陈氏身体十分虚弱,再经不起用刑了,希望老爷审问时高抬贵手,免去刑罚逼迫。”
狄公叹了口气,回答:“我会记住你的忠告。”
郭夫人又慌忙称谢。她犹豫了半晌,又开口说:“我看陆陈氏寡母孤女的,实在可怜,所以斗胆问老爷,陆陈氏关押期间,能否让我把她女儿陆梅兰领到我家抚养?估计抚养时间不会太长。陆陈氏说她纯属冤枉,最后肯定会无罪释放,到时候再让她自己领回去也不迟。”
“好主意!郭夫人,你现在就去棉布庄陆陈氏家里,把陆梅兰领到你家抚养。我派两名番役跟你去,顺便搜查一下她家中的衣箱,看看有没有一套男子穿的黑衣黑裤。”
郭夫人点头,缓步退了出去。
十九日晚,二堂开审,陈宝珍被押上大堂时,依旧神态自若,气度傲慢。她回头望了一眼堂下廊庑处,不禁有些失望——那里看审的人并不多。
狄公平静地说:“陆陈氏,昨天你虽然藐视公堂、辱骂本官,但本官大度不计较,仍然以国家法度为重。因此在二堂重审,你必须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如果仍然一味胡搅蛮缠、故意顽抗,不把衙门律条放在眼里,侥幸以身试法,本堂的刑罚可不会留情,看看你的皮肉能经得起多少鞭子。”
“老爷如实问,小妇人就如实答。要是老爷用鞭子胁迫,小妇人宁死不服!”
“这样就好。我先问你,你是不是有个绰号叫‘猫’?”
陈宝珍一愣,不明白狄公为什么问这话,想也没想就点点头,回答:“是的。小妇人在家做姑娘时,因为一对眼睛厉害,邻里街坊很多人都叫我‘猫’。”
“你去世的丈夫陆明也这么称呼你吗?”
陈宝珍的双眼立刻露出了凶光。
“他从不这么叫我!”
狄公见她的双眼果然像凶猫一样。
“你曾经穿过男子的黑衣黑裤吗?”
“老爷怎么能平白无故侮辱小妇人?小妇人是正经女子,为什么要穿男子的服装?”
狄公说:“我们在你家里搜到一套男子的黑衣黑裤,是刚穿过换下来的,还没下水洗。”
陈宝珍脸上露出一丝不安,犹豫了一下说:“那套黑衣黑裤是我亡夫的一个远房堂兄来家里拜访时遗忘的,当时就放在一旁了,专门等他来取。小妇人还嫌它脏呢,怎么会去穿?”
狄公说:“陆陈氏,你先跪到一边去。”又大声喝道,“传证人上堂!”
衙卒把三个后生带上公堂,他们心里害怕,神色慌张,不等衙卒吆喝,就“扑通”一声向堂上的狄公磕了几个响头,跪伏在水青石板上。
狄公大声问:“你们认识左边跪着的这个人吗?”
三个后生抬头看向陈宝珍。
陈宝珍冷笑几声,用葱管似的手指搔了搔凌乱卷曲的头发,娇喘吁吁,挤眉弄眼,摆出万种妖冶的姿态,两颊泛起浅浅的红晕,眼神流转,光彩照人。
三人疑惑地看了半天,只是摇头。
狄公耐着性子问:“这不就是前天夜里和你们一起进‘甘泉池’浴堂的那个人吗?”
“不,不,那天和我们一起的是个年轻男子,不是这个女子。”
狄公叹了口气,挥手示意衙卒把三个后生带下去。
陈宝珍的脸色立刻变得冷若冰霜,反唇相讥道:“老爷是要我穿男子衣服去‘甘泉池’干什么?大家都知道那是男子洗澡的浴堂。老爷为什么不干脆说我陈宝珍是个男子?”
堂下看审的人爆发出一阵哄笑。
第二部 铁钉案 第十九章
狄公脸上一阵发烫,气得直吹胡子,但他强压怒火,又问:“陆陈氏,本堂再问你,你和蓝大魁到底是什么关系?”此时狄公更坚信陆陈氏就是毒死蓝大魁的真凶。
陈宝珍平静地回答:“老爷定是没招了,怎么凭空把蓝大魁这样的英雄人物和小妇人扯在一起?蓝师父英名远扬,天下谁人不敬仰?老爷玷污小妇人名节也就罢了,玷污蓝师父英名恐怕天下人都不答应。小妇人一个寡妇,被老爷侮辱折磨,只能忍气吞声。但蓝师父是盖世英雄,即便死了,灵魂也不会容忍老爷信口雌黄毁他名声。”堂下看审的人群一阵喝彩,啧啧称赞声不断。
狄公被她抢白,恼羞成怒,忘了郭夫人的忠告,喝道:“来人!这刁泼妇人死不悔改,嘴尖舌利,给我抽二十五鞭,先还了昨日欠的账!”衙卒齐声吆喝,上前揪起陈宝珍的长发拖翻在地,挥鞭抽打。堂下群情激愤,嘘声四起:“光折磨无辜寡妇有什么用?”“昏官!不许玷污蓝师父名声!”“衙门有本事就去抓杀蓝师父的真凶来抽鞭子!”
狄公连拍惊堂木喝道:“肃静!本堂马上拿出蓝大魁控告陆陈氏的证据!”此时陈宝珍已被抽了十鞭,狄公示意住手,俯身问:“你招不招?”她咬牙道:“不招!”狄公下令:“把剩下的十五鞭一起抽了!”鞭鞭落在她血肉模糊的背脊和臀部,十五鞭抽完,她已痛得说不出话。
狄公喝道:“传第二个证人!”一个壮实后生上堂,他头皮精光,穿褐袍,看起来忠厚老实。狄公问:“你叫什么?上堂作证不许说假话。”“小人梅成,是蓝师父徒弟,说话绝无虚假。”狄公让他细说半月前那晚的事。
梅成说:“那晚我练拳回家后想起第二天要练铁球,就去蓝师父家借用。进前院时见师父带个客人进屋关门,那客人穿黑衣黑裤,我很奇怪,因为师父的朋友徒弟我都认识,没见过这样的人。我不便敲门,正要离开,听见屋里有女子说话,她很生气像在指责师父,师父好言劝慰,我清楚听到师父连叫‘猫啊’。我不愿偷听就走了。”
梅成退下后,狄公一拍惊堂木道:“那晚去蓝大魁家的女子就是陆陈氏!蓝大魁曾与她有来往,后拒绝了她,她便报复。前天晚上她穿黑衣黑裤扮成后生,跟刚才作证的三个后生进‘甘泉池’浴堂,溜进蓝大魁的单间,把喷了毒粉的茉莉花放进他茶盅,致其中毒身亡。那三个后生没认出她也正常,她当时是男装,现在恢复女相,又故意搔首弄姿,他们自然认不出。现在让你们看蓝大魁如何控告这个妇人!”
陶甘示意衙卒抬上一块黑木板,上面钉着六块乳白色硬纸板七巧板。狄公说:“这是在蓝大魁洗澡单间方桌上发现的图形,这块三角形是他临死前捏在手里的。他中毒后无法说话,想用七巧板拼出凶手,可惜没拼完就抽搐,挣扎时碰乱了三块。现在只需调整这三块,加上他手里的三角形,就能拼成一只猫,蓝师父正是用这提示凶手是陆陈氏。”堂下连连喝彩,狄公从被动转为主动。
陈宝珍挣扎着骂道:“一派胡言!”她挣脱衙卒,忍着痛走近木板,拼尽全力抖索着改动图形,竟拼成了一只鸟:“瞧!这不是鸟吗?怎么硬说是猫?”狄公愣住,说不出话。陈宝珍脸色苍白,一阵晕眩倒在大堂,堂下议论哗然,狄公只得宣布退堂。
回到衙舍,狄公叹息不已,没想到陈宝珍如此强硬,自己琢磨许久的猫形证据被她轻易推翻。乔泰说:“这女子不简单,难怪能迷惑蓝大哥。”狄公忧虑道:“看来蓝大魁的案子证据太薄弱,得从她亡夫陆明的死入手。我断定陆明死有隐情,陶甘,你去‘济生堂’请郭掌柜来。”
郭掌柜来了后,狄公问:“你说陆明死后两眼凸出,疑惑是后脑受猛击,但装殓时没发现伤口?”郭掌柜说:“用厚布包铁锤猛击后脑不会留伤口流血。”狄公又问:“如果陆明中毒死,像蓝大魁那样,下葬五个月后验尸能发现吗?”郭掌柜答:“中毒而死,即便尸体腐烂,皮肤和骨殖颜色也会有中毒痕迹,不比找后脑伤口难。”
狄公沉吟后踱步,突然停下说:“我要开棺验尸!”陶甘惊道:“老爷知道后果吗?若找不到确凿证据,就得引咎辞职,甚至可能丢性命,何必冒这风险?”狄公决心已定:“我愿冒这个险!明日未时去北门外陆明坟墓开棺验尸。”
第二部 铁钉案 第二十章
二十日午后,州城北门外这片平日里荒僻的地方突然变得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听说刺史老爷要在北门外的坟场开棺验尸,看热闹的百姓们吃过午饭就纷纷拥出北门,挤在一座已经被掘开的墓穴旁,有秩序地围成了一个大圈子。
墓穴旁边搭着一个简陋的席棚,棚里临时搬来了案桌和凳子。棚外的两条长凳上放着一口黑漆棺木,棺木外面沾着不少泥土。棺木前的雪地上铺了厚厚的芦席,郭掌柜正蹲在一个火炉旁使劲地扇火。
狄公坐在棚里案桌后的靠椅上,乔泰、马荣侍立在两边。陶甘正围着那口棺木仔细察看。
轿夫把陈宝珍抬到被掘开的坟墓前停下,抽掉轿杠、掀开轿帘让她下来。陈宝珍拄着竹杖,步履艰难地走向席棚。当她看到那个被掘开的墓穴时,不由得一个踉跄,慌忙用衣袖遮住了自己的脸。
狄公拿起惊堂木,在那张破旧的案桌上狠狠一拍,这声音在寒冷的荒野里显得格外清脆响亮。
“过一会儿本衙就要对陆明的尸身开棺验检,现在尸亲陆陈氏已经到案。本堂如果开棺验尸后一无所获,甘愿接受律法制裁。”
陈宝珍突然抬起头,泪流满面地哀求道:“老爷是一州之主,百姓的父母官。请恕我愚钝无知,屡次冒犯冲撞您。可怜我是个孤苦无依的寡妇,我不得不保护自己的名节,也要维护蓝师父的声誉。正因为如此,我已经受到了老爷五十鞭的惩罚,想来这也可以抵消我的罪过了。事到如今,就让一切结束吧,我恳求老爷千万不要开棺,让我那可怜的亡夫的灵魂能够得以超升。不然的话,我就更死无葬身之地了,将来在黄泉之下我有什么脸面去见夫君啊。”说着,她双膝一弯,跪倒在狄公面前,又接连磕了三个响头。
她这是给了狄公最后一个抽身退步的机会。
狄公心中微微一惊,冷冷地说道:“本衙决意开棺验尸,如果没有发现什么,尸亲可以如实控告我。现在不要花言巧语、啰唆不停了。本衙要是没有十二分的把握,是绝不会贸然下令开棺验尸的。”
狄公大声命令衙役:“开棺!”
两名衙役把凿子撬进棺盖,用铁锤猛敲了几下,棺盖发出轧轧的声响,很快就启开了所有的长钉。另外两名衙役上前帮忙,把棺盖放在长凳边。四人用手巾把嘴和鼻子遮得严严实实,然后伸手进棺,把陆明的死尸搬了出来,放在地上的芦席上。四周看热闹的人群中,有的捂住嘴鼻向后退,有的则伸长脖子往前张望。
郭掌柜在尸体旁放了两个白瓷香炉,里面点燃了香。他用白纱巾把自己的嘴和脸裹严实,换了一副白纱手套。衙役递上热水手巾,郭掌柜用手巾轻轻擦拭尸体,然后开始仔细检验。周围所有的人,无论是当事的狄公和陈宝珍,还是不当事的看热闹百姓,都全神贯注地看着郭掌柜熟练的动作。
郭掌柜在尸体的后脑勺仔细看了半天,摇了摇头,又用银棒撬开尸体的嘴,仔细观看腐烂皮肉下露出的白骨。
狄公的脸变得灰白,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最后,郭掌柜站了起来,在热水里洗净双手,说道:“禀报老爷,陆明尸身没有一点被施暴的痕迹,也不是中毒而死,因此完全可以断定是死于疾病。”
陈宝珍冷笑了几声,正打算嘲讽狄公,看热闹的人群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怨怒。
“杀了这个狗官!他玷污了圣洁的坟墓。”
“撕下这狗官的官袍,用来包裹无辜受辱的尸身!”
“把陆陈氏释放了!”
在一片叫嚣声中,狄公稳步走出席棚,脸色严峻。他说:“我会信守自己的诺言。”
他命令四名衙役把陆明的尸身重新装入棺木,埋入坟墓,封合墓门。然后上轿回衙。陶甘留在那里料理一切善后事宜。
深夜,狄公和他的三名亲随都没有去睡,围坐在阴冷的衙舍里默默相对。火盆里的炭都烧成了白灰,谁也没有留意到。案桌上的烛火闪烁不定,宽敞的衙舍里笼罩着一种悲哀的气氛。
狄公终于开口说道:“如果要从眼下的绝境中拯救我们自己,除非能意外发现新的证据,而且必须在这一两天之内。”
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衙役进来禀报说叶彬、叶泰兄弟求见老爷。狄公十分惊讶,连忙传令让叶氏兄弟进衙舍说话。
叶彬扶着叶泰慢慢走进衙舍,狄公连忙让他们坐下。叶泰的头和双手都缠着绷带,他脸色发青,身体极为虚弱。
叶彬说:“老爷,今天下午,四个农夫把叶泰从东门外抬回了家。三天前,一个农夫看见他躺在雪地里,失去了知觉,后脑勺受了严重的伤,就把他背回了家,悉心照料。今天早上他才恢复知觉,于是下午被抬回了我的铺子里。总算保住了一条性命。”
狄公迫不及待地问叶泰:“到底出了什么事?”
叶泰哭丧着脸,声音微弱地说:“三天前的下午,我急匆匆地往家赶,没想到半路上被人用棍棒猛地击了一下后脑勺,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跌倒在地就不省人事了。”
“叶泰,暗中害你的不是别人,正是朱达元!是你把于康和廖小姐幽会的事情透露给他的吧?”
“老爷这话说到哪里去了?这于康和廖小姐之间的暧昧之事,并不是我透露给朱员外的,恰恰是朱员外自己最先知道的——他亲眼看见他们两人做的好事。但他却从未告诉过别人。有一天,我去朱员外家,在房门口忽然听见朱员外在房里大骂于康,说他狗胆包天,竟敢在白天里在他的房中和廖小姐幽会。管家通报我来拜访,我走进房里时,他却十分平静,于康也不知溜到哪里去了。他照样有说有笑,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快的事情。”
狄公拍掌笑道:“原来如此。但你却利用偷听到的秘密去讹诈于康的钱财。好在老天已经惩处了你,以后千万不要再走邪道、自甘堕落了,更不许去那些赌窟、妓馆了!”
叶泰沮丧地点了点头,叶彬站起来向狄公拜谢告辞。狄公把叶氏兄弟送到衙舍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