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一章
第二天,整个州城都沸腾了。愤怒的百姓成群结队地涌向衙门,又是吆喝又是叫嚣,还辱骂州衙的官吏,负责守卫的士卒都不敢上前劝阻。
早晨,狄公骑马去旧校场遛了几圈,没想到旧校场上的人群竟高声辱骂他是“狗官”“昏官”,有的人甚至捡起石子朝他投掷。狄公无奈,只能灰溜溜地返回衙院,下令紧闭州衙大门,一整天都没再出门。
陶甘、马荣、乔泰三人始终陪在狄公身边,寸步不离。只是大家都心情阴郁,谁也没什么话说。
狄公开始着手处理辞职的各项善后事宜。乔泰、马荣不甘心狄公就此丢掉前程,整日外出搜寻陆陈氏的线索,可全州百姓都在怒骂狄公,他们根本无法顺利查案,最后也只能空手而归。唯一让狄公感到些许欣慰的是,他收到了狄夫人从太原寄来的家书。信中说老岳母的病已经痊愈,眼下三位夫人正收拾行装,准备启程来北州任所,还问狄公需要从太原带些什么东西。狄公看完信,心里一阵酸楚。他清楚地知道,如果陆陈氏的案子近期没有意外突破,而陆陈氏又向河北道黜陟大使署递状控告,恐怕自己这辈子都见不到妻子儿女了。
第三天一早,狄公收到了北镇军诸路兵马都统的紧急公函。公函里说,连日来北州有上千暴徒骚乱,边庭地区治安状况极差,都统对此深感忧虑。他还警告狄公,如果几天内不能整肃民风、严饬法纪,一旦边庭出现意外,惹得圣上震怒,狄公不仅会人头落地,还可能殃及九族。狄公看完公函,吓得冷汗直冒,心中焦虑万分。
他心里清楚,现在如果再不站出来向州城百姓宣布辞职,交出印玺、摘下乌纱帽,北州的百姓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于是,他让陶甘撰写了一纸告示,打算第二天早衙时当堂宣布辞去刺史官职,并上表吏部,戴罪待命。
他又对马荣、乔泰说:“现在你们不要来打扰我,让我安静一会儿。中午的时候,来衙舍把我签押好的辞呈多抄几份,拿到州城各个角落张贴。百姓一旦知道我狄某要辞官,秩序肯定会安定下来,他们愤怒的情绪也会立刻平息。”
陶甘、马荣、乔泰这三个忠心耿耿的亲随听了,不禁抱头痛哭。他们知道,狄公一旦辞官回乡,他们三人也只能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了。再想到洪亮的惨死,更是增添了几分悲伤。
狄公离开衙舍,回到了府邸。自从三位夫人启程去太原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回府。他叫来管家,让其备下高烛纸马、礼盒信香以及三牲福物、酒馔果品,然后带着这些东西去家庙祭祖。
狄公祭拜完列祖列宗,从庄严肃穆的家庙回到衙舍,心情反而变得舒坦、平静了许多。他想:“祸福本无定数,都是人自己招来的。”既然这无端的大祸是自己招来的,那也只能束手待命,寄希望于皇天后土和祖宗的荫庇了。现在他只希望自己丢官就好,能保住性命。他想起圣上曾颁赐给自己一封帛书,上面是圣上御笔撰写的赞词,称赞他在蓬莱县的出色政绩。他期盼着能凭借这御笔帛书的护佑,保住自己的性命和一份能让自己苟活到晚年的家产。
第廿二章
狄公拿钢火签拨了拨火盆里的炭块,让火苗升起来,又拉过一把靠椅坐下,把手伸到火盆上不停地搓动。
突然,衙舍的门被推开了,狄公抬头看见进来的是郭夫人。他礼貌地说:“郭夫人请见谅,你大概也听说下官已经提出辞呈,乌纱帽也摘了,说不定哪天就会戴上大枷被押去京师刑部受审。现在你有什么事要禀告,可以直接去找陶甘,或者值房的书记。”
郭夫人低着头,垂着手,沉吟着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听说狄老爷要辞官,我们心里很舍不得,我丈夫让我来向老爷表示谢意。”
“谢意?倒是我应该向郭先生表示谢意,下官在北州任职时间不长,却承蒙你丈夫不少帮助。”
“那我呢?老爷就不需要我的帮助了吗?”
“你的帮助?你把女牢管理得井井有条,我深深敬佩,不过现在我自己已经是个罪人了——”
狄公突然心里闪过一种奇怪的感觉,连忙问:“你一个女子又能帮我什么呢?”
郭夫人抿嘴一笑,说:“你们男子大多粗心,哪里懂女子的心机?难怪狄老爷没识破陈宝珍的诡计。”
狄公惊讶地问:“郭夫人,难道你识破了陆陈氏的诡计?”
“不是。”郭夫人说,“但我觉得有个线索不妨给老爷指出来看看。”
狄公大喜过望,苍白的脸颊顿时泛起红晕,叫道:“快说!快说!”
郭夫人把身上猩红色的大斗篷裹紧了些,慢慢说道:“我们妇道人家除了在家做饭伺候丈夫,还要缝补浆洗、钉皮靴。老爷知道钉皮靴有多麻烦吗?有时候手里拿着一根铁钉,恨不得……”
“恨不得钉进仇人的脑袋!”狄公惊叫道。
“我就是这个意思,老爷。那铁钉又细又长,从人的鼻孔钉进脑子里,不费什么力气,而且丝毫不留痕迹。谁也不会知道是怎么死的。”
狄公的眼里闪过希望的光芒。
“郭夫人!你救了我。对,我不是神仙,怎么能识破这层诡计!难怪陆陈氏害怕开棺验尸,这也说明你丈夫验尸为什么一无所获。他看到尸体双眼凸出,却只在后脑勺找伤痕。这女人的心肠不仅歹毒,还非常精细。”
郭夫人脸色惨白,对狄公淡淡一笑,说:“老爷这么高兴,我可以告辞了。”
狄公激动地说:“承蒙郭夫人指点,如拨云见日,等陆陈氏的案子了结,改日一定上门拜谢大恩。”
郭夫人走后,狄公立刻把陶甘、马荣、乔泰召进衙舍。三人神色沮丧、没精打采,却看见狄公喜气洋洋,脸上红光闪闪。
狄公说:“我已经识破陆陈氏的罪恶诡计,马上进行第二次开棺验尸!你们现在就去北门外把陆明的尸体搬到衙门来。现在百姓还不知道内情,不方便在坟场验尸。尸体搬到衙门后,贴出告示向全城宣布第二次验尸,欢迎百姓来大堂观看。我猜一开始百姓会有不满,但好奇心会抑制他们的盲目冲动。等验尸有了结果,内情查清,我们就能站稳脚跟,不仅百姓不会反对我们,那个刁泼的陆陈氏也只能认罪伏法。”
三位亲随半信半疑,退出衙舍,立刻去准备运尸的事情。
狄公心里暗自思忖:“要是第二次验尸再失败,我狄仁杰还有葬身之地吗?”
第廿三章
午膳时狄公没吃一口饭,也没喝一滴酒,只是匆匆喝了一盅茶。他正准备凝神思索可能出现的最坏情况时,马荣、乔泰和郭掌柜走进了衙舍。
郭掌柜禀报说:“陆明的棺木已经搬到衙门了,一路上防范严密,没出乱子。”
马荣则一脸忧虑地说:“城里百姓听说老爷要再次开棺验尸,就像沸水一样翻腾起来。现在成百上千的人挤在州衙门口,闹哄哄的,有的公然指名道姓骂老爷,有的还往衙门里扔石头土块。”
“别管他们!等验尸有了结果,这沸水就会像釜底抽薪一样,很快冷却下来。”
狄公命令衙役敲着大铜锣,向衙门里里外外的人通报验尸马上开始,看审的人都要保持安静。如果有人胆敢大声吆喝、寻衅滋事,就押到衙门口旗杆下先抽一百鞭子以儆效尤,再在全城示众。
狄公穿戴整齐官袍、玉带、乌纱帽,缓缓走出前衙正厅。乔泰、马荣侍立左右,十二名衙卒如同怒目金刚,高声唱喏参拜,手持火棍、鞭子,护卫着验尸场地。
正厅里早已放好两条长凳,陆明的棺木端正地搁在上面。执事衙役跟在郭掌柜身后。一角炉火熊熊燃烧,大锅里的沸水正“咝咝”冒气。
陆陈氏被带到,拄着竹杖,靠在棺木旁站定。
狄公喝道:“今日本堂第二次开棺验尸。用不了多久,大家就能亲眼看到棉布庄掌柜陆明是如何被他的发妻陆陈氏用残忍手段谋害致死的。——番役侍候,开棺!”
陈宝珍猛地紧紧抓住棺盖,声嘶力竭地叫道:“狗官竟敢再次亵渎我亡夫的遗体,真让人难以容忍!我问你,如果开棺还是查不出什么,你该当何罪?”
狄公平静地回答:“甘愿接受律法制裁,毫无怨言。”
“狗官居心叵测,有意折磨我这年轻寡妇,再次翻腾亡夫的墓穴,欺凌亡夫的尸骨,今天小妇人就用这条性命来跟你了结。我恨不得手中有钢刀,劈开你这狗官的头!”
狄公更不理会。衙役开始用凿子和铁锤撬棺盖。
廊庑下到衙门口人头攒动,喊声震耳。
“劈了这昏官的狗头!”
“不许昏官欺凌我们北州的父老兄弟姊妹!”
陈宝珍眼中射出惨绿的凶光,她嘶叫怒吼,呼天抢地,发疯似的用身子压住棺盖,企图阻止衙役抬下棺盖。狄公冷冷地说:“陆陈氏,小心棺上的铁钉钉了你的皮肉!”陈宝珍顿时愣住了,低下头,停止了叫喊,松开了紧紧攥住棺盖的手指。——狄公第一次见她眼中闪过恐惧的神色。很多人没听见狄公刚才说的话,不明白为什么陈宝珍会突然被震慑住,出现这令人不解的变化。“那狗官说什么?”后面的人急切地问前面的人。
“好像说什么铁钉——”前面的人也没听清楚。
一时间,整个衙厅都安静下来,廊庑下也鸦雀无声。
“砰”的一声,棺盖被放在地上,陆明的尸身被从棺木中搬了出来。
千百双眼睛盯着那具略有腐烂的尸身,白瓷香炉里浓烈的熏香气味早已压过了尸臭。
狄公高声命令仵作:“仔细检查死者的头颅,还有他的鼻孔和脑门。”
郭掌柜蹲下身,重新仔细查看了死尸的脑勺和脑门,又用银镊子小心掰开死尸的大鼻孔,探进去轻轻碰了两下,突然惊叫道:“老爷,死者的鼻孔里钉着一枚长长的铁钉!”
“铁钉?!”狄公心中豁然开朗。
“铁钉!铁钉!”——堂下到衙门口几乎所有看审的人都呆呆地念叨着“铁钉”“铁钉”。
郭掌柜迅速站起来,手中的银镊子夹着一枚紫褐色、长约三寸的铁钉。
狄公用手接过银镊子,高声喊道:“这就是陆陈氏谋杀亲夫的证据!”
陈宝珍瘫软在地上,一声不吭。
突然,堂下有人高喊:“把这个谋害亲夫的女人示众!”“狄老爷是清官!”又有人高声喊道。狄公忍不住热泪盈眶,他从黑压压人群的脸色中看出了百姓的通情达理,也看出了他们的淳朴正直。他强抑住心中的激动,平静地问:“陆陈氏,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讲?快说,招不招!”
陈宝珍慢慢抬起头,脸上出人意料地沉着、平静。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把垂到前额的一绺卷发向上一撩,轻轻回答:“我招。”
大堂下顿时哗然,接着又很快安静下来。
陈宝珍轻轻叹息一声,开口供述,声音竟如黄莺般娇柔:“小妇人从小好强,不甘人后,偏偏命苦,错配了姻缘,嫁给陆明这个窝囊废,夫妻间毫无恩爱可言。生了女儿后,他还非要我再生儿子。他天天守着算盘、账册、银子,全不顾我和女儿的生活情趣。一天,他回家时皮靴后掌掉了,逼我马上修补,又催我备好酒菜让他吃了出去收账。我心里正憋了一肚子气,就在酒食里拌了蒙汗药给他吃了。趁他熟睡时,我用一枚铁钉钉入了他的鼻孔里,擦干血迹后,又胡乱请了个康大夫来作证,谎称他是心病猝发而亡。前任刺史粗心,被小妇人暂时蒙混过去了。”看审的人群开始咒骂陈宝珍,也有人为她惋惜,闹哄哄地嚷成一片。
狄公大声喊道:“肃静!”
堂下顿时安静下来,衙门的威严终于重新恢复。“一个月前,我外出到乡间,不慎跌了一跤,骨头脱臼,疼得像撕裂一样。冰天雪地里我爬不起来,雪几乎把我掩埋,我冻得四肢麻木,口唇发紫。就在这时,一个男子走来把我扶起。我疼得走不了路,他就把我背到他家里。他几下推拉就帮我把骨头复位,又替我按摩、抹药。我非常感动,见他体格健壮、相貌堂堂、雄武有力,这正是我最仰慕的男子,我爱上了他。他像一团烈火,也爱我,但我发现他心情矛盾,有时很痛苦。果然,他很快就后悔了,想要摆脱我。——我心里清楚,但我不甘心,我天性好强。我威胁他,如果要甩掉我,我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却不在意。我又明确警告他,再不回头,我就杀了他,可他哪里肯信:我一个弱女子能杀了他这个盖世英雄、角抵大师?”陈宝珍的声音又变得尖锐起来,与刚才的温柔恬静判若两人。
“我一向说到做到。见他不把我的警告当回事,我就动手了!正如老爷猜测的那样,我装扮成一个年轻后生溜进‘甘泉池’浴堂,在他包下的单间里,把一朵喷洒了剧毒药粉的茉莉花投入他刚倒上茶水的茶盅里。——等他喝完那盅茶,我才离开。他临死前才知道我的手段,明白一个发狂爱他的女人会发狂地致他于死地。他不屑我的爱,我就不屑他的性命。如今我独自活着还有什么滋味?左右都是一死,是杀是剐任凭你们处置。我想我的供词总会让老爷满意吧?”
狄公点点头,让她在供词上画了押。书记把记录的供词读了一遍,陈宝珍没有任何异议。狄公宣布退堂。
第廿四章
衙舍里洋溢着喜悦的笑声,陶甘、马荣、乔泰互相拥抱,欣喜若狂。狄公捋着胡须看着他们狂喜的样子,心里也乐滋滋的。突然他想到一件事,脸上顿时变得严肃起来。他淡淡地说:“马荣,你快去换上狩猎的衣服,去马厩牵两匹坐骑,陪我上药师山打野獐子。乔泰、陶甘你们去城里张贴官府告示,让百姓各安其业,不要滋扰生事。”
衙厅前院,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上的积雪已经很厚了。“快!马荣!”狄公催促道,“天很快就要黑了!”马荣把皮帽的护耳拉下来,翻身上马。两匹马飞奔出州衙大门,绕过旧校场,向北门疾驰而去。
夜幕降临,雪渐渐小了,风却越来越大。出北门时,马荣向守城士卒要了个灯笼。狄公扬鞭驱马向西朝坟场而去。“老爷不是说去药师山打獐子吗,怎么又去荒凉的坟场?”马荣忍不住问。狄公没有回答,只顾策马进入坟场。
坟场上白杨萧萧,北风呼啸,鬼火闪烁,猫头鹰凄厉地叫着,让人不寒而栗。狄公在一棵秃树上系好缰绳,走进乱坟堆,仔细查看每块墓碑上的文字。马荣心中疑惑,也只好跟着进去。突然,狄公停下来,用衣袖拂去一块墓碑上的积雪,读完上面的字,脱口叫道:“就是这座!”他回头招呼马荣:“来,帮我掘开这座坟!我的马鞍袋里有镐和锹,快去取来。”
天全黑了,寒风刺骨,乌云遮住了月亮。狄公和马荣推倒墓碑,一个拿镐,一个拿锹,开始掘墓。墓门打开后,狄公擦了擦汗,拿起灯笼,猫腰钻进墓穴,马荣紧随其后。墓穴里并排放着三具棺木,狄公照着棺木头上的描金文字,走到右首那具棺木旁,点点头说:“马荣,你拿好灯笼!”他从衣袖里取出凿子插进棺盖缝,用锹当锤子猛敲,棺盖松动了。马荣也用锹撬开另一端,两人抬起棺盖。狄公捂住嘴鼻,高举灯笼,棺材里是一具骨骸,上面有腐朽的衣服碎片。
狄公让马荣举着灯笼,俯身抚摸骷髅,稍一用力,骷髅与颈椎断裂,一枚铁钉从骷髅里掉落到棺材里。狄公捡起铁钉看了半晌,说:“我们回衙吧。”马荣恍然大悟,见狄公脸色苍白,眼神憔悴,似乎破了案却更添烦恼。
他们爬出墓穴,天上明月当空,月光照在积雪上,坟场如同仙境。狄公吹熄灯笼,合好墓门,立起墓碑,收拾好工具,上马离开。马荣忍不住问:“这是谁的坟墓?”狄公说:“明日升堂便知。”到了药师山脚,狄公让马荣先回衙,自己想趁月色遛马。
狄公把马系在老松树下,步行登山,发现山道上有脚印,心中疑惑。走到天师观前的悬崖边,看到一个披猩红斗篷的女子伫立着,她回头一笑:“狄老爷,我猜到你会来。”狄公点头,望着悬崖边盛开的红梅出神。“你皮袍上有尘土,靴子溅了污泥,去哪儿了?”“郭夫人,为了证实五年前的旧案……”“不用说了,我明白。”郭夫人裹紧斗篷,“我知道会有这结局,也知道你会找到这里。我要说出秘密,不仅为救你,也为救自己的灵魂。”她低头抽泣。
狄公恍惚地说:“律法神圣,必须维护,即使毁了自己。你曾在我危难时相助,如今我却要逮捕你,这很痛苦,但不能徇私枉法。老天捉弄人,让我成了负恩之人,不奢望你宽恕,只想为你祈祷。”郭夫人平静地说:“我告诉你秘密时,就知道自己的结局。我不要求你枉法,若想苟活,今天就不会告诉你了!”她泪如雨下。
狄公心酸哽咽,郭夫人突然抬头微笑:“你听,还记得《五人咏梅》诗吗?‘飘落疑有声,蛾眉古难全’。看雪花和梅花在月色下飞舞,多皎洁明丽,让我想起自己的生命和灵魂……”狄公望着云蒸霞蔚的红梅,花瓣如红宝石般闪耀。一阵风吹过,花瓣和雪片飘向悬崖深渊。突然树枝折断,狄公惊回首,只见猩红斗篷与梅花、飞雪一同坠入无底深渊。
第廿五章
狄公一夜没合眼,惊心动魄的七天过去,他感觉自己老了十岁,不仅身心俱疲,对事物的敏感度也消失了,变得迟钝麻木。
衙役送来早茶,低声禀报:“听说昨夜郭夫人上药师山采药时,不慎坠崖身亡。今早有猎手在山谷发现了她的尸体。”狄公点点头,让衙役传马荣进来。
过了一会儿,马荣走进衙舍。狄公说:“马荣,昨夜我做了件错事,现在很后悔。你绝不能把昨夜的事告诉任何人,必须彻底忘掉!”“是,老爷放心。我最怕老爷让我记事儿,让我忘事儿正合我意。”狄公深情地看着这个憨实的亲随,忍不住笑了。
马荣刚走,郭掌柜进来,向狄公鞠躬,禀报了郭夫人的死讯。狄公点头表示哀悼。郭掌柜却说:“狄老爷,贱妻不是失足坠崖,是自己翻过石栏跳下去的!”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也犯了严重罪行。当初娶她时,她就坦白杀了前夫——那是个赌徒、无赖。我当时同情她,没觉得是犯罪。如今想来,我犯了知情不举之罪,早该劝她自首,都怪我胆小自私……”
狄公冷冷地问:“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能安慰你夫人的灵魂吗?”郭掌柜叹道:“我只想说出真相——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她是个真诚的人,从不自欺欺人。昨天陆陈氏的审讯触动了她的旧伤疤,她良心不安,觉得只有自杀才能赎罪,也免得日后被官府问罪,在公堂受辱。”
狄公捋着胡须说:“郭掌柜,我无权再追究你亡妻的事,也不忍折腾她的灵魂。她从未告诉你杀前夫的细节,我更不敢冒险开棺验尸。这事就到此为止吧。你要备办好棺椁衣衾安葬她,再请高僧做八十一日水陆道场超度。到时告诉我,我要亲自参加葬礼,毕竟她管理女牢井井有条。”郭掌柜感激道:“老爷,我和她没有儿女,活着没什么意思。”狄公说:“陆陈氏的女儿陆梅兰还在你家,我做主让她认你做父亲,将来招个女婿,你晚年也有依靠。”郭掌柜激动地叩谢:“老爷是我在北州四十年见过最宽宏体贴的刺史,朱达元、陆陈氏都逃不过你的法眼,三大奇案的侦破会让你名垂青史。”
狄公却如芒在背,脸上发烫,心中酸楚——正是自己的追查才逼得郭夫人跳崖啊。郭掌柜行礼退下后,狄公坐在椅上沉思,又想起那两句诗:“飘落疑有声,蛾眉古难全。”
突然,陶甘、马荣、乔泰闯进来:“老爷!大喜!京师来了钦差,说有圣旨召您回京城加官晋爵!”狄公半信半疑,换上公服出衙参拜。两位钦差宣读圣旨:“狄仁杰忠诚坚贞,勤政爱民,政绩卓着,升任大理寺卿,正三品,赐紫袍。钦此。”狄公接过圣旨,确认不是梦,心中大喜。
钦差又说:“圣上命您五日内进京赴任,新任刺史今夜就到。”另一钦差宣布:“圣上还恩准了您三位亲随的新职:陶甘任刑部员外郎,乔泰、马荣任京师十六卫左右果毅都尉。”三人狂喜跪拜谢恩。狄公陪钦差去休息,传令中午摆宴,一为钦差接风,二贺自己升迁,三祈北州平安。宴后即刻收拾行装,鸣锣启程。
马荣三人走出衙门时,州城已是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爆竹齐鸣,全城都沉浸在欢腾的节日气氛中。
第三部 四漆屏 第二章
飞鹤旅店坐落在县城边上一条繁华的街道上,背后是一座小山岗,左侧紧挨着一家装饰华丽的大酒楼。这家旅店门面狭窄,装饰朴素,不太容易引起行人注意。但它有着独特的传统经营方式,历史悠久且声誉很高,甚至对旅客还有一定的挑选标准。
坐在柜台后面的胖掌柜递给狄公和乔泰一本厚厚的登记簿,让他们填写姓名、身份、年龄和籍贯。狄公填写的是:沈墨,福源商号牙侩,三十四岁,祖籍太原府;乔泰则填:周大,伙计,三十岁,祖籍京兆府。狄公预付了三天的房钱后,店小二领着他们来到一间陈设简朴但非常干净的房间。房间外是一个铺着整齐水青石板的大院子,沿墙栽了几株杨柳,环境十分清静。
狄公看着院子连声称赞,回头对乔泰说:“我们不如在这院子里练会儿功夫,完了洗个澡,再找家酒肆喝几盅,尝尝当地的鲜鱼嫩笋。”乔泰回应道:“老爷的主意太好了,从登州一路骑马到这里,骑了一天,两条腿都僵硬了。”
于是两人脱下长袍,整理好衣物。狄公让店小二拿来两根棍棒,把自己的美髯分成两绺,在脖子后面松松地系了个结,脱下帽子,提起一根棍棒就朝乔泰走去。狄公精通剑术和拳术,只是这棍棒是在乔泰的指点下最近才开始学习的。这玩意原本是拦路强盗和闲汉无赖喜欢用的,正经有头有脸的人一般都不碰,可狄公却觉得这是一种很好的健身术,一有空闲就想耍弄几下。
而乔泰最擅长的就是棍棒之术,他投奔狄公之前正是一个拦路抢劫的强盗。一年前,狄公去蓬莱赴任途中,乔泰和他的结拜兄弟马荣在一条偏僻的路上拦住了狄公的队伍,结果狄公的威仪和气度征服了他们,他们当即弃邪归正,投到狄公手下当了贴心的亲随干办。后来跟着狄公辗转公役,也立下了不少功劳。两人偶尔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狄公也总是体恤宽容,狄公很赏识他们的心直口快和忠心义胆——这是之前的事,这里就不多说了。
这时,乔泰也提起棍棒迎上来应对,两人一来一往,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只听得棍棒互相碰撞的声音和轻微的喘气声,不一会儿,整个院子就挤满了观看的人。一个瘦长且相貌丑陋的人瞪着一只独眼看了好一会儿,才溜出院子,回身又轻轻把门掩上了——谁都没有察觉。
他们俩耍得汗流浃背才停手,把两根棍棒还给店小二,拿起衣袍就去了汤池。旅店建在山岗下,汤池正好砌在热泉的裂隙口,滚烫的泉水汩汩地流进来。他们在汤池里足足泡了一个时辰,才打起精神回到房间。
两人换好衣裤,坐下喝了口茶,房门突然开了,那个独眼瘦子窜了进来。乔泰不禁叫道:“这就是在茶馆里看见的那个无赖!”狄公冷冷地看着那张令人讨厌的脸,满脸怒容地说:“怎么不吭声就擅自闯进来?”
“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沈先生。”
“你是做什么的,来得这么蹊跷?”
“和你一样,是个盗贼。”独眼瘦子瞥了狄公一眼。
乔泰怒气冲冲地说:“我把这个无赖赶出去!”
“等等,”狄公很想弄清楚这个不速之客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你知道我的姓,应该也知道我是一家商号的牙人吧——我是专门替我们掌柜代办货物转拨、签订买卖契约的。”
瘦猴眯起那只独眼冷笑了一声:“哈哈,你的行动瞒不过‘当方土地’!我是谁,你想瞒我?难道我真不知道你们的勾当?”
“不妨说来听听。”狄公和蔼地说。
“要我原原本本说清楚?”独眼猴问道。
“当然!”狄公对这个独眼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竖起耳朵听着,先说你,一副正经体面的样子,还留着整齐的胡子,一看就知道曾经在衙门里干过。长得又健壮结实,估计是缉捕、典狱之类的差事。你可能冤枉过无辜的人,或者偷盗过钱财,或许两者都干过,后来露了馅才潜逃在外,四处奔波。你那个伙伴肯定是个拦路抢劫的强盗,你俩狼狈为奸,你用假斯文和油嘴滑舌去蒙骗商旅行客,而你的伙伴就持刀抢劫。你们来这牟平是想抢一家珠宝商吧,看来你们这次冒险要亏本了,连小孩都能一眼看出你们是强盗,你们能得手吗?”
乔泰气得跳了起来,狄公制止了他,又慢条斯理地问道:“那你凭什么断定我们来牟平是干这个的?”
独眼猴得意地歪起头,喘了口气说:“今天我一看见这个凶神走进茶馆,就认出他是个专门拦路抢劫的强盗,你看他胳膊粗、肩膀圆,皮肉上还有刀箭的伤疤。后来你来了,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个被革职的小吏,直到看见你们耍棍棒,才明白你俩的秘密。同时我发现你也是个武艺高强的盗贼,只是皮肤稍微白净了点。你们两个捧着那本书指指点点,还不停地用贼眼盯着那珠宝商的名单……你们干这行也太鲁莽了……”
狄公平静地对乔泰说:“把他撵出去!”乔泰站起来正要上前去揪,独眼猴已经像闪电一样窜出了门。乔泰拔腿想追,狄公微笑着把他叫住,说:“不用太当真,这个无赖倒是提醒我,不该固执地用老办法去破案。他观察得很细致,行动也敏捷,对我们身份的分析多么‘精准’,可惜全错了。他又这么自负固执——哪有强盗会跑到城里客店来耍棍棒的?”
乔泰说:“这个狗杂种从茶馆就一直跟着我们,莫不是想讹诈我们,干嘛老盯着不放?”
狄公回答说:“我看不一定。他看起来是个靠小聪明耍诡计的小偷或骗子,非常害怕武力,我想他或许再也不会露面了。你刚才提到茶馆,这让我回想起在那儿听到的一些谈话。你记得那个姓柯的丝绸商自杀的事吗?还说尸体到现在都没找到。我们现在何不去公堂看看这个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差不多也该升堂了。”
“老爷,别忘了您来这里是游山玩水的!”乔泰的语气显然带着责备。
“你说得对。”狄公淡淡一笑,“但我想私下了解一下滕先生的情况,你知道他自己好像也卷入了什么麻烦。再说,看看他是如何审理案件的,对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帮助。走吧!”
他们走出飞鹤旅店,在街上慢慢踱步。暑气渐渐消退,清风徐来,让人感到丝丝凉快。
当他们走到县衙时,衙厅里已经升堂了。门外鸦雀无声,没有闲人。四个衙役坐在长板凳上打盹,一大群人聚集在衙门栅栏里的廊庑处,侧着耳朵听审。
他们也挤到廊庑口,踮起脚往堂上望去。只见高高的大堂正中坐着县令滕侃,他穿着亮光闪闪的浅绿官袍,头上乌纱帽的两只翅不停地摇晃。他一边漫不经心地翻阅着案桌上的公文案卷,一边慢条斯理地捋着下巴上稀疏的几根山羊胡子。潘师爷站在他身后,双手交叉笼在袖子里。衙厅后方高高垂挂着一幅帷幕,帷幕上用金丝线精致地绣着一匹獬豸的图案——据说这是公正执法的象征。
大堂下两列侍立着四个如狼似虎的衙役,他们手上拿着板子、铁链和拶指的夹棍。为首的是一个长着粗黑胡须的矮胖子,他正拨弄着一根牛皮鞭子,让人望而生畏。
公堂的威严、王法的肃穆以及触犯刑律带来的可怕后果,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来到这里,无论老少贫富,也不管是原告还是被告,都必须在大堂前光滑的水青石板地上双膝跪倒,恭听官吏衙役的高声呵斥。县令经常一声令下,板子、火棍就会打得人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按照惯例,一个被传讯到堂的人,在证明自己无罪之前,都被视作有罪。
滕县令用惊堂木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只见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战战兢兢地在堂前跪定,他穿着一身白色丧服。“向前跪一步!”为首的衙役班头吼道,跪着的人赶紧向前跪了一步。
狄公用手肘轻轻推了推旁边的人:“这人是谁?”
“你还不知道?这人是柜坊的冷掌柜冷虔,和昨天自杀的柯兴元是财务上的合伙人。”
唐朝的柜坊,兼具后世银号和当铺的业务,是最容易生利发财的行业。
狄公“嗯”了一声,又问:“柯兴元死了,他为什么戴孝?”
“不,先生您有所不知,他戴的是他兄弟冷德的孝,冷德患肺痨已经死了半个月了。”
狄公点点头,便仔细听冷虔说话。
“回禀老爷,我们今天雇船家沿河找了三里多路,只找回老柯一顶天鹅绒帽子,看来他肯定是淹死了。因此,我冒昧地重申今天早上在公堂提出的要求。我负责老柯产业的部分账目,现在事情混乱不堪,如果他的自杀不早点备案,许多财务账目无法清理,许多商务买卖也无法签办,我们的损失不计其数,还望老爷明鉴,早点为老柯的死备案吧。”
滕县令皱了皱眉头,回答说:“人命关天,不可草率行事。刑法律令明文规定,尸身未发现或未经官府验核,不能以自杀备案。冷虔,你必须把柯兴元死亡的详情从实细细禀明本堂。如果情理上有可原谅之处,细节上也没有矛盾疑点,本官可以酌情处理,替你作主,具文呈报上级,再等候定夺。”
冷虔听后,感激地说:“如果能这样,老爷山岳般的恩德,我没齿难忘!说起老柯的惨死,请容我再细细禀来。大约一个月前,柯先生曾在卞半仙那里占了一卦,询问南门外动土的吉凶,他想在那里建一座花园,专门用作夏季休憩。卞半仙为柯先生绘制九宫图时发现了异常,警告柯先生,本月十五日,也就是昨天,是黑道凶日,行居必须万分小心。柯先生听了很慌张,急忙问详情。卞半仙卖关子,只说天机玄妙,难以明说,祸起不测,防不胜防,还说中午是最凶险的时刻。”
“这个可怕的预言让柯先生郁郁寡欢、忧虑重重。他本来就是个性子敏感的人,这时又犯了心病。决定命运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十五日那天,他狂躁激动了半天,拒绝走出房间,甚至到花园散步都感到害怕。然而,他的管家午后捎信给我说,他的主人心情有了很大好转,因为最凶险的中午时刻已经过去,他没有碰到意外。他认为有了转机,感到很高兴。为此,柯夫人建议在家设便宴,邀请一些朋友和同仁,以此分散他的心思,让他高兴起来。他同意了夫人的建议,于是除了我之外,柯先生还请了衙上的潘总管和绢行、丝绸行的几位行董。”
“宴席摆在柯先生家花园的亭子里,亭子坐落在花园一角的高台上,正俯瞰着一条河。开始时,柯先生精神极好,又说又笑,还说连占课这么灵验的卞半仙也会有差池。酒过三巡,大家正吃得兴酣耳热,他的脸突然变白了,说感到一阵剧烈的肚痛。我还开玩笑说,准是他过敏的神经产生的错觉,他听了非常生气,大骂我们都是没良心的家伙。”
“他突然站起来,嘴里咕哝着说要回房里去服药……”
“从亭子到房里有多远?”滕县令打断他的话问道。
“回老爷,柯家的花园很大,但只长着些低矮的草木,我们从亭子里可以一眼看清房子前后的一切。那夜月色很好,照得如同白昼。过了一会儿,只见老柯出现了,他冲出房门,满脸是血,鲜红的血从他前额的伤口中涌出来。他尖叫着,用手胡乱比划着奔向亭子,像是来求救。我们几个坐在那儿,看着渐渐接近的身影,一时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走到半路,他突然改变方向,迅速穿过草地奔向石头围墙,很快爬过围墙,坠到了墙外的河里。”
冷虔稍稍停了停,情绪很激动。
“死者进房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呢?”滕老爷问道。
“对!”狄公推推乔泰说,“毫无疑问,这正是本案的关键所在!”
冷掌柜回答说:“后来柯夫人告诉我们,她丈夫回房之后就叫嚷疼痛难受,还激动地责骂朋友残忍,在他痛苦时一点都不表示同情。柯夫人竭力安慰他,然后到隔壁去为他取药。当她取药回来时,柯先生已经激动得近乎丧失神志,他双脚踩着地板,拒绝服药。突然,他扭转身子向门外冲去,这是他夫人最后看见他的情景。我猜想他在奔跑穿越那狭窄的通道时,把头撞破了。您不知道,柯先生的房间与门口平台之间有一条一丈多长的狭窄通道,而且相当低矮——在他当时狂乱的状态下,那个突如其来的碰撞可能使他的神经完全错乱了,因此他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滕侃显然对此产生了浓厚兴趣,他直起腰,转身问潘师爷:“你去过柯兴元家,检查过那条通道吗?”
“老爷,我检查过了。”潘有德恭敬地回答,“但那里没发现任何血迹,地板上没有,房门的横梁上也没有。”
老爷又转头问冷虔:“沿着河岸修的那道围墙有多高?”
“回老爷,只有三尺高。我常劝老柯把墙加高些,担心哪天会有喝醉的客人翻墙跌到河里淹死。围墙外离河面有一丈多高,柯先生却说把墙砌低是为了坐在花园亭子里能欣赏河景。”
老爷继续细问:“你说亭子建在高台上,那上亭子有几级台阶?台阶用什么铺的?”
“回老爷,要爬三级台阶,全是用刻着花纹的青花石铺的。”
“死者翻墙跳进河里时,你们都看清楚了吗?”
冷虔犹豫了一下,慢慢说:“墙下长着杂乱的灌木,我们还没反应过来,他就翻身跳下去了,当时都吓呆了。”
滕县令身子向案桌靠了靠,严肃地说:“冷虔,你凭什么认定柯先生是自杀呢?”狄公微笑着点头,对乔泰耳语:“我的同行问到点子上了!”
老爷这突然的质问让冷虔暗暗一惊,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说,我们当时在场的人……亲眼看见事情发生在眼前……”
滕老爷打断他:“你亲眼看见柯先生满脸是血,看见他先奔向亭子,后来又转向围墙。你没想过吗?头部伤口流的血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可能把围墙错当成亭子的台阶,才翻跌出去的?”
冷虔沉默不语。
滕老爷接着说:“事情很清楚了,柯兴元到底是怎么死的,现在还不能确定。本县认为他的死必有隐情,而且我对你所说的‘死者碰破头’的说法很不满意——这太没根据了。所以在这些疑点查清之前,柯兴元的死不能以自杀备案。”
滕侃说罢,一拍惊堂木宣布退堂。潘师爷将绣着獬豸图案的帷幕拉到一边,滕县令穿过厅堂,踱步退回内衙。
衙役开始驱赶挤在廊庑上的围观人群,狄公和乔泰也随着人流走出县衙。
狄公说:“滕侃断案还挺有见地。我现在不明白,冷虔为什么一开始就认定柯兴元是自杀?还有柯兴元进房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些就让滕老爷自己绞尽脑汁去猜吧!现在我们该找家酒肆好好吃一顿了。”乔泰有些不耐烦地说。
第三部 四漆屏 第三章
他们来到闹市中的一家大酒楼,高高的楼檐下挂着一排彩灯,灯上醒目地写着五个大字:“四海美味居”。翠绿的窗轩、朱红的栏栅,珠帘掀动时,阵阵炸葱的香味扑鼻而来。
狄公和乔泰在“四海美味居”点了好几道菜,喝了十来盅陈年好酒。酒足饭饱后,他们走出酒楼,专挑热闹的街市看新鲜,狄公尤其爱听售卖本地土产的坐贩们的叫卖声。
乔泰突然低声对狄公说:“留意,有人在跟踪我们!”
“你看清楚了?”狄公警觉地问。
“虽没看仔细,但我对这勾当有特别的知觉,从没猜错过。我们不妨使个计策试探一下。”
他们闪到一个黑暗的门廊,环视四周,仔细察看街上的每个行人,却没发现谁在跟踪。乔泰仍不罢休:“准是个狡猾的老手。老爷,你先回客店,我设法混进前面那群乞儿中摸底,一定把那家伙揪到客店见你。”
狄公点头。他们挤过一群衣衫褴褛的乞儿,乔泰消失了,狄公则从拐角穿过小巷,走上热闹大街,快步回飞鹤旅店。
店小二端来茶和两支蜡烛。狄公坐下呷茶,暗自思忖:“这牟平县竟有人对我们如此感兴趣,几次跟踪,真不可思议。在蓬莱县有帮歹人想害我,他们怎么知道我在牟平?来此如此秘密,难道消息走漏,蓬莱歹人唆使这里同党算计我?”狄公捋着胡子苦苦思索。
门一响,乔泰闯进来,擦着额头汗珠,沮丧地说:“又让他溜了!老爷,那人正是今天刺探我们的独眼猴。我见他鬼鬼祟祟,左顾右盼,像在寻人。我混在乞丐中,买酒假装喝,看清正要上前揪他时,他认出我,像兔子一样跑了,追都追不上。”
“真是个狡黠的家伙!”狄公悻悻地说,“但我不明白他盯着我们做什么,在蓬莱或别处你见过他吗?”
乔泰摇头:“若见过这丑模样,我一辈子忘不了。他既死死缠住我们,说不定再出去还会撞上,下次我决不让他跑了!对了老爷,这里又出事了!一个女人被谋杀,滕老爷恐怕更头疼了。”
“你说什么?”狄公吃惊地问,“你又听见什么了?”
“谋杀,千真万确。到现在只有一个老乞丐和我知道。”乔泰得意地说。
狄公迫不及待:“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得赶快通报滕县令。”
“我们当然要替滕老爷分忧。”乔泰倒了盅茶,慢慢说,“事情是这样的:独眼猴溜走后,我到小酒摊付钱,一个肮脏的老乞丐鬼祟地靠过来,问我是不是外乡人,我承认后,他把我拉到一边,问我买不买首饰,说价钱便宜。我想看看,他就从衣袋里拿出一副漂亮耳环和两只金手镯,说只卖一两银子,要立刻交钱。我知道是偷来的,正琢磨是带他来这儿还是送衙门。他看我犹豫,以为我怕赃物,就交底了:‘别害怕,这些东西是我从北门外沼泽地的女尸身上摘的,我是唯一知道这事的人。’”
“我让他讲发现女尸的经过。他说在沼泽边灌木丛有个藏身处,有时在那过夜。今晚去时,发现一具年轻女子尸体躺在沼泽里,穿红绣裙,半个身子藏在灌木丛下,匕首刺进胸膛,柄还露在胸前,确实死了。他在尸体上摸了半天没摸到钱,就拉下耳环、摘下手镯跑了。那地方晚上荒凉,少有人去,可能还没人发现。老乞丐说他们有行会,每个乞丐讨来或偷来的钱都得交给一个叫‘排军’的头目,再领自己的那份。他不甘心交首饰,想找外乡人私卖独吞,外乡人来去容易瞒过排军,风险小,他很怕排军……”
“老乞丐现在哪?别也让他溜了。”狄公问。
乔泰搔头,面露难色:“没溜掉。但那老家伙半饥不饱的样子太可怜,我盘问过,深信他与尸体无关。我看耳环上有干血迹,他说从尸体上摘的不是谎话。我知道,若把他送衙门,结局会怎样?公人会把他打得半死,就算不死,放出来‘排军’也不会放过他。所以我网开一面放了他,报知滕老爷时就说他逃了。”
狄公略带责备地瞅了乔泰一眼,却也不十分怪他:“你这做法有违衙司条规,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一个穷愁的老乞丐不可能窜进贵妇人内宅,贵妇人也不会单身出门,出门坐轿前呼后拥。老乞丐说当时没其他人,也是实话,否则他不敢盗尸。那女子明显是在别处被杀,尸体被抬到沼泽地的。我不认为你放走乞丐有大错,但这种事大意疏忽会误事。现在我们去衙门报信,滕县令闻报会立即侦查,人命关天,不可延误。对了,把首饰给我看看。”
乔泰从衣袖取出耳环和金手镯放到桌上。狄公看了称赞,又拿在手中细细欣赏:耳环每只上都有银制莲花,绕着金丝,中间嵌六块红宝石;手镯纯金打制,状如环蛇,蛇眼睛是绿宝石,在烛光下隐隐有凶光。狄公把玩半天,捋着胡须陷入沉思。
乔泰等不及催促,狄公却把首饰放进自己衣袖:“乔泰,我们暂时不通报滕侃,看来为时尚早。”
乔泰惊异望着狄公,正要问,房门突然开了,独眼猴闪进来,神情激动:“他们来追你们了,比我想的还早!别去衙门干蠢事了!缉捕已到旅店,在客堂打听你们的房间呢!别慌张,我帮你们逃跑,跟我来!”
乔泰正要大骂,狄公制止了他。犹豫片刻,狄公对独眼猴说:“你带路!”
他们出了房门,独眼猴迅速拉他们进狭窄走廊。他对客店布局很熟悉,带他们拐入漆黑发霉的过道,打开一扇摇摇欲坠的门,来到小巷。他们在垃圾堆中择路,绕过客店厨房后门,窜进隔壁大酒楼的后门,从闹哄哄的店堂出大门,在大街小巷转了几个弯,狄公他们早已迷失方向。
来到一条荒凉僻静的小街,独眼猴停下,指着街尽头唯一透光的窗户说:“那是凤凰酒店,你们在那住最安全。告诉排军,是坤山送你们来的——以后还会见面。”
到这时,狄公和乔泰才知道这个行动诡秘的独眼猴名叫坤山。坤山转过身,从乔泰身前擦过,几步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第三部 四漆屏 第四章
乔泰忍不住愤愤地说:“老爷,我实在搞不懂您到底想做什么。那个贼头贼脑的坤山,您怎么能信他胡说八道呢?别听这凤凰酒店名字像诗一样好听,它肯定是那些奸邪偷盗之徒聚集的地方。放着好好的‘飞鹤旅店’不住,偏要管别人的闲事,您明天还去不去游览山水名胜了?”
狄公平静地说:“你别这么急躁。这凤凰酒店确实不是什么正经地方,但和他们打打交道,就能弄清楚他们为什么对我们感兴趣。如果发现这个坤山和那个‘排军’都卷入了这一连串的阴谋,那他们正好就是我现在要找的人。现在,我们就先装作是坤山想象中的那种角色,假扮成盗贼。退一步说,就算情况有变,我们也能用手段冲杀出去,对吧?”
乔泰无可奈何,咧嘴表示服从。
他们走到凤凰酒店,这是一幢木结构的二层楼房,因为年代久远,房子已经有些歪斜了。从透出亮光的窗户里,传来粗俗的说话声。
乔泰敲了敲门,里面的声音立刻停了。大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粗哑的声音问道:“谁啊?”
“我们是来找排军的!”乔泰高声喊道。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走出来,一言不发地把他们引过低矮的店堂。店堂里散发着臭味、霉味和劣质酒的酸味,一盏冒着黑烟的油灯挂在那里,灯光昏暗。开门的人是这家酒店的酒保,他走到柜台里,沉着脸上下打量了狄公和乔泰一番,说道:“掌柜的还没回来。”
“我们坐着等他。”狄公说着,挑了一张靠窗的小桌坐下。乔泰拉过一把椅子,坐到狄公对面,然后大声喊道:“来两杯最好的酒!”
店堂角落的一张桌子上,四个赌棍抬头看了看狄公他们,又埋头继续赌钱。柜台旁站着一个妖冶的年轻女子,她用傲慢又放荡的目光打量着他们。她穿着一条玄色罗裙,腰间系着红丝绦,上面是一件宽绰的水绿轻绉衫,衫钮儿散开了一半,露出里面的杏红抹胸,头上插着一朵枯萎的红玫瑰。
她仔细打量了一番后,开始和旁边的一个后生低声耳语。这个后生面孔漂亮,但眼神轻浮。只见他猛地把那女子推开,扭过头去兴致勃勃地看那四个人赌博。赌桌上吆喝声、狂笑声、骂人的脏话和大木碗里骰子滚动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酒保端来两杯酒,放到狄公桌上,粗暴地说:“六个铜钱!”
狄公慢吞吞地掏出四个铜钱放在桌上,轻声说:“一杯酒最多只值两个铜钱。”
“不想喝就给我走!”酒保更无礼了。
“你这个不要脸的无赖!”乔泰忍不住骂道。
狄公制止了乔泰,又摸出两个铜钱。酒保接过钱,讪讪地走了。
突然,那个看赌的后生和一个秃头赌棍吵了起来。只见后生举起拳头朝秃子奔去,可他还没靠近秃子,肚子就被秃子狠狠踢了一脚,疼得他摇晃着倒退了几步,靠在柜台上直喘气。四个赌棍大声哄笑起来。
柜台边的女子惊叫一声,扑向后生,赶忙扶住他。后生脸色惨白,她抓住后生的袖子,低声说了些什么。
“不用管我,你这个臭女人!”后生气喘吁吁地骂道。
女子还想说什么,后生朝她脸上就是一巴掌。她急忙跑进柜台里,用袖子挡住脸,失声哭了起来。
后生缓过神来,突然从腰带里拔出一把尖刀。说时迟那时快,酒保见状一把抓住他的手,轻轻一拧,尖刀“当”地一声掉在地上。
“小兔崽子,掌柜的明说不许动刀,你不知道吗?”酒保冷冷地说。
秃子早已站起来,从地上捡起刀,一把揪住后生的衣领,又是狠狠一巴掌,后生顿时满脸是血。
秃子洋洋得意地说:“今天是你先想着动刀子,额头上还想再吃一刀吗?我不跟你这兔崽子计较,别人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这时,门口传来两声重重的敲门声。
“掌柜的回来啦!”秃子说着,赶紧去开门。
一个腰粗腿圆的黑胖大汉走了进来。他脸盘又大又粗糙,半脸的络腮胡子乱蓬蓬的,又短又硬,像把用旧的鬃刷。头发用一块布包扎着,上身穿着短褡褂,露出胸口茸茸的毛和胳膊上一块块凸起的肌肉。他没理会秃子的问候,径直走向柜台,眼睛都没看众人一下。
“来一大碗酒,从我的酒坛里舀!”他吩咐酒保,“刚才在外面遇到点麻烦,差点出事!唉,到处都是衙门派出的细作。”
酒保赶忙捧上酒碗。排军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咂了咂嘴,对那女子嚷道:“别在那儿哭哭啼啼的,小东西!”又吩咐酒保:“也舀一碗给她,怪可怜见的!”他的目光落到正在擦脸上血迹的后生身上,问道:“秀才,怎么回事?”
秃子抢先告状:“他今天竟朝我动刀子!”秀才胆怯地走向排军。排军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动刀子?好啊,把你的本事都亮出来让我看看。”说着拔出一柄闪闪发光的短剑,左手一把抓住秀才的衣领。
那女子不知从哪奔出来,“扑通”跪倒在排军面前哭喊:“饶了他这一次吧!我求求你!”排军愣了一下,松开手,摇了摇肩膀正要说话,猛然看见窗下桌边坐着两个陌生人,赶紧推开秀才,扔掉短剑,上前几步大声问:“老天!这个长胡子是谁?”秀才献媚地说:“是过路的客人,坐了好一会儿了。”
排军走近狄公厉声问:“你们从哪儿来?”狄公答道:“我们也遇到点麻烦,是坤山送我们来的。”排军将信将疑地打量他们一番,拉过椅子坐下:“我对坤山不太了解,说说你们遇到了什么麻烦?”
狄公说:“我和伙伴都是本分生意人,一路上规规矩矩。今早山路上遇到个客商,我们说了几句吉利话,他笑嘻嘻捧出十两银子给我们,然后躺在路边休息。我们拿银子刚要进城,那客商醒了变卦,大发脾气跑到衙门告我们抢钱,官府派人来抓,坤山知道后就带我们到了这里——不过是场误会,都怪那客商醒得太早。”
这番话是强盗行话,实际意思是:他们在山路抢了客商十两银子并将其打倒,刚要走客商就醒了。排军听罢咧嘴一笑,又怀疑地问:“你留着大胡子,说话却像私塾先生?”
乔泰急忙接话:“留胡子是为了讨好上司。沈先生以前在衙门当差,因钱财误会才提前辞职。掌柜的以前莫不是也吃公门饭,盘问得这么紧?”排军老大不高兴:“这几句必须问清楚!我从没在衙门干过,正经是左骁卫大将军麾下豹骑三营的队正,正九品,人称刘排军,记好了!坤山是你们老相识?”
狄公答:“今天第一次见,官府抓人时他碰巧在那儿。”排军回头吩咐:“拿酒来!我要跟两位先生好好聊聊。”酒保搬来酒坛、端上几道菜,还凑着狄公陪笑。
排军问:“你们以前在哪儿混?”狄公答:“蓬莱,但不想呆了。”排军大声说:“有道理!听说那儿新来的狄县令很厉害,心狠手辣,前几天刚杀了我一个朋友!”狄公接话:“所以我们急着离开,以前总跟‘屠夫’混,住在北门他的客店里。”
排军一拳捶在桌上:“怎么不早说?坤山那杂种根本比不上屠夫!屠夫是条好汉,就是脾气暴爱动刀子,我劝过他上百次动刀没好结果,可他偏偏……”(注:“屠夫”在蓬莱杀人,狄公七天前离蓬莱时将其斩首。)
狄公问:“坤山是你们行会兄弟?”排军答:“不是,他单干,虽说做得不错,但终究是小人。你们是屠夫的朋友,我很高兴!去丢一贯铜钱在银罐里,以后就是新兄弟。”狄公和乔泰各掏出一贯钱,排军让秃子放进银罐。
狄公说:“打算在这儿住几天,等风声过了再走。”排军应道:“不急,尽管住!哦,忘了介绍,”他向女子喊道:“艳香,过来见见客人。”女子走到桌边,排军说:“这是我们女管家艳香,秃子是我最好的伙伴,我们花钱不分,艳香也一样。我手下有七十多个弟兄,麻烦的是他们每隔一晚来结账,这里没人识字,我只能用横竖划叉算。秀才虽能帮忙,但其他人不信他。我看你正合适,抽半成利,自己弄来的钱不用上缴,这买卖怎样?”
狄公说:“钱是不错,但我喜欢自由走动,图个消息灵通。刘掌柜,听说这儿又发生谋杀了?”排军推开艳香,紧张地问:“谋杀?哪儿出事了?”狄公说:“街上听说有钱人家太太被杀,尸身扔在北门外沼泽地。我和伙伴虽干些营生,但绝不杀人——杀人总惹麻烦,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杀人。”
排军怒吼:“秃子!附近有女人被杀,你怎么不报告?是谁干的?”秃子赌誓:“大哥,我真不知道,也没听人说过。”狄公建议:“我想去看看真假,派个弟兄从僻静街道带我去。别忘了我干过缉捕,验尸是行家,或许能查出凶手。”
排军手托满是皱纹的前额,阴郁地望着酒杯,犹豫半晌抬头说:“好,你带秀才去!——嘿,秀才,跟胡子哥走一趟!”狄公转身对乔泰说:“伙计,你留在这儿,我们一起出去容易惹麻烦。”乔泰愤愤地应了声,捧起酒坛往杯里倒酒。
第三部 四漆屏 第五章
秀才领着狄公沿着僻静的街巷向北门走去。
“白天那沼泽地里人多吗?”狄公问道。
秀才回答:“很多,天一亮就人来人往,农夫挑菜进城都得经过那里。不过一到晚上就冷清了,加上那地方常闹鬼,很少有人去。”
“为什么不把沼泽地填平呢?”
“四年前这里发生地震,北门房屋全塌了,接着又起火,烧成废墟。后来想重建时发现地面下沉,比河面还低,周围全是污水塘和杂草,没法建房,就一直荒着。”
狄公点点头,想起多温泉的地方常伴随地震。此时万籁俱寂,明月当空,街巷灯火皆熄。
秀才突然说:“我打算离开排军那帮人了。”
“现在就走?”狄公含糊应道。
“当然!”秀才扬起眉毛,“你看得出我和那些痞子、乞丐不是一路人。我父亲是县学助教,我也中了秀才功名。逃离家庭是想干一番事业,但排军、秃子他们整天偷鸡摸狗、沿街乞讨,还总嘲笑辱骂我。我读了些书,懒得跟他们计较,但终究走不到一起。”
狄公点点头。
“你和你伙伴不一样,”秀才若有所思地继续说,“我敢说你们杀过人。你说不喜欢杀人,不过是听酒保说排军不杀人、也反对杀人才这么说。原谅我直言,这都是我根据事实推断的。”
“还有多远?”狄公没理会他的猜测。
“穿过前面这条街就到了,这街通衙门后院的死胡同,能看到很多坍塌的房子。对了,你在衙门当差时,常折磨女人吗?”
“快走!”狄公催促道。
秀才仍喋喋不休:“你知道很多女人喜欢我,但我讨厌她们。那些讨厌的人!当你用烧红的烙铁烫她们,或是用夹棍夹她们手指时,她们是不是像杀猪一样惨叫?是失声尖叫,还是嚎啕大哭?”
狄公突然抓住秀才的胳膊,铁钳般的手指猛地一捏,秀才痛得哭了出来:“你欺负弱小!”他用另一只手捂着受伤的胳膊抽泣。
“你提了个有趣的问题,”狄公语气缓和下来,“现在你自己已经回答了。”
两人不再说话,从倒塌的破房子间择路而行,很快来到一片潮湿的开阔地。灰蒙蒙的雾气低低笼罩着连片的小树和灌木丛,远处隐约可见北门的城墙和门楼。
“这就是你要找的沼泽地了。”秀才闷闷地说。
沼泽地一片死寂,不见人影,只有远处灌木丛中偶尔传来水鸟的怪叫。狄公沿着泥泞小路走向沼泽深处,仔细搜索低矮的灌木丛。忽然,他看见前方十来步远的树丛下闪过一团红光,便飞快跑过去,靴子在烂泥里“呱唧呱唧”作响。
拨开树丛,果然有一具女尸躺在那里。尸体用一条金线掐花的猩红色绣被包裹着,但显然被人翻动过。狄公俯下身细看死者的脸:女子约二十五岁,杏脸柳眉,皮肤细腻白净,十分妩媚。她面色平静安详,毫无痛苦之色,一头浓密的黑发被一根棉线绳胡乱束在脑后,露出晶莹的耳垂——耳垂已被撕破,凝着几点血迹。
狄公掀开绣被又迅速盖上,对秀才说:“你到路口望风,看见人影就吹哨。”
秀才走后,狄公再次掀开绣被:女子全身赤裸,一把匕首深深插在左胸,只露着刀柄,柄四周有一圈干血迹。这刀柄金银雕镂、镶嵌宝石,虽年代久远颜色发黑,狄公仍认出是件价值不菲的古董。看来老乞丐不识货,只偷走了耳环和手镯。他触摸女子胸部,感觉粘湿,提起手臂发现还能弯曲,尚未僵硬——她很可能是白天遇害的。她面色安详、头发蓬乱、赤身赤脚,这些迹象表明她遇害时正在床上熟睡,凶手杀人后才匆忙扎起她的头发,用绣被裹住尸体移到此处。
狄公推开头顶树枝,让月光照亮尸体。根据多年缉查经验,他发现女子曾遭受侵犯。他起身用绣被重新裹好尸体,又将其挪到更隐蔽的树丛下,避免被路人轻易发现,随后回身去找秀才。
秀才正弓着腰坐在大石头上揉胳膊,狄公说:“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倒塌的房子里搜查一下。”
秀才哀求道:“我一个人待着害怕,地震和大火时这里死了很多人,都说阴魂不散会闹鬼。”
狄公笑道:“不碍事,我有办法。”说着绕着秀才坐的石头不紧不慢转了三圈,口中念念有词,“这是我从崂山老道那学的禁魔真咒,现在任何妖魔鬼怪都近不了你身!”
秀才将信将疑地坐下。狄公迅速穿过瓦砾场,向后街走去。拐弯处看见了午后和乔泰喝茶的茶馆,再走半截胡同,便来到县衙后院的角门,急忙敲了敲门。
第三部 四漆屏 第六章
门很快就开了。老管家一见狄公,就像见到救星一样高兴,说道:“老爷派人去客店找了您好几次,还留下了口信。沈先生,老爷一直在等您。”他将狄公领到滕侃的内衙书斋。滕侃正靠在太师椅上打盹,银烛台上的两支大蜡烛照在他消瘦干瘪的脸上,显得疲惫不堪。老管家在他耳边轻声禀报:“老爷,沈先生到了。”
滕侃立刻从朦胧中站起来,绕过书桌,赶忙上前与狄公见礼,老管家随即退下。滕侃长长地舒了口气,开口道:“谢天谢地,您总算来了!请坐请坐。狄年兄见笑了,我此刻正陷入困扰,一整天如坐针毡,急需您的帮助。”
两人在茶几旁坐定,狄公说:“我猜您的困扰或许与夫人有关,她大概被人谋害了吧?”滕侃闻言大吃一惊,声音颤抖地问:“您怎么知道的?”
“先让我把知道的告诉您,然后您再讲发生了什么事。”狄公说道,滕侃点点头,双手颤抖着捧起茶盅想喝,却失手泼在了光亮的云石茶几上。
狄公接着说:“今天午后我来拜访时,立刻注意到您身体不适、心情烦躁。后来问潘总管您得了什么病,他说您早上还好好的,我就明白您一定是在我来之前,很可能是中午,受到了沉重打击。我记得管家问起夫人时,您说中午休息时她接到姐姐口信去了乡下庄子,但管家说她房门锁着,这就令人费解:夫人离开为何要锁门?她走后侍婢要整理房间,您又为何阻拦?管家还说夫人房里的大花瓶打碎了,您却无动于衷,可潘总管告诉我那是您最珍爱的宝物。这说明发生了比打碎花瓶更严重的事,我断定午休时夫人房间一定出了意外,这事压在您心头,让您神情麻木、忧心忡忡。当时我作为客人不便多问,也就没深想。”
狄公呷了口茶,滕侃低头不语。狄公继续说:“后来一个偶然机会,我得到一些首饰,是一个乞丐从女尸上偷的,尸体在北门外沼泽地。首饰中有副耳环,雕着银莲花,盘绕金丝、镶嵌宝石,装饰价值连城,远超银莲花本身,这银莲花定有特殊含义。我担心这耳环是夫人的,因为听说她叫银莲。虽然不能肯定城里没其他叫银莲的女人,但结合您焦虑的神情和夫人的神秘离去,我疑心其中有不祥之事。”
“我刚得出这个结论,您就派人到飞鹤旅店找我,我猜您是想商量此事。但我觉得见您前必须查更多线索,所以从客店后门离开,找人带我到沼泽地。检查尸体后,我确定她是贵妇人,赤身说明是在床上睡觉时遇害,很可能是午睡时。沼泽地离衙门后院近,我断定这具尸体就是夫人——她在房间午睡时被杀,天黑后被移到沼泽地。沼泽地晚上人少,您后院有个不显眼的角门,出去是行人少的后街,移尸时不易被发现。我说得对吗?”
“对!对!狄年兄果然料事如神,小弟我只是……”滕侃话没说完,狄公摆手打断:“在您进一步说之前,我先声明,会尽力帮您,但不能指望我徇私枉法。如果您想说明案情、摆出事实,我很欢迎,将来若需到大堂作证,我会引用您的话解释案情,助早日破案,您看如何?”
“我完全明白您的意思。”滕侃声音干涩平板,“这是桩可怕的案子,肯定会上报刺史大人。狄年兄请再坐片刻,让我把内情全告诉您,然后您站在我的角度想想办法、提提建议,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现在我必须告诉您,杀死我妻子的正是我自己!”
“您为什么要杀夫人?”狄公暗自吃惊。滕侃往太师椅后一靠,沮丧地说:“要回答这个问题,得从七十多年前的往事说起。”
“看您年纪不到四十,夫人可能也就二十五岁左右,为何要说七十年前的事呢?”狄公疑惑地问。
滕侃矜持地点点头,说道:“年兄如果留意军事,应该听说过滕国尧的名字吧?”
“滕国尧?”狄公皱起眉头想了想,回答道,“嗯,好像有位将军叫滕国尧,十分骁勇善战。太宗皇帝讨伐西戎的一场大战中,他冲锋陷阵威名大震,朝廷重重嘉奖。但班师回朝时,他却突然辞去军职,因为……”狄公突然停住,吃惊地看向滕侃,“老天,那位滕将军莫非是你的祖父?”
滕侃点点头:“他是我的祖父。请允许我简略补充你刚才没说完的话——他突然退职,是因为一时精神狂乱杀了亲密的副将。尽管朝廷赦免其罪,但他必须辞去军职。”
书斋里一片寂静。半晌,滕侃又开口:“我父亲始终健康正常,我万万没想到祖父的病会隔代遗传!八年前我与银莲结婚,婚后相敬如宾,彼此推心置腹、忠贞不渝。我不喜交际,多半是因为银莲待我太好,我觉得世间少有这般恩爱夫妻。七年前某天,银莲发现我昏迷在地板上,急忙扶我到床上。我恢复知觉时,心头掠过奇怪的记忆——我从未如此兴奋,犹豫后还是告诉了银莲:昏迷时梦见自己残忍杀人,还扬扬得意。我意识到遗传性灾祸降临,祖父的幽灵搅乱了我的心。我坦白患上可怕的病,她年轻美丽,不该与疯子生活,便想写休书安排离婚。”
说到这里,滕侃双手掩面,悲声哽咽。狄公同情地望着这个心灵受创的人。他控制住情绪继续说:“银莲坚决拒绝离婚,说永远不离开我,更不会抛弃患病的我。她发誓会细心服侍,防止意外,还竭力否认隔代遗传的说法,说若我休妻她就自杀。最后我只得让步,你可知当时我有多痛苦。我们没有孩子,也决定不要孩子,从此对月赏花、吟诗作对,相互唱和度此一生。若你看出我甘居寂寞,想必也能理解缘由。”
狄公默默点头,听着这位不幸同行的伤心话,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滕侃继续道:“四年前我第二次发病,两年后第三次。第三次发病时我处于暴躁狂怒的不正常状态,银莲不得不给我灌汤药,生怕我出意外。她的忠贞是我唯一的安慰。我的病时好时坏,她常为此忧心。直到上个月发生一件怪事,让我失去了这最后的安慰,陷入绝望。”
滕侃停了停,手指向四扇高大的朱红漆屏:“就是它粉碎了我人生的希望,我从此失了魂魄,再也振作不起来。”他转过身凝视漆屏,半晌无言。闪烁的烛火照在雕镂精细的漆屏上,泛着奇妙的光辉。
滕侃闭了闭眼,用异常平静的声调说:“年兄请先仔细看看这四扇漆屏,我再给你讲讲它的故事——这故事的内容,我在睡梦中都能背出来。”
狄公起身走到漆屏前观赏:屏风共四扇,每扇都雕刻着精致图画,镶嵌着金银、翠玉、珍珠、玛瑙,显然是珍贵的古董。
滕侃的声音变了,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这四扇屏风和其他屏风一样刻画四季。左边第一扇是春天:一位年轻书生在虬蟠古松下伏案瞌睡,书童在一旁煮茶。书生梦见四位窈窕女子,爱上了其中最美的一个。
“第二扇是夏天,象征抱负成熟:书生长大成人,骑马进京赶考,书童挑着书担跟随在后。
“第三扇是秋天,象征收获:书生三榜高中做了大官,身穿朝服衣锦回乡。他抬头看见富贵人家楼阁上站着梦中的四位女子,想娶的那位也在其中。”
狄公跟着滕侃走到第四扇屏风前,好奇地观看。滕侃接着说:“第四扇是冬天,象征内省,也代表对成果的理解与安稳享受,画面体现婚姻美满和家庭幸福。”
狄公看到屏风上一对年轻夫妇在豪华厅堂里饮酒,他们身子紧偎,丈夫一只胳膊搂着妻子的脖子,另一只手端着酒盅送到她嘴边。他看罢,没有言语。
滕侃说道:“我和银莲结婚不久,在京城一家古董铺发现了这套屏风。我越看越惊异——这四扇屏风的图画,恰恰对应我人生的四个阶段!在家乡念书时,我确实梦见过四位美丽女子;后来赴京赶考,果然中了进士;一日在京城骑马,正看见吴府尹家楼阁上站着梦中的四位女子;之后,我又恰好娶了吴府尹的二女儿银莲,她就是我梦中选定的最美女子。狄年兄,你说这巧不巧?当时我用一百两银子买下,它就成了我家最珍贵的财产。第二年我外放牟平,也把它带来了。多少次我和银莲坐在屏前欣赏,谈论我们奇妙的姻缘和忠贞的爱情。”
“上个月的一天,午饭后天气酷热,我让管家把湘妃竹榻放在漆屏前——这里常有凉风,躺着正对第四扇屏风,那对夫妇的缠绵画面能消解闷乏。就在这时,我惊奇地发现漆屏上的图案变了:画中男人正将一把匕首对着妻子的胸膛!”
狄公惊叫一声,俯身细看画面——现在他看清了,男人搂着妻子的左手里紧握着匕首,刀尖正对着她的心窝。他疑惑地摇摇头,回到椅子上坐下。
滕侃提高声音继续说:“我完全不知道图案是什么时候变的,只觉得头脑又开始狂乱浮躁。我猜想或许是打造屏风的工匠当初不小心把薄银片粘在了潮湿的红漆里,表面侵蚀后,就在这个不吉利的地方显露出来。但我很快发现,那银片是后来加上去的,而且加得很笨拙,因为周围有细小的裂隙。”
狄公缓缓点头,他也注意到了这个情况。
“所以唯一的结论是,我在一次精神狂乱时自己改了图案,而这种狂乱时的状态,我根本记不清了。第二个结论也很明显:我精神狂乱时,正计划杀害妻子。”滕侃激动地说着,长长叹了口气,迅速移开盯着屏风的目光,脸上满是痛苦,“这屏风死死缠住了我,让我不得安宁。从那以后,我多次梦见自己动手杀银莲,每次从这种窒息的恶梦中醒来都大汗淋漓。即使醒着,这种狂乱的冲动也不断困扰折磨我。我感到绝望,有了可怕的预兆。屏风让我整天提心吊胆、心神不宁,但我不能告诉银莲——她能忍受一切,却受不了我有这种可怕的念头,一旦发现,她会心碎的。”
“看来我们逃不过劫数,可怕的事还是发生了:今天我们在花园树荫下吃完午饭,我觉得空气闷热、心烦意乱,告诉银莲要到书斋休息,顺便翻阅早上公堂的审案记录。但书斋里也很热,我头痛难忍、心绪不宁,于是决定到银莲的房间休息……”
滕侃说着站起来,拉住狄公:“你跟我来,我指给你看。”他拿起一盏银烛台,两人走出书斋,穿过弯曲的走廊,来到过道口的一扇门前。
打开门,里面是银莲的化妆室:右首立着一张紫檀雕花大梳妆台,台上有一面擦亮的银镜;左首小门前放着一张竹榻;正中有一张紫檀雕花圆桌,滕侃说桌上原来放着后来被他打碎的大花瓶;左首小门外是花园,银莲的侍婢平日就在小门前的竹榻上睡觉,正对着一扇红漆房门,门里就是银莲的卧室。
滕侃从怀中取出一把精巧的银钥匙,打开红漆房门,让门半开着,对狄公说:“今天中午我走进梳妆室时,侍婢正躺在竹榻上睡午觉。我走近卧室门时,门就像现在这样半开着,只见银莲光着身子脸朝里躺在床上。她头枕在弯曲的右臂上,美丽的长发蓬乱散开,像一块衬在双肩下的黑丝绒垫,头发还从床沿垂挂下来。我正要走近她,突然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梳妆室的地上,大花瓶的碎片散了一地,当时头痛欲裂、思绪混乱。我见丫环还在竹榻上打鼾,便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走向卧室。看到银莲还像刚才那样平静躺在床上时,我心里松了口气,头也不晕了。可走近床边一看,不由大吃一惊——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我的那柄古玩匕首已经插进了她的胸膛,她早已死了!”
滕侃双手掩面,身子靠着红漆房门,轻轻抽泣起来。
狄公走进卧房,观察那张铺着篾席的宽大床铺,发现靠枕头的地方有少许血迹。他抬头看墙,一束丝带吊着一个空刀鞘,旁边挂着一张古筝。卧房窗户厚厚地糊着白纸,窗下有一张茶几,两边各放一只圆凳,隅角里堆着四只朱红衣箱(每只装着一个季节的服装),旁边端正放着一个银柜。
狄公走到滕侃面前,轻轻问:“之后你又做了什么?”
“我头晕目眩、眼前发黑,跌跌撞撞回到书斋,心乱如麻、手足无措。正当我挣扎着试图弄清发生了什么时,管家来禀报说你拜访我了。”
“我来得真不是时候,”狄公深感懊悔,“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
“唉,当时我言语恍惚、举止失礼,还望年兄谅解。我们还是回书斋坐吧。”
两人重新在书斋茶几旁坐定。滕侃给狄公斟了茶,自己也慢慢呷了一口,咕咕漱了漱口又吞下,才说道:“你走后,我神志恢复了一些,公堂上那起离奇的案子也分散了我的忧虑。我明白这事后果严重,上司执法毫不含糊,必须立刻到州里向刺史大人投案,承认是杀害妻子的凶手。但我那可怜的银莲,她的尸身该如何处置呢?丫环几次要进卧房整理,管家总来问我要钥匙。我一时糊涂,趁衙里吃晚饭时溜进卧房,胡乱找了根线绳扎起她的头发,随手拿了条绣被包裹尸身,然后扛着她绕出后院角门,从后街穿过废墟,把可怜的银莲丢在了沼泽地里!”
“回来后,我才明白自己多愚蠢——我为什么不假装丢失了卧室钥匙,只说太太到乡下姐姐的庄子去了呢?这样谁也不会怀疑,等我自首后一切都好办。这时我想到了你,想到年兄查缉凶犯、审理案子的本领,于是派人到飞鹤旅店请你。他们说你不知去向,我只好留下口信,让你一回旅店就来我这儿,我一直在此恭候。谢天谢地,这么晚了你终于来了!狄年兄,现在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狄公没有立刻回答,他坐在那里,一边慢条斯理地捋着长胡须,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四扇漆屏。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脸对滕侃说:“我看你从现在起什么也不要做,至少暂时什么都别做。”
“年兄这话是什么意思?”滕侃说,“我打算现在就给刺史大人写投案信,派驿使星夜送往登州,明天一早我们一起去见刺史——我觉得这是我目前唯一的选择了。”
狄公摆手表示反对。
“你必须沉住气,”他说,“我检查过尸体,也细看了案发现场。但我不认为我们掌握了所有事实,我需要找到你杀死太太的证据!”
滕侃猛地站起来,激动地说:“狄先生,别讲废话了!证据?你还要什么证据?我的病史、做的梦、我的匕首、杀人现场,还有那奇异的漆屏……”
狄公打断他:“但有个非常奇怪的现象,表明这起命案可能与你无关。”
滕侃一脸震惊,狐疑地说:“狄年兄,别用渺茫的希望愚弄我,你这样太残忍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发病时恰好有另一个人闯进屋杀了我妻子?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狄公耸耸肩:“我不指望巧合,也无意愚弄你。滕相公,你要知道,这种事恰恰有可能发生——或许你第一次看到夫人时,她已经被杀了,只是面朝里躺着。另外,你周围有没有仇家?”
“没有!绝对没有!”滕侃激动地回答,“你要记住,只有我和妻子知道漆屏的含义,自从到这里后,屏风从未搬出家门,不可能有人改动它!”
他稍稍冷静下来,叹了口气:“唉,狄年兄,那你觉得还能为我做什么?”
狄公说:“我建议你给我一天时间,让我再搜集些证据。如果一无所获,后天就陪你去登州,向刺史大人坦白一切。”
“狄年兄,人命案延误上报是严重违法的!我们身为朝廷命官,掌管一县刑名,岂能渎职?日后上司问罪,怎么担待?”
“滕相公不必担心,如有差错,我一人承担!”
滕侃犹豫许久,最终让步:“既然狄年兄仗义相助,我就听你的。需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首先,拿出一个信封,写上尊夫人的名字和身份。”
滕侃从抽屉里取出信封,写了几行字交给狄公,狄公将信封放进衣袖。
狄公又说:“去夫人卧房取一套她平日穿的衣服打成包袱,别忘了带一双鞋!”
滕侃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默默离开书斋。狄公立刻起身,从抽屉里拿了几张官府信笺和盖着县衙红印的大封套,塞进衣袖。
滕侃提着包袱回到书斋,突然打量狄公,抱歉地说:“狄年兄见谅,我只顾自己的事,没注意你衣服脏了、靴子全是泥,借你一套……”
“不必麻烦,”狄公打断他,“我还要拜访一些人,穿新衣反而惹麻烦。现在,我要回沼泽地给尸体穿上衣服,拖到路边,让路人明早发现。我会把信封放在她衣袖里,这样就能立刻确认身份,然后你去认尸。对了,这里有胜任的仵作吗?”
“只有一位,有事才来衙里验尸,平时自己开了家大生药铺,就在市廛拐角。”滕侃答道。
“很好。明天你就说太太在去北门的路上被谋杀,缉查正在推进,然后把尸体暂时入殓。”
狄公拿着包袱,深情地望着滕侃:“好好睡一觉,明天给你消息,不用送我,我知道路。”
狄公赶回沼泽地,找到秀才。秀才蜷缩在大石上,尽管是三伏天,却浑身打颤。他抬头看见狄公,立刻露出愁眉苦脸的样子。
“嘿,秀才,别这么可怜,稍等片刻就回酒店。我再去看一眼尸体。”
秀才委屈地点点头,不安地坐在原地。狄公找到尸体,拔出胸口的匕首,用油纸包好揣进怀里,然后给尸体穿上衣服和鞋,拖到路边。做完这一切,他叫起秀才,一同返回凤凰酒店。
半路上,秀才突然说:“我知道你和排军不把我当回事,但我告诉你,几天内我就能赚一大笔钱,让你们大吃一惊!”
狄公没理会,他厌恶秀才的牛皮。秀才看狄公没反应,自认晦气。
到了凤凰酒店街口,秀才说:“耽误了我一夜,回去跟排军交差吧!我还有别的事,就在这儿分手。”
狄公独自走进了凤凰酒店。
第三部 四漆屏 第七章
狄公和秀才离开凤凰酒店去沼泽地后,乔泰与排军又喝了几杯酒。两人谈论着近年来朝廷用兵的事,十分投机——排军最爱聊的就是打仗。
“既然你这么喜欢行伍生涯,”乔泰问,“为什么又离开呢?”
“我干了件蠢事,不得不仓皇逃跑。”排军感慨地叹了口气。
这时,衣衫褴褛、浑身臭味的乞丐们三五成群晃进酒店,排军只好和秃子一起给他们结帐。乔泰觉得酒店里空气越来越污浊,更担心那个卖首饰的老乞丐会出现,便决定到外面散散心。
大街上闷热难耐,他想河边或许凉快些,便穿过几条街巷,爬上一座横跨河流的拱形石桥。他倚着雕花石栏杆,望着桥下黑色的河水咆哮着向下游奔流,河水冲击在嶙峋的岩石上激起无数白色浪花。这一带空气凉爽,行人稀少,周围散落着几幢高雅的园邸,住着本县的乡官富商。乔泰观赏了一会儿,渐渐觉得无聊,叹了口气决定回酒店——那群乞丐或许已经走了。
他下了石桥,沿着河岸走,突然又感到背后有人盯着他。但他很快打消了疑虑:坤山现在是朋友,还能有谁跟踪?他拐了个弯,信步向南走去。
突然,一扇开着的窗户吸引了他的目光。这所房子离街道较远,前面有一排竹栅栏。他踮起脚尖从栅栏上望去,见里面是一间布置典雅的卧室,茵席帘帏整齐讲究。梳妆台上两支银烛照得如同白昼,一个女子正立在镜前梳妆。女子三十岁左右,容貌身段自有一番动人风韵。她梳妆完毕,慵懒地倚着床头轻轻叹息。
乔泰一眼认定这是个独立营生的名妓。不知怎么,他发现自己被这女子吸引了。一摸衣袖,只有两贯铜钱,不禁有些沮丧,但转念一想:钱虽少,见个面认识一下也有意思,试试总是值得的。
他推开竹栅栏,穿过雅致的花园,在黑漆大门上敲了两下。开门的正是那女子,她先是吃惊地叫了一声,随即用袖子捂住嘴,显得十分惊慌。
乔泰赶忙躬身施礼:“姐姐,抱歉这么晚来打扰。我从这儿路过,碰巧看见你在窗前梳头,你的容貌风度给我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不知我这个迷路的外乡人能否在你这儿稍作休息,聆听你的言谈教诲?”
听了乔泰这番半文不白的话,女子犹豫起来。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轻轻皱了皱眉,忽然微微一笑,用柔媚的声调说:“我在等另一个人……不过时间已经过了,你不妨进来坐坐。”
“没想到妨碍了你的约会,那我改天再来吧!”乔泰急忙说,“如果你的客人没来……”
女子笑了起来:“进来吧!你这副邋遢样子倒挺有意思。”她自顾回房,乔泰跟着进了屋。
“请稍坐片刻,”女子略带羞涩地说,“让我把头发扎好,我最怕热。”
乔泰在一个鼓形绘花瓷墩上坐下:“敢问姐姐芳名?”
“我的名字?”她噗嗤一笑,“你叫我秋玫就行,秋天的秋,玫瑰的玫。”
乔泰凑趣道:“秋天的玫瑰,嗯,真别致,难怪姐姐容貌这般出众。”
秋玫扎起头发,微笑着转过身,在床沿坐下,顺手拿起一把檀香折扇悠闲地扇着。她细细看了看乔泰,说:“我猜你八成是个军官,路过牟平吧?”
“差不多。”乔泰回答。
“打算在牟平待多久?”
“只待几天。不过今夜遇见姐姐,倒不想走了。”
秋玫笑着,用发亮的大眼睛盯着乔泰,半晌又问:“你们军官也能随便出来吗?”
乔泰只望着她傻笑。
秋玫斜眼看了乔泰一下,摇着扇子,毫不在意地解开胸前的纽扣:“这倒霉天气,到夜里还是这么热!”
乔泰在瓷墩上挪了挪身子,清了清嗓子,鼓起勇气问:“不知姐姐……多少……钱?”
秋玫听罢大声笑了起来,乔泰也尴尬地跟着笑了几声。她用扇子掩住嘴,一本正经地问:“在你看来值多少钱?”
“一万两黄金!”乔泰谄媚地说。
“哎哟!”秋玫又笑又嗔,“今天你可以陪我呆一会儿,但你必须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许来!这两天我也要离开这里了。”
“我可以起誓。”乔泰说着站起来,靠到秋玫身边。
第三部 四漆屏 第八章
乔泰哼着小调回到凤凰酒店,发现里面空荡荡的,只有艳香一脸不悦地在扫地。她见乔泰进来,问道:“秀才去哪儿了?”
“死不了!”乔泰答道,小心翼翼地在破藤椅上坐下,“哎,沏壶茶来,不是我喝,给沈先生沏的,他爱喝茶。坤山没来吗?”
艳香做了个鬼脸,不耐烦地说:“早来过了,我告诉他你们都出去了,他说过会儿再来。唉,什么男人我都能忍,坤山就算给我十两金子,我都不屑看他一眼。”
“闭着眼不看就行。”乔泰说。
“不是因为他丑,他是专门戳人痛处的坏种,又阴险又狠毒。”艳香轻蔑地嗤了声,走回厨房。乔泰狂笑起来,往藤椅上一靠,把脚搁到桌上。等艳香端着大茶壶回来时,他已经鼾声如雷了。
狄公一进酒店,艳香就拉住他着急地问:“秀才怎么没一起回来?”
狄公瞅了她一眼:“我派他办事去了。”
“他不会有麻烦吧?”
“不会,就算有,我也能帮他解脱。你先上楼睡觉,我们还有事要待一会儿。”
艳香上楼后,狄公立刻叫醒乔泰。乔泰见狄公一脸憔悴疲惫,心情也沉了下来,连忙倒了杯热茶,焦急地问:“情况怎么样?”
狄公把尸体的情况和与滕侃的谈话一五一十告诉乔泰。话没说完,就听见轻轻的敲门声。乔泰开门,迎面撞上进来的坤山,忍不住骂了一声。
坤山冷冷看了他一眼,转向狄公:“沈先生,新住所还舒服吧?该道谢吧?”
狄公说:“坐下,说说你为什么帮我们。”
“实话告诉你!”坤山尖声说,“我需要你们,急需要。你们也许听过我的大名,三十年从未失手。但我缺武力,也不想增强,因为单凭武力很庸俗。现在我有桩买卖,需要用点武力。我考察过你们俩,觉得能胜任。我已经独自做完所有困难的准备工作,你们来帮忙没什么风险,能拿到不少报酬,该满足了。”
“说得轻巧,”乔泰打断他,“让我们干危险的事,你坐等着发财。告诉你,少了我们不干,你这个卑鄙无能的胆小鬼!”
听到“胆小鬼”,坤山脸都白了,这称呼显然戳中了他的痛处。他恶狠狠地说:“身强力壮就是英雄?今晚我真担心那张紫檀木床经不起你这个‘英雄’折腾。诗人写得多好:‘轻扇摇春云,急雨摧秋玫’……”
乔泰跳起来,一把掐住坤山脖子按倒在地,双腿跪在他胸上就打,咆哮道:“你这个卑鄙下流坯,原来在暗中监视我!我要勒断你的脖子!”
狄公忙上前劝:“放开他,话还没说完呢。”
乔泰起身,把坤山的头“砰”地磕在地上。坤山躺在那儿不动了,嗓子里直喘粗气。乔泰气得脸色发青,一屁股坐下:“晚上我在一个名叫秋玫的名妓那儿待了会儿,没想到这王八羔子在暗中监视我。”
“行了,”狄公冷冷地说,“给坤山头上泼点凉水!”
乔泰从柜台后端来一大盆洗碗脏水浇在坤山头上,说:“这狗杂种得一会儿才能醒。”
“你坐下,我把滕侃的事没讲完的部分说给你听。”
狄公讲完四漆屏的来龙去脉,乔泰的火气也消了,称赞道:“老爷,这案子真让人惊异。”
狄公点头:“我没告诉他夫人被侵犯过,你知道我怀疑是别人杀了他妻子,最明显的理由就是这个。不想再让同行苦恼了。”
“可你不是说死者看上去很平静吗?”乔泰问,“我想她至少该惊醒,表现出激动愤怒吧?”
“这是疑案中最费解的细节,当然还有其他……注意!坤山醒了!”
乔泰从地上提起独眼猴,放在藤椅上。坤山慢慢睁开一只眼,嘶哑着对乔泰说:“杂种!等着我跟你算账!”
“随时奉陪!”乔泰得意地应道。
坤山独眼闪过一丝狠毒的光,冷笑道:“你连那个风流寡妇都不认识,笨蛋!”
“寡妇?”乔泰一愣。
“当然是寡妇,而且是昨天刚死了丈夫的寡妇!你这个笨蛋,连鼎鼎大名的丝绸行行头柯兴元的家都不知道,竟闯进去和他夫人‘图快活’。柯夫人为了表示对死者的哀悼,刚搬了卧房——就是你去过的那个房间。你把柯夫人当成妓女了!”
乔泰羞得满脸通红,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些含糊的声音。
狄公冲着坤山问:“这么说,柯夫人的品行也许和老柯的自杀有关?”
坤山托着脖子,一饮而尽一杯茶,阴阳怪气地说:“柯夫人自然也不是守贞洁的女人!嘿,我跟你们说的那桩买卖,正好和这柯兴元有关。仔细听,我长话短说。我弄到一本冷虔的帐本,他是本城有名柜坊的掌柜,每天金银进出无数,是柯兴元财务上的合伙人。我懂些财务门道,很快发现帐本里有冷虔过去两年通过伪造帐目欺骗老柯的秘密记录,他用卑劣手段从老柯那弄了相当可观的一笔钱,大概有一千两金子!”
“你怎么弄到这本帐本的?”狄公问,“精明的掌柜绝不会把关系身家性命的东西随便乱放。”
“这不关你的事!”坤山厉声说。
“不,我对财务的事也感兴趣——这正是我急着辞掉衙门公职的真正原因。你能从复杂的财务交往中弄到这个秘密帐本,我算服你了!朋友,合作要信任,你只说这些,我还摸不着边际呢!你得把弄到帐本的细节说说。”
坤山用多疑的目光瞥了狄公一眼。
“真是个狡猾的家伙!”坤山阴险地笑了笑,“既然你这么想知道细节,我今天就全告诉你。我去过柯家好几次,当然他不知道。我撬开他的银柜,发现有二百两金子——现在当然归我了。我仔细琢磨了他藏在银柜里的帐单、票据、合同和契书,终于弄清楚了冷虔那本帐本的秘密。”
“原来如此。”狄公说,“你接着讲。”
坤山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小纸片,小心地在桌上摊平,用细长的食指轻轻点着纸,继续说道:“这一页是我从帐本上撕下来的。明天早上你们俩去拜访我们的朋友冷虔,把这张纸给他看,告诉他你们掌握了所有情况。然后让他开两张空着名字的批子,一张六百五十两金子,另一张开五十两金子。他出了这笔钱后,还能剩三百两,这对他已经很不错了。我当然想把整笔钱都弄到手,但这买卖成功的秘诀是给别人留条活路,免得他狗急跳墙。六百五十两的批子归我,五十两的给你们。不费力气赚五十两金子,这买卖不亏吧?”
狄公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坤山,悠闲地抚摸着自己的美髯,心里琢磨着对策。半晌,他慢慢说道:“我这个伙伴说话虽然生硬,但说得有道理。翻墙撬锁是你的本行,但你没胆量当面抢夺,我断定你不敢当面去讹诈冷掌柜,对不对?”
坤山在椅子上不自在地动了动。狄公拿过那张纸放进自己衣袖,说道:“这确实是桩好买卖,但应该彼此坦诚,所得对半分。说实话,我现在就算没有你和帐本,照样可以去讹诈冷虔。我为什么不把这一千两金子全装进自己腰包呢?”
“对啊,为什么不呢!”乔泰咧嘴附和道。
“那我就去衙门报信,让他们来抓你们这两个强盗!”坤山凶狠地说。
“量你也不敢去报信。”狄公平静地说,“别啰嗦了,做个决定吧!怎么样?”
坤山恶狠狠地盯着狄公的脸,用手按了按腮帮上抽搐的神经,低头想了半天,终于让步:“好,就这么办,所得对半分!”
“一言为定。”狄公胸有成竹地说,“明天早上我去拜访冷虔,你先给我画一张冷虔柜坊的路线图。”
坤山画完路线图正要起身离开,狄公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和颜悦色地说:“时间还早,再坐一会儿,我们聊聊,为我们的合作干两杯!周大,去柜台后面把排军备的酒坛拿来!”
乔泰跑到柜台后,见酒保睡得正香,顺手就把排军的酒坛搬了出来。
几杯酒下肚,狄公摸了摸胡子说:“坤山老弟,跟你说实话,你那套偷鸡摸狗的本事,和我们干的事比起来简直是小儿科。我给你讲讲我们在路上经历的冒险吧。周大,你还记得吗?那次在徐州,当我们……”
“谁爱听你那套骗人的鬼话?”坤山反驳道,“你们的那些冒险全靠武力,仗着胳膊粗、拳头大。我干的事要用脑子,真正的高手可不是三年五载能练出来的,我干这行已经三十年了!”
狄公提高嗓音说:“我也能不费力气扭开门锁,进了屋子就制伏主人,礼貌问他值钱东西在哪,然后拿了悄然离开,这买卖有啥难的?”
“废话!”坤山轻蔑道,“你这是小偷小摸的笨拙伎俩,或许侥幸成功一两次,可官府一旦下缉捕文书画影追拿,就得束手就擒。但我有绝招,纵横三十多年从没被抓过!你们这俩刚出洞的耗子能见多少世面?就算把我绝招教给你们,一辈子也学不来。”他得意忘形地打开话匣子,“听着!一开始我花一个月察访对方职业、住宅、家庭成员和生活习惯,设法跟仆人、附近店铺掌柜聊天,当然得花点钱。接着溜进屋却什么都不拿,我有的是时间,进屋只是了解情况。我能在大衣柜里待一两个时辰,躲在窗帘褶皱处,蜷缩进衣箱,或挤到床架后的空隙里,观察主人衣食起居,听他们私房话,看贵重东西放哪——之后进行最后一次‘拜访’,不撬锁、不乱翻、不惊动任何人,箱柜家俱都不挪位置。如果有秘密藏钱处,我比主人还清楚;如果有银柜,我准知道去哪拿钥匙。我做得人不知鬼不觉,常常过半月一月,他们才发现钱没了,却不觉得是被盗,根本想不到!于是丈夫怀疑妻子,妻子怀疑偏房、丫头,制造了多少误解,很多和睦家庭因此反目甚至打架……”
坤山说得兴起,吃吃笑着用手捂住歪裂的嘴唇:“聪明的同行,现在该明白我的妙处了吧?”
“妙是妙,可我们绝不会学你这套。”狄公话锋一转,“你这本领肯定知道不少男女隐私吧?近来风闻出了几件案子还杀了人,你一定知道内情!”
坤山的脸猛地抽搐,气色更阴暗:“别提这类话题!我憎恨、鄙视女人,讨厌男人们为了接近她们耍的肮脏把戏。我不想藏在别人房间听那些话,但有时不得不听,那些肮脏下流、令人作呕的话,讨厌的是……”他突然止住,额头冒汗,起身用独眼狠狠盯着狄公,嘶哑道:“明天中午在这儿见。”
坤山一走,乔泰愤愤骂道:“真是个下流坯!可恶的虫豸!老爷,你为啥听他啰嗦这么多?”狄公平静回答:“我想从他嘴里知道潜入屋内的方法,或许对弄清凶手怎么进滕夫人卧房有帮助,可惜他没说什么。其次,我也想多了解他本人。”
“他为啥对我们感兴趣,要合作呢?”乔泰不解。
狄公说:“可能他觉得我们是讹诈阴谋的理想合作者。我看上去体面,既能迷惑冷虔,又有能力谈判制胜;你身强力壮能施压。最重要的是我们是外乡人,事成各奔东西,不会留麻烦——这就是他一反常规缠着我们合作的主因。但他爽快接受平分赃款,我觉得有问题,本以为会激烈讨价还价,没想到这毒蛇这么痛快。不管怎样,肯定要把这恶棍投进监牢,让他在铁笼里蹲后半辈子。”他揉了揉发红的眼睛继续说:“我要给县里仵作写信,你找方砚台和笔来,排军要记账,应该有这两样东西。”
乔泰在柜台后翻出一方满是尘灰的破砚台和一支毛头稀疏的秃笔。狄公拿蜡烛烧掉笔头散开的乱毛,又放在嘴里舔尖,从衣袖取出滕侃书桌的官府公笺和封套,以滕侃名义写了道手令,让仵作火速去四羊村验尸,用火漆封口交给乔泰:“我不想让仵作检验滕夫人尸体,没必要让他知道夫人被侵犯的事。明早你把信送到市廛拐角的大生药铺,仵作就是掌柜。我们从州里来路过四羊村,骑马至少要半天,这样他明天一整天都没法妨碍我们查访。”
狄公用笔管搔头皮,忽然想到:既然能用滕侃名义自由行动,不妨再写封信给军政司,让他们核查左骁卫大将军麾下豹骑三营姓刘队正的案卷并摘录材料。他又取公笺草草写完,封口交给乔泰,关照道:“明天找时间把信送军政司,带回他们的回复和排军履历材料。”
他看乔泰一脸疲乏,笑道:“莫名其妙折腾了半日,好了,现在上楼看看我们睡觉的房间吧。”
第三部 四漆屏 第九章
狄公一夜没睡好。楼上分给他们的房间十分简陋,仅能放下两张破旧狭窄的木板床,床的上下里外爬满了臭虫、虱子,跳蚤在蹦跳,蚊子在飞舞,这般情景让狄公如何入眠。乔泰却毫不在意,他索性躺在两张床之间的地板上,头顶靠着大门,没多久就鼾声如雷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狄公起身叫醒乔泰。两人穿戴整齐下了楼,此时店堂里空无一人,凤凰酒店的客人大多爱睡懒觉。乔泰先到厨房灶头添了把火,接着两人随便梳洗了一番。乔泰给狄公端来一壶热茶后就出门送信去了。狄公独自在墙角的桌边坐着,慢慢品茶。
艳香下楼后,用力敲着柜台叫醒酒保,然后进厨房熬粥去了。不一会儿,排军和另外四个乞丐也出现了。排军拉过一把椅子,凑到狄公的桌旁。狄公递给他一碗茶,他没喝,而是大声叫艳香给他烫酒。艳香应声端来一碗烫热的酒。排军问道:“昨晚情况如何?”
“死去的女人是个有钱人家的太太,”狄公回答,“杀害她的人看来也很有钱,他没拿走她身上的这些小玩意儿。”狄公从衣袖里取出耳环和手镯,放在桌上,“我把这些东西变卖了,你能得一半好处。”
“老天爷!”排军赞叹道,“去沼泽地一趟还是值得的!可以断定她是被同类女人暗地里害死的。你去变卖这些好东西,得准备个大口袋。哦,你最好想办法找到那个杀人的家伙,敲诈他一下,告诉他要是还想杀女人,就去别的城市下手。”
一个衣衫破烂的乞儿走进店里,匆匆喝完一碗粥,小声对排军说:“听说了吗?县老爷太太的尸身被弄到衙门里了,她在那块沼泽地里被人杀了。”
排军猛地用拳头砸向桌子,厉声叫骂起来。他面对狄公大声说:“刚才你说她是有钱人家的太太,还真说准了。胡子哥,你最好赶紧找到凶手,好好敲诈他一番,然后把他送衙门。我的天!所有人都平安无事,偏偏是县令老爷的太太被杀了!”
“你为什么这么激动?”狄公惊讶地问。
“县令老爷是什么样的人,你清楚。要是你我老婆被杀,我们去报官,衙门的公差会先把我们数落一顿,‘为什么连自己老婆都看不住?’但现在是县令老爷自己的老婆被杀,情况就不一样了。要是不尽快抓到凶手,全城会发生骚乱,夜里宵禁,白天搜查,到处都是衙门派出的兵丁、缉捕、探子细作。这些人自称代表王法,会把城市翻个底朝天。你我这类人看来得卷铺盖溜走了,我激动并让你设法马上抓到凶手,就是这个原因。”
排军说完,神情沮丧地盯着手中的酒碗发呆。
狄公说:“不过抓到凶手也不是那么容易。”
“凶手肯定是她的情人,没错!”排军大声说,“那些贵妇太太、名门千金,作风比我们这儿的风尘女子还随便!小白脸情人腻烦了她,她就大吵大闹,于是情人就敲碎她的脑袋或刺穿她的胸膛,没什么新鲜的!对!我把弟兄们都叫来,让他们认认这些小玩意儿,他们能打探出这个女人经常在什么地方和老爷的内弟表哥之类的人鬼混,或许还能找到那家伙的踪迹。”
“好主意!”狄公附和道,突然他抬起头,疑惑地问,“你手下的人怎么能做到呢?他们谁也没见过她,就算见过也早忘了,怎么打探?”
“他们会认出这些首饰,也能回忆起戴这些首饰的人的踪迹。”排军说,“这是他们的专长。你和我看到衣着华丽的女人走过,不管她是步行还是坐轿,会想看看她的容貌,但乞丐注意的只是她戴的首饰。要是乞丐透过女人的纱巾看到一副值钱的耳环,或者在女人掀轿帘时看到她手上漂亮的手镯,就会估算价值,因为戴值钱首饰的女人肯定有钱,他们就会跟着她的车轿乞讨,她可能会扔下几个铜钱或一点值钱的小玩意儿。现在这几样首饰都是极珍贵的宝物,所以我想我的弟兄们很可能有人见过,并能认出首饰主人的模样、何时去过哪里等,现在你明白了吧?”
狄公恍然大悟,点点头,心想这些有趣的知识或许对破案真有帮助。他把桌上的首饰推给排军,抬头见乔泰走进来,便对排军说:“我们现在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两人走出凤凰酒店,乔泰问:“我们现在直接去滕老爷衙门,告诉他冷掌柜舞弊犯法的事吗?”
“别那么着急!”狄公回答,“我们先去拜访冷虔,确认一下坤山用来讹诈的事是否属实。如果冷虔任由我们讹诈,不敢反抗,就说明他确实犯了舞弊藏脏的罪。但我们也要考虑坤山对我们耍阴谋的可能,我会仔细观察冷虔的反应,你看我眼色行事。”
乔泰点点头。
冷虔的柜坊位于市里最繁华的地段,是一栋宽敞整齐的两层楼房,店门正对大街。店堂里有一条二丈多长的柜台,柜台后十多名伙计正忙着接待大批客人,称金银、鉴定首饰、兑换铜钱、签发银票、典当贵重物品,一片忙碌景象。
柜台后的一张高桌旁坐着领班伙计,他正忙着拨算盘。狄公从木栅窗口递进去一张大红名帖,礼貌地对领班伙计说:“如果方便,我想和冷先生当面商谈一笔数额较大的款项业务。”
领班伙计用怀疑的眼光看了看这两个陌生客人,问了几句金银行业的专业问题,狄公从容应答,态度谦逊有礼。领班见狄公气度不凡,言辞得体,疑虑便打消了。他在名帖上填了几个字,叫来一个听差把名帖送上楼。过了一会儿,听差下楼通知说,冷掌柜愿意见沈先生和他的助理。
冷虔穿着整洁素净的长袍,戴着孝,坐在红漆大桌旁。他一边吩咐两名伙计处理业务,一边指着窗前茶几旁的两张椅子,示意狄公和乔泰坐下,听差连忙上来倒茶。狄公注意到冷虔面色苍白,一脸忧虑。他的目光很快被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吸引,画面是夏日池塘里盛开的一簇洁白莲花,左下角落款处有一首字迹洒脱的长诗,狄公坐在椅子上刚好能看清画的最后一行款识:“愚弟冷德草于菰浦山庄”,很明显这是冷虔胞弟冷德的作品,这个年轻画家半个月前因肺痨去世,这是狄公昨天在公堂听审时得知的。
冷虔打发走两名伙计后,转向狄公,脸上装出神气的样子,询问能为客人帮什么忙。
“冷掌柜,这业务关系到将一千两金子中的一部分转让户头的问题,”狄公开门见山地说,“这是双方画押的字据。”说着他从衣袖里取出那一页纸,摊平在桌上。
冷虔的脸顿时变得灰白,盯着那张纸吓得呆住了。狄公微笑着向乔泰点头,乔泰站起来走到门口闩上门,又走到窗前关上窗户。冷虔看着他的举动,眼中充满惊恐。当乔泰走到冷虔椅子背后站定时,狄公才继续说道:“当然我还有许多附件,那是一册特别的帐本。”
“帐本?你……你是如何弄到手的?”冷虔紧张地问。
“冷掌柜,”狄公正色地说,“商洽业务我们最好不要离题太远。我告诉你,我并不是一个不顾礼数的人,我的名帖你已看了,我只是想从你得到的红利中抽一点头,这里总额是一千两金子。”
“那么,你想要多少?”冷虔全身发冷,声音颤抖地问道。
“七百两。”狄公平静地答道,“你仍然有一笔可观的红利坐享。”
“我要去衙门告发你们!你们想讹诈我!”冷虔尖叫起来。
“同样我也可以告发你!”狄公和蔼地说,“我们还是不要告来告去吧。”
冷虔突然用手捂住脸,呜咽起来,口中喃喃低语:“我造了什么孽啊!老柯的鬼魂缠上我了!”
有人敲门,冷虔站起来想去开门,乔泰一双沉重的手让他又坐了下来,乔泰轻轻对他耳语:“冷先生不要激动,这不利于你的健康,吩咐他们待会儿再进来。”
“待会儿再来!……我此刻正忙着!”冷虔朝门口粗声喊道。
狄公冷眼看着他,一面慢条斯理地抚摸着自己的胡子,他逼进一步:“你没有做亏负柯兴元的事,为什么担心他的魂灵来缠住你?”
冷虔微微吃惊地看了狄公一眼。
“你说什么?”他气喘吁吁地说,“求你告诉我,那个信封是开着的,还是封着的?”
狄公不明白冷虔问话的意思,他曾想这帐本大致是坤山从冷虔家偷去的,现在看来事情要复杂得多。他转念一想,那帐本既然装在信封里,很可能是封着的,于是说:“当时我没十分留意,后来一看是好端端封着的。”
“谢天谢地!”冷虔激动地叫起来,“那么,老柯的命不是断送在我手上!”
“不要转弯抹角了!你还是把事情一五一十都讲出来吧!”狄公几乎是命令道,“我已告诉过你,我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我是来与你商洽那笔交易的,请你尊重自己。”
冷虔拭去额头上的汗珠,看上去镇定了不少。在真人面前不用讲假话,能把憋在心头的烦恼对这两位神秘客人和盘托出,冷虔反而感到心头轻松了一些。他慢慢说道:“我做了一件蠢事。老柯请我赴宴时曾要我将一包他需要复核的字据带给他,我将那包字据装进一个信封里,封了口便放在自己怀中。可是我到达柯家之后却忘了将信封交给他,酒吃到一半,也就是老柯发病之前,他问起字据的事,我将手伸进怀中,却错把装着我自己帐本的信封递给了他。我那帐本平日总是随身带着的,两个信封又一般大小轻重。直到老柯回房去服药之后,我才发现这个可怕的错误,后来,他就跳了河。我原想一定是他在房间里拆开了那信封,发现了我这个他最忠实的朋友也一直在欺骗他,以致在绝望中自杀了。这个梦魇般的想法两天来一直困扰着我,晚上我无法入睡,老是梦见老柯的影子在跟随我……”
他痛苦地摇摇头,面色十分阴郁。
“既然这样,你分点红利给我们还需叫屈吗?”狄公问,“我猜你正打算远走高飞,是不是?”
冷虔答道:“是的。假如柯兴元没有死,这两天我就必须逃走,我没脸见他,临走前留封信给他,向他交代一切,求他饶恕。我需要偿还九百两金子的债务,再用剩下来的钱在遥远的异乡苟延残生。老柯死后,我希望衙门早日替他备案,一旦备了案,我就可以处理他的财务,有权去开启他的银柜,那里我知道放着他二百两金子,这是一笔不上帐目的应急钱。可是现在,我却不得不设法尽快逃出这个城市,我的债主们也无法拿到我欠他们的钱了。”
“我们不想麻烦你太久,”狄公说,“我们的买卖很简单,你把那笔金子存在哪里?”
“存在天雨金市。”
“那么,请你给这家天雨金市开两张三百五十两金子的批子,签字押印,留空着领取人的名字。”
冷虔从抽屉里取出两张批子,批子上已盖有他的私章,他掭了掭笔在批子上填写好数目,又签了字。狄公取过批子看了看放进衣袖,然后说道:“可以借我纸笔用用么?”
冷虔抽出一笺白纸,与笔一并恭敬地递给狄公。狄公接过纸笔,将椅子移了个方向,背着冷虔飞快写了一张便条,乔泰仍站立在冷虔椅子后面监视着。
便条上写着简短两句话:
滕侃县台亲鉴:立即派人拘捕冷虔。他与柯兴
元之死干系直接,详情容待面陈。
狄仁杰顿首再拜
他将便条放入信封,迅速盖了自己的私章,转过身对冷虔说:“冷先生,我们此刻就走,今天早上你不许离开这里,我的这个助理就在大街对面窥视着你。如果你不听我的忠告,后果不堪设想。少陪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乔泰开了门,两人走下楼来。
他们上了大街,狄公将写给滕县令的便条交给乔泰,说道:“你火速跑去衙门,亲手将它交给滕老爷,我先回凤凰酒店。”
第三部 四漆屏 第十章
狄公走进店堂时,排军正站在柜台旁和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说话,酒保在给他们倒酒,艳香跷着二郎腿坐在一旁剪指甲。
“胡子哥,快来!”排军高兴地喊道,“我有好消息,让这老家伙说给你听!”
老乞丐红着眼睛,脸上满是风霜刻下的皱纹,像干瘪的苹果皮。他扯了扯油污蓬乱的胡子,干咳一声,带着哀诉的语气说:“我常在西门里那几条街晃荡,那儿有家秘密的风月场所,从外面看楼房不显眼,里面却很排场。我去那儿总能讨到些钱……”
“那是家高档的行院,”艳香插嘴道,“我以前风光的时候,也被带去过一两回。”
老乞丐转过身,眯起红眼睛看了她一眼。
“我见过你!”红眼睛说,“下次你得让你的客人至少给我四个铜钱,上次他只给了两个——先生,你知道,要是客人出来时满面春风,我甚至能讨到十个铜钱!”
“别扯远了!”排军骂道。
“对,说正经的,”老乞丐继续道,“我见过一个贵妇人去了两次,戴的就是你刚才给我看的那副耳环。她总戴着纱巾,我看不清脸,但看清了她耳朵上的耳环。有次她和一个年轻男子出来,看了看我,对那男子说:‘给这可怜老头十个铜钱吧!’他就真给了。你猜我当时多高兴!”
“你别惊讶,”排军对狄公说,“这些乞丐挣得不少,你哪天也可以试试!”
狄公含糊应着,心里却暗暗吃惊——事情发展又超出了预料。除非牟平县还有第二个女人戴同样的耳环,否则滕夫人一定有个秘密情人。此前狄公一直觉得这不可思议,他厉声问红眼睛:“你确定是那副耳环?没看错?”
“你且听着!”红眼睛愤愤地说,“我眼睛虽总流泪,但敢发誓比你的眼尖,从没认错过人!”
“红眼睛在这方面是行家,眼光准。”排军说,“胡子哥,你现在就该去找那个年轻男子,他肯定是凶手。红眼睛,那人长什么样?”
“那后生穿得很阔气,可能是个酒鬼,我记得他两颊喝得通红,别处没见过他。”
狄公慢慢捋着胡子,对排军说:“我最好去一趟那行院,查问清楚。”
排军狂笑起来:“你想就这么大摇大摆去查问?老鸨肯定把你轰出来!”
狄公咬着嘴唇点头。排军严肃地说:“要去查问,唯一的办法是让艳香陪你去,在那儿租个房间,假意消费。那里的人都认识她,不会起疑心。就算一时查不出凶手,至少能摸到些情况。”
艳香噘着嘴:“还得准备几两银子,那儿不便宜。至于我,你们也得考虑,在家里是一回事,出去做事又是另一回事。”
“别担心钱。”狄公问,“我们什么时候去?”
“午饭后,”她答道,“那儿午饭前不开门。”
狄公给排军和红眼睛各斟了杯酒,红眼睛没完没了地讲着他的奇遇。乔泰回来了,大家又喝了几杯,艳香去厨房准备午饭。狄公对乔泰说:“午饭后我带艳香去西门附近一趟。”乔泰正要问为什么,坤山像幽灵一样出现了。
狄公说:“坤山,你来得正好!买卖很顺利,你等着分红利吧。今天我请客,去外面找个僻静地方喝几盅。”
坤山点头同意,三人一同出了凤凰酒店,在隔壁大街找了家小饭店。狄公把饭桌搬到角落,点了几道菜和三大碗酒。店伙计刚走,坤山就迫不及待地问:“冷虔给钱了吗?我们得赶紧,听说冷虔被抓了。”
狄公不慌不忙从衣袖里取出两张批子铺开,坤山高兴得压低声音怪叫,伸手就想去拿,狄公却飞快收起批子放回袖中,冷冷地说:“老弟,且慢!”
“你莫不是想赖帐?”坤山有些紧张。
“坤山!你欺骗了我们!”狄公厉声说,“你不只是讹诈冷掌柜,还瞒着我们——这事原来和一起谋杀案有关!”
“胡说八道!”坤山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什么谋杀?”
“柯兴元的‘自杀’。”
“真是莫名其妙!”坤山气愤地说。
乔泰骂道:“你这狗杂种不肯吐真话,唆使我们去顶缸!”
坤山刚要张嘴叫,店伙计端来酒菜。伙计一转身,坤山就咬牙骂道:“这是你们耍的诡计!莫非想赖掉那笔钱?”
狄公拿起筷子夹了块精肉吃,又斟满酒杯喝了几口,淡淡地说:“你先把帐本交给我,老实告诉我怎么偷到的,我再给你批子……”
坤山猛地跳起来,掀翻椅子,气得脸色发青,大骂:“你这卑鄙的贼,吃肉不吐骨头的强盗,你等着瞧!”
乔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想拉回来,坤山猛地扭身挣脱,一边愤怒地咒骂,最后冲着狄公喊道:“明日千刀万剐,少不得要后悔!”
乔泰起身想拦,狄公阻止道:“让他走,犯不着纠缠。”他转脸对坤山说:“你知道去哪找我们,也知道怎么拿回红利。”
“我当然知道!”坤山怒火中烧,转身冲出了饭馆。
乔泰疑惑地问:“老爷,就这么放走这恶鬼?”
狄公回答:“不忙,他冷静下来会来找我们的,绝不会白白丢了那笔钱!哦,桌上这么多吃的怎么办?”
乔泰笑道:“老爷,你看墙上有四句好话。”
狄公抬头一看,是饭馆的装饰,念道:
“世情易改眼前花,到处逢场戏作合。
春暖不消头上雪,此间有酒且高歌。”
念完微微点头。
乔泰说:“这桌酒菜可不能浪费!”说着操起筷子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狄公并不饿,心不在焉地转着酒杯。想到滕夫人的秘密幽会,他十分震惊,必须谨慎行事。他开始怀疑对待坤山的做法是否恰当——坤山固然危险,但自己对他了解甚少,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狄公对自己的冒失感到不安,与坤山的较量似乎有些过火了。
狄公只喝了一杯酒,乔泰则把剩下的酒菜吃得精光,满意地咂咂嘴:“好酒!好菜!老爷,肚子饱了,下一步我该做什么?”
狄公拿热手巾擦了擦胡子,说:“你先把我那封公函送到军政司,然后取回排军的案卷材料。看来他和这些麻烦事没什么关系,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可能。之后你去拜访卞半仙,就是那个告诫柯兴元十五日有生命危险的占卜先生。查查他是真懂占卜还是骗子,问问他是否了解坤山,再设法让他多讲点柯兴元的事——他的死是我最感兴趣的谜团。”
两人付了帐,漫步走回凤凰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