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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趣网 > 历史军事 > 古典白话合集 > 大唐狄公案 61到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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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迷宫案 第五章

午夜刚过,衙门外突然喧闹起来,打破了衙院的寂静。传令声、叫骂声、兵器撞击声混杂在一起,一根巨木正在冲撞大门,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

尽管衙门外闹得沸反盈天,衙院内却毫无动静。

大门被撞开了,钱牟的二十名爪牙吆喝着,舞棍挥刀冲进县衙,一个高大的黑汉手举火把在前面引路。

众地痞涌到前院,高声叫骂:“狗官在哪里?快滚出来受绑,饶你不死!”

为首的地痞一脚踢开进入中院的大门,抽出腰间利剑站在一旁,命令众地痞进院。众人进了中院,见院中一片漆黑,便停住脚步不敢贸然前进。正犹豫时,忽见大厅六扇大门一同打开,厅内灯烛齐明,把大院照得亮如白昼。

众地痞一时无法适应光线的突然变化,隐约看见左右两边都有官军披甲执锐、严阵以待;台阶下还有一队衙卒巡兵,个个拔剑在手,杀气腾腾。

台阶之上,县令狄公威严伫立,身着官袍锦带,头戴乌纱帽,脚穿皂履,正气凛然,官威十足。左边是马荣,右边是乔泰,二人都穿着巡骑校尉的戎装,护心镜和铁披肩光亮闪烁,头盔尖顶的彩缨不停晃动,正弯弓搭箭,箭头直指院中地痞。

狄公大喝一声,声如巨雷:“兰坊正堂县令在此,还不放下武器投降!”

为首的地痞第一个从惊愕中反应过来,挥剑对众地痞喊道:“我们中了奸计,快杀开一条血路……”

话未说完,乔泰一箭已射穿他的咽喉。

众地痞正不知所措,厅后忽然传出一声洪钟般的号令:“众军佐,时机已到,随本旅帅出巡!”号令过后,只听厅后刀枪碰撞作响,脚步声密集响起。

众地痞见状面面相觑,这时其中一人上前一步,转身对众人说:“弟兄们听我说,原来是官军到了,我们不能以卵击石、自取灭亡!”说罢便把枪扔在地上,摇头叹道:“我戎马六年才熬到队正的职位,这下又前功尽弃了!”

马荣闻言忙问:“阶下自称队正的人姓甚名谁?原在谁的帐下听令?”

说话之人抱拳行了个军礼,答道:“校尉听禀,卑职姓凌名刚,是左武卫大将军麾下三十三府步兵一团二旅六队的队正。校尉有何差遣,卑职领命!”

马荣高声命令:“所有官军逃卒统统出列!”

地痞中五人应声走出,在凌刚后面排成一列。

马荣说:“你们须送交军法司处置,不得抗命!”

其他十几名地痞见大势已去,只得束手就擒。

狄公说:“校尉,城中共有多少背军逃卒,你去问清楚。”

马荣向凌刚喝道:“老爷问话,从实禀报!”

“老爷容禀,大约四十人。”

狄公捋了捋长长的美髯,对马荣说:“校尉,你们去别处巡边时,我想留下若干士卒在此值班守城。你去禀明都尉,将逃卒重新征招入伍。”

马荣高声道:“凌队正及众军卒听令,县令大人开恩,有心成全你们,明日午时三刻,你们六人穿戴整齐到此候命,不得有误!”

六人齐声应道:“得令!”转身排成一队离开了。

狄公示意,众衙卒上前将降犯押往大牢,钉上镣铐收监。

陶甘已在牢门口等候多时,见众案犯押到,逐一登记姓名,最后一名不是别人,正是不久前刚被释放的牢头。陶甘挖苦道:“你还真说到做到,确实比我料想的回来得早,不过你既来了,就别想再出去了。”说完一脚把他踢进原来的牢房。

中院里,由方正招募来的衙卒、兵丁排成一队,向巡兵下房走去。狄公见他们步伐不乱、队形齐整,便对马荣微笑道:“一个晚上的操练,能有这样的长进,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狄公走下台阶,两名衙卒将大堂大门重新关上。这时洪参军身背铁锅、铜壶,拖着铁链从厅后走来,狄公见状称赞道:“洪参军,你名叫洪亮,可真名副其实,听你发号施令,那洪亮的嗓音,好生威严!”

次日,太阳从旸谷升起时,三骑人马离开了县衙。狄公身穿猎装行在中间,乔泰、马荣身着巡骑校尉甲胄在左右护卫。

一面巨幅黄纛在衙院上空迎风招展,上面绣着“兰坊军寨大营”六个大红字,老远就能看见。狄公在马鞍上扭头看了一眼杏黄军旗,微笑道:“我的夫人们为绣这面旗一直忙到深夜。”

三骑向西直奔钱宅,到了门前,马荣勒住马,用鞭指着门命令门丁:“开门!”

前一夜被遣回钱宅的逃卒无疑已将官军进驻兰坊的消息传了出去,门丁迟疑一阵,最终打开大门让三骑进入。

前院聚集了几十名家丁,正三五成群地议论着,见三骑走来,不敢轻举妄动,反而把刀剑藏在衣袍褶缝里。

三人对他们不予理会,径直向前走去。进了中院,见凌刚领着三十多人正在磨枪擦剑、油润皮甲,马荣命令道:“凌队正,你带十名士卒跟我来!”

后院只有几名家奴,见三骑过来,早闪身躲到一边。

马荣策马向院后大厅走去,迎面是两扇红漆大门,门上雕龙刻凤,一看便知是钱宅主厅。

三人下马,马荣提起铁靴一脚踢开大门。厅内有三人,看样子正在密商要事。居中虎皮太师椅上坐着一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肩宽二尺,腰大十围,头戴小黑弁帽,身披紫色锦缎便袍,看这副样子像是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洗漱更衣,此人正是钱牟。另外两人是钱牟的谋士,都上了年纪,坐在对面的雕花乌木凳上,从外表看也是匆忙穿上衣袍刚到不久。

厅内兽皮铺地,各式兵刃靠墙排列整齐,乍一看更像一间军械库。

三人抬头忽见不速之客闯入,都大惊失色,一时说不出话来。狄公也不言语,见旁边有张空椅,便走过去坐下。乔泰与马荣则在钱牟面前站定,怒目而视。钱牟的两名谋士见状,忙站起退到主人身后。

狄公对马荣说:“校尉,官军既然巡边到这里,如何处置这几个恶贼,本县就托付给你了。”

钱牟渐渐镇定下来,看到面前的军官虎背熊腰,面如满月,钢须阔口,剑眉朗目,威风凛凛且满脸杀气,心想来者不善,心中不免害怕。但又转念一想,自己有一百名家丁,如今官府只来了三个人就敢来虎口拔牙,岂不是自投罗网?想到这里,便又有了依仗,不再那么恐惧。

马荣转身喊道:“凌队正!”

凌刚听到呼唤,连忙带着四名军卒走进大厅。马荣问:“谁是贼首钱牟?”

凌刚指了指太师椅上的人。

马荣喝道:“恶贼钱牟听着,你犯了谋反大逆之罪,我奉命前来将你捉拿归案!”

钱牟跳起来咆哮道:“你狗胆包天,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来人,把这几个混蛋砍了!”

话音刚落,马荣早一拳挥出,正打在钱牟面门。钱牟冷不防挨了这千斤重的一拳,站立不稳,应声倒地,将一张精致的茶几和一套贵重的细瓷茶具全都砸得粉碎。

厅后帷帘处冲出六名家丁,各持利器,就要上前厮杀,但看到马荣与乔泰全身披挂,主人又已倒地,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马荣喝道:“官军在此,还不放下武器投降!自古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有没有罪,罪轻罪重,我们都尉自会处理。”

钱牟鼻梁骨已碎,鼻孔血流如注,仍挣扎着抬头叫道:“左右,别听他胡言乱语!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日主人有难,你们要奋勇当先,先把椅子上那个狗官杀了!”

为首的一名家丁听了,举起手中大斧就向狄公扑去。狄公安然稳坐,慢慢捋着长须,对来人不屑一顾。凌刚却在一旁着了急,大叫道:“王大哥且慢,小弟已经对你说过,如今满城都是官军,我们不能不自量力,鲁莽行事。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要三思啊!”

王头目听了,心想凌刚的话有道理,便放下了举起的大斧。

乔泰装出不耐烦的样子,跺脚叫道:“快把这几个贼人捆了,都尉还等我们去军寨议事呢。”

马荣这一拳本就力道十足,加上钱牟一向颐指气使、不可一世,如今受此凌辱,手下又众叛亲离、不听使唤,连伤带气,此时早已昏了过去。马荣蹲下身,毫不费力地将钱牟捆了个结实。

狄公站起来,对王头目冷冷地说:“你要是再执迷不悟,定不轻饶!”

两名策士一直默默站在原地没动,他们没有离去,显然是在观望形势。狄公转向他们,问道:“你们都是什么人?”

年长的策士深深作了一揖,说:“老爷听禀,小人等实在是出于无奈,才在钱牟手下听差,人们称我们为策士,其实只是俯仰由人的摆设。小人可以起誓……”

狄公打断他:“你到县衙大堂之上再从实招供!”又对马荣说:“校尉,我们速回县衙,免得都尉久等,只把钱牟和这两个策士押走,其余人日后再处理。”马荣应了声“是”,命令凌刚把两个策士也绑了。乔泰从腰间解下一根细链,一头做了个活圈套,套在两个策士颈上,牵着就往厅外走。到了院中,乔泰把链子拴在马鞍上,说道:“你们两个要是不想被勒死,就老老实实跟在马后快跑!”

乔泰与狄公先后上马,马荣将钱牟托起放在马鞍上,又对凌刚命令道:“凌队正听令,把你手下士卒分成四伙,每伙拿下十名钱牟的人,分别锁在四大城门的箭楼里,好好看管。你和五名军卒不用再去县衙候命,午时三刻,都尉会派人巡查城门。”

凌刚高声应道:“得令!”

三骑穿过院子离去,两个策士在乔泰马后快步飞奔。

一名老翁正在中院等候狄公三人。老翁年近七十,白发苍髯,看到三骑穿过院子过来,连忙双膝跪地,不停地叩头。

狄公勒住马,厉声说:“马下是什么人?快站起来通报姓名!”

老翁战战兢兢地站起来,躬身答道:“老朽姓钟名厚,是钱宅的管家,老爷有什么差遣,小人自当效命。”

狄公命令道:“既然如此,派你好好看管这宅子,一切家产都要妥善保护,不得有失,宅中的女眷奴婢等所有人也由你照看,只等县衙派人来收管。”

狄公吩咐完毕,自己策马离去。马荣在马鞍上欠身问管家:“官军处置罪犯时有时会用细藤条慢慢抽打,通常要三个时辰才能把案犯抽死,这种刑罚你见过没有?”

老管家一时不明白这话的真正意思,只是恭敬地回答:“老朽生性愚昧,又一直住在这偏僻小城,没见过世面,虽然痴长六十八岁,确实没开过这种眼界。”

马荣严肃地说:“老爷的差遣,你都听清楚了,如果在执行中有丝毫差错,定叫你尝尝这笞刑的滋味!”说完驱马离去,只留下老管家吓得面色惨白,站在原地浑身发抖,一步也挪不动。

狄公等三骑出了钱宅大门,四个门丁忙不迭地向他们举枪致敬。

第四部 迷宫案 第六章

三骑回到县衙时,钱牟仍昏迷不醒,两名策士则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乔泰和马荣将三名犯人交给缉捕方正看管。当时县衙人手不足,狄公便命方正兼任内外勤,统领皂、壮、快三班。

洪参军正在内衙书斋帮狄公换衣服,乔泰、马荣走了进来。马荣把铁盔往后一推,擦着额上的汗珠称赞狄公:“老爷大智大勇,一出空城计就把他们吓得晕头转向!”

狄公淡淡一笑说:“自古兵不厌诈,要擒钱牟只能智取,不能强攻。就算我们有二百精兵,也得血战一场才能取胜。要知道钱牟不是胆小鬼,他养的打手大多是亡命之徒,肯定会和我们决一死战。我知道敌强我弱,所以从一开始就琢磨怎么用假象吓唬钱牟一伙,让他们觉得大局已定,我们必胜。起初我打算装扮成巡边的黜陟大使、观风俗使或钦差大臣,听了陶甘的汇报,知道钱牟手下有不少官军逃卒,就改了计划。”

乔泰问:“我们智擒钱牟派来偷袭县衙的人后,老爷还把凌刚和五名军卒放回钱宅,这不是养虎遗患吗?要是钱牟派人打听虚实,发现城里没有官军驻扎,我们的空城计不就穿帮了?”

“当年诸葛亮要不是大开城门,羽扇纶巾在城楼抚琴,司马懿怎么会退兵?今天的事道理一样。我能成功,实在是靠这招欲擒故纵。在他们看来,把抓来的六名军卒放回钱宅,就像放虎归山、纵龙入海。一般人要是没有强大的军队做后盾,绝对不敢这么做。凌刚是个武夫,肯定想不到其中有诈,钱牟虽然精细,也被这举动迷惑,真以为官军到了兰坊。他倒是横下心想和我们决战,但他的帮凶早就军心大乱、士气低落,尤其是我们暗示只惩办首恶、不追究胁从后,他们更不肯为钱牟卖命了。”

洪参军问:“官军进驻兰坊的假消息只能瞒一时,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这事怎么收场呢?”

“在我看来,假消息一传出,全县百姓肯定会一传十、十传百,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还会加油添醋、以讹传讹,越说越玄,直到说这支官军是天兵天将,从云里来雾里去才罢休,所以我们不用为假造官军的事操心。现在最紧急的是先把三班六房的衙员配备齐全,然后审理钱牟的案子。陶甘马上去通知本城四坊的坊正来见我,再把城中各行各业的行头会董在午时邀请到县衙,我要和他们谈谈。洪参军和方正带十名兵卒去钱宅,和管家钟厚一起清点宅中的细软钱帛,造册后封进密室,宅里的女眷和家奴侍婢先禁在原处等候处理。到了钱宅,方正好好找找你儿女的下落。乔泰和马荣去四大城门巡视,看看凌刚有没有派兵守备,把他管不了的家丁锁在四城门的箭楼里。要是都办妥了,你们就通知凌刚,他正式官复原职。你们务必仔细查近五十名军卒的履历,只要没有临阵脱逃或因重大事故逃跑的劣迹,都可以重新招募入伍。今天下午我要写公文上报长安兵部,请他们火速派二百官军来兰坊守城。”

洪参军捧来一大壶热茶放在狄公书案上。

没多久,陶甘就把四坊坊正带来了。四人进了内衙书斋,见到狄公都坐立不安、如芒在背。

坊正由县衙从当地人中选聘,是官府和百姓之间的纽带,掌管坊门钥匙、核查户口、督察奸邪、催缴赋役,拿朝廷俸禄、听县衙差遣。但这些年钱牟专权,坊正们荒废了这些职责。而且坊正也是县衙的吏目,新县令到任,他们本该出城三里恭迎,可直到陶甘去传唤,他们都没靠近衙门,既玩忽职守又怠慢上级,怎能不心惊胆战?

果然,狄公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等他们出了内衙,个个失魂落魄、抱头鼠窜。

狄公骂走坊正后,到花厅见金市、米行、木作、丝绸庄等各行的行董。互相施礼寒暄后,分宾主坐下。狄公一一问了宾客的姓名,管家献茶又捧上时鲜珍果。

各行董为狄公这么快拿下钱牟道喜,也为兰坊从此能安定、百姓能安居乐业而高兴,但又对城中驻重兵有些不安。

狄公浓眉紧锁地说:“本县只重新招募了几十名逃卒,让他们在四大城门值班,城里再没有其他兵卒了。”

金市行董扫视同行后笑道:“老爷是朝廷命官,对军机大事守口如瓶理所当然。不过我听北城门的门兵说,老爷进城时,他们差点被一队巡骑踩成泥浆。昨天夜里,一个金匠又亲眼看见约二百官军在街上列队行进,靴子底都缠了稻草,防止发出响声。”

丝绸庄行头接着说:“我表亲也看见十辆马车穿过城池,上面装的全是兵器辎重。不过我们都是守法良民,老爷完全可以相信我们。我们知道官军出巡边县是军机大事,绝对不会走漏风声让界河对岸的胡戎听到。依我看,要是都尉把军寨大旗从县衙移走不是更好吗?要是胡兵的探子看到这面旗,马上就知道城里有官军驻扎了。”

狄公回答:“这面黄纛是本县自己挂的,只表明兰坊已处于军事管理之下。按唐律,县令在紧急情况下有权这么做。”

众行董点头微笑,一位长者认真地说:“老爷严守军机、谨慎行事,这是为官的根本,何况身处偏远边塞、面对异族,谨慎就更重要了。我们虽然同住一地、见识不多,但这个连小孩都知道的简单道理还是明白的。这话先放一边,今天老爷叫我们来,想必有事情托付,要是这样,我们贡献一点微薄之力是义不容辞的。”

狄公高兴地说:“正是要借重各位。”接着话题转到衙员补缺上。他请行董们当天下午先选送三名饱学之士到县衙担任吏、户、礼、兵、刑、工六房的首席书办,以及档房馆吏和大牢牢头,既要称职又要自愿;再选送二十名可靠的年轻人到县衙当三班隶役,协助方正执行牢狱、值堂、行刑、侦缉、捕盗等内外勤务。狄公还请行董们先赊给县衙二千两纹银,用来修葺县衙大堂、支付衙员薪饷,等钱牟的案子了结,马上归还这笔钱。

行董们欣然答应。

最后狄公通知他们,第二天早堂要审讯钱牟,请他们协助把这个消息告诉全城百姓。

行董们告辞后,狄公回到内衙,见方正和一个后生在等他。

二人见到狄公就磕头,狄公连忙扶起他们。

方正说:“多谢老爷救命之恩,这是犬子方虎,他被钱牟的家丁掳去后,被迫在钱宅挑水劈柴到现在。”

狄公说:“太好了,就让他在你手下当名衙卒吧。不过你找到长女了吗?”

方正叹气道:“小儿说在钱宅从没见过大姐,今天我把钱宅搜了个遍,都没找到她的踪影。我又细细盘问了管家半天,他想起钱牟曾说过想纳白兰为妾,但又一口咬定,我执意不肯后,钱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事实在让人费解。”

狄公安慰道:“你认为钱牟掳走了你的女儿,这只是你的猜想,是否属实还有待证实。像钱牟这类恶霸,在自家宅邸之外另设隐秘住所,藏匿姬妾,并不奇怪。但另一方面,钱牟或许与白兰失踪一事毫无关联,我们也得考虑到这种可能。明日早堂,我会就此事详细审问钱牟,之后再派人专门调查。你不要灰心,这件事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乔泰与马荣进入内衙,禀报说凌刚完全按命令执行,目前四大城门都有门兵把守,每座箭楼里都关押了十二名钱牟的爪牙。还查出五名逃兵确实是因违法犯罪、畏罪潜逃后投靠钱牟,充当帮凶,这五人也已被抓获,等候处置。凌刚还将之前的守城士兵贬为水夫。

马荣又说凌刚为人正直、武艺高强,只是因为和一名奸诈的校尉发生口角,一气之下才离开军营,如今重返官军,自然十分高兴。

狄公点头道:“凌刚确实是可用之才,我要向上级举荐他。目前,我们暂且让那四十名军卒驻守四大城门,如果他们军纪良好、行为端正,我就让他们一同驻守钱宅,再过些时日,就把钱宅定为镇军军寨大营。在官军到达之前,这四十名军卒和县衙的二十名巡兵仍由乔泰统领。”

吩咐完毕,狄公遣走亲随,手提短颖羊毫,迅速草拟紧急呈文,将到任后两日内在兰坊遇到的事情及处置情况一一上报。只见他文思流畅,一气呵成,全文结构严谨、条理清晰。文后附上了计划重新招募入伍的士卒名单,并提议将凌刚晋升为旅帅,最后请求派遣二百官军镇守兰坊。

狄公在呈文上盖好紫花大印,装入封套,正要封口,方正走进来禀报,说有一位自称倪夫人的少妇求见,正在衙门外等候。

狄公听后十分高兴,连忙说:“快请她进来!”

方正引着少妇进入内衙书斋,狄公上下打量来客。只见她约三十岁左右,举止娴静端庄,虽然头戴荆钗、身穿布裙,未施粉黛,却难掩窈窕姿色。

女子行过万福礼,双膝跪下,羞赧地轻声说:“老爷在上,倪寿乾的遗孀梅氏向大老爷请安。”

狄公连忙说:“夫人请起,这里不是公堂,虚礼客套都可免去,你请坐下慢慢说。”

倪夫人慢慢起身,告罪后在狄公案前的小凳上坐下,想要开口,却又欲言又止。

狄公说:“你原是黜陟大使倪寿乾的夫人,你亡夫是我一向敬仰的人,在我心中,他是朝中的杰出人才,一代伟人。”

倪夫人微微点头,怯声说:“老爷对先夫如此推崇,我感同身受。先夫为官一生,确实忠心报国,爱护百姓。老爷衙务繁忙,日理万机,若不是先夫有遗命,我实在不敢前来打扰。”

狄公说:“夫人但讲无妨。”

倪夫人从袖中取出一个长方纸盒,放在书案上,揭开盒盖。

“这是先夫的一幅遗墨。他临终前在病榻上交给我,留下遗言说,这幅画是他留给我和小儿倪珊的遗产,其余家产由他前妻所生的长子倪琦继承。说完这话,先夫咳嗽不止,倪琦见状,就去厨下让家奴再煎一碗祛痰止咳的汤剂给父亲服用。他一离开,先夫的咳嗽就停了,拉着我的手,情意深厚地垂泪说:‘我的阳寿已尽,要先离去了。珊儿是倪家的血脉,希望你千辛万苦也要把他抚养成人。我走后,你凡事要自重,若遇到难处,可把这幅画拿到县衙给县令看。如果他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就交给下一任县令,直到遇到一位聪慧的县令能识破其中的奥秘为止。’先夫在回光返照时说完这几句话,倪琦就回到了房中。先夫看着我们母子三人,一只手放在小儿倪珊头上,微微一笑,再也没说一个字,慢慢合上了双眼。”

说到这里,倪夫人不禁凄然落泪。

狄公等她平静下来,说:“夫人,最后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无论大小,都至关重要。你亡夫去世后又发生了什么,请详细说说。”

“先夫咽气后,倪琦把这幅画从我手中拿去,说要代我重新裱糊,好好保管。当时他对我还算客气,以礼相待。不料先夫头天出殡下葬,第二天他就翻了脸,对我呵骂斥责,命令我和小儿立即离开倪家。他还污蔑我不贞洁,有辱先夫,不让我和小儿再踏入倪家大门一步。他把这幅画扔在桌上,冷笑道:‘这就是你继承的遗产,现在物归原主,当面还给你。’”

狄公手捻长须。

“夫人,你亡夫才智过人,这幅墨宝一定不同寻常,寓意深远,我要仔细观察思考。不过,我必须先说明,这幅画的秘密揭开后,也许对你有利,也许会证明你确实有不贞之罪。不管是福是祸,我都会秉公断案,按律执法。常言道,以镜自照可知面容,以心自照可知吉凶。现在,这幅画是存放在我这里,还是你自己带回去,请夫人自己权衡决定。”

倪夫人闻言起身,微微动容地说:“如此,我请老爷留下这幅画,仔细查问,只求苍天慈悲,赐恩于你,解开这个谜团。”说完从容拜辞离去。

陶甘手捧大量公文案牍与洪参军一直在回廊中等候,见倪夫人离去,连忙进内衙向狄公复命。洪参军禀报说,他们已将钱宅所有财物列单造册,包括数百根金条、数万两纹银,还有大量珍珠、玛瑙、琥珀、珊瑚,金铸的香炉烛台,玉制的盆碗杯碟、如意钗簪,以及绫罗绸缎等珍宝细软,都一并锁在钱宅密库中,贴了封条,派人看管。宅中的女眷奴婢等人都被禁在后院,不许离开。乔泰带领六名衙卒和十名军士坐镇中院,保护钱宅。

陶甘把文卷放在书案上,笑道:“老爷,这是财产清单和在钱宅秘室中找到的所有契书帐册。”

狄公背靠座椅,对面前的文卷兴趣不大,看了一眼说:“钱宅的事错综复杂,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理清的。我把这事完全委托给你们二人了。钱牟强占民房、侵吞土地,作恶多端,罪大恶极,这类证据是我急需的,也十分重要。但这恶贼狡猾如狐、心思细密,我想,这些罪证恐怕很难从这堆文卷中找到。当地行董已答应今天下午推荐人来县衙当差,其中有一名档房馆吏,你们可以把这差事交给他们办理。”

洪参军连忙说:“禀老爷,他们此时正在县衙院中恭候,等老爷指示。”

“很好!你和陶甘现在就去给他们指点交割衙中各项事务,让他们各负其责、忠于职守,责令档房馆吏今晚帮你把这堆文卷仔细清理归档,你自己则帮我草拟一份呈文,就如何了结钱牟一案提出主张,但有关已故潘县令遇害的公文案卷你不用过问,我还想专门思考这件疑案。”

狄公拿起倪夫人留下的长条纸盒,取出画轴,摊在书案上。洪参军与陶甘也凑近和狄公一起仔细观看。

这是一幅中等尺寸的彩色绢本山水画。画面上峰峦叠嶂、林木丛生,白云飘绕、房舍隐约可见,左边一条石径直通山顶,右边一条山泉顺流而下。整幅画中不见一人,上方倪寿乾用半隶半篆的古体为画轴题了“虚空楼阁”四字。倪寿乾未在画轴上签名,只在画题一旁盖了朱红印章。

画轴四边用锦缎裱糊,下边卷着木棍,上边系着丝线——凡是画轴都需这样裱糊,挂在墙上才会平整。

洪参军捻着胡须说:“‘虚空楼阁’,顾名思义,作画人想把仙山琼阁这种虚无缥缈的美妙幻境展现给世人。”

狄公点头。

“这幅画看起来玄妙深奥,需要详细观察。陶甘,你把它挂到书案对面的墙上,我可以随时观看。”

陶甘把画轴挂在门窗之间的墙上。狄公起身,出内衙,过公堂,进入大院,见新来的衙吏差役个个都体面正派,心中很是欢喜,略作训示后说:“洪参军与陶甘现在就教你们如何当差,你们要用心学习,明日早堂就要各司其职、站班值堂。”

第四部 迷宫案 第七章

次日天还没亮,兰坊的百姓就陆续前往县衙,等到快升堂时,衙门前早已挤得水泄不通。一来这七八年衙门一直没开堂审案,百姓都想来看个新鲜;二来这些年钱牟在兰坊无恶不作,搞得天怒人怨,如今听说这个恶霸成了阶下囚,谁都想亲眼看看,以消心头之恨!

三通鼓响过,门丁打开衙门,人群蜂拥进大堂。不一会儿,走廊和堂下就摩肩接踵,挤满了人。

十二名堂役手执皮鞭、火棍,凶神恶煞般分列在公案前。只见公堂后帷帘掀开,狄公头戴乌纱帽,脚穿黑布鞋,身穿绣着云龙出海图案的绿色锦缎官袍,从容走进公堂,缓步走上高台,在公案后稳稳坐下。四位亲随干办分左右站在两侧,老书办等人则在覆盖着崭新猩红绸布的公案一边站定。

狄公高喊一声“升堂”,顿时大堂上下鸦雀无声。

狄公从签筒里抽出一根火签掷下,命令堂役班头去大牢提审案犯。方正从石板地上拿起签牌,带领两名堂役去提人。很快,案犯被带到,不是别人,正是钱牟手下较年长的那位策士。案犯双膝跪在高台前,不敢正视前方。

狄公喝道:“案犯姓甚名谁,做什么营生?从实招来!”

策士答道:“回禀老爷,小人姓刘名万方,十年前是钱牟生父钱守仁的管家,曾帮他做过一些积德行善的事。钱守仁去世后,钱牟留下小人做门客。为了糊口,小人不得不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但这十年里,小人从没有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反而一直趁机劝钱牟改邪归正。小人句句属实,还望老爷明察秋毫,为小人做主!”

狄公冷冷地说:“你苦口婆心劝他向善,收效却微乎其微!你主子罪行累累、擢发难数,本县正在调查。你如何阿谀奉承、与他狼狈为奸,到时自会清楚。现在本县对钱牟和你犯下的小罪暂且不问,只问重大罪行。本县问你,钱牟在兰坊到底害了多少人命?”

“老爷容禀,钱牟贪赃枉法、横征暴敛、虐待百姓、胡作非为,桩桩件件都是事实,但据小人所知,他从未蓄意谋害人命。”

狄公喝道:“撒谎!潘县令在此惨遭杀害,凶手不是钱牟又是谁?”

“老爷明鉴,对于这起命案,钱牟和小人一样惊讶!”

狄公满腹狐疑,目光如利剑般刺向堂下案犯。

刘万方连忙接着说:“我们早就听说潘大人容不得钱牟在此作恶,决心要除掉他。但潘县令初来乍到,只有两名衙员随行,在钱牟看来,这简直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所以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一连好几天都按兵不动,想看看潘县令到底有什么动作。后来,一天早晨两名家丁飞奔回钱宅,说潘县令被人杀害,尸体暴露在界河岸边。

“钱牟听后火冒三丈。他明白,世人肯定会异口同声说是他杀了潘县令。人命关天,何况被害的还是一位县令!为了摆脱干系,钱牟心生一计,急忙伪造了一份呈文上报刺史,称潘县令亲率衙丁、差役及城中百姓在界河边与来犯的胡兵厮杀,不幸殉国。钱牟又指使家丁在呈文上签名画押作为见证,请求上级按为国牺牲的规格对待潘县令……”

狄公一拍惊堂木,怒喝道:“你这是一派胡言,欺骗本官,不打你如何肯招!左右,取皮鞭来!”

刘万方大喊冤枉。班头早已上前,左右开弓打了他几个耳光作为惩戒。随后众堂役一拥而上,将他掀翻在地,剥下衣袍,露出后背,皮鞭在空气中噼啪作响。

一鞭下去就是一道血印,鞭鞭都扎进皮肉里。刘万方哭爹喊娘,却仍一口咬定自己所供绝无半句虚假。

打到第十五鞭时,刘万方的后背已是鲜血淋漓。狄公抬手示意暂停用刑。他心里清楚,钱牟已经倒台,刘万方不会再为他遮掩,而且刘万方也知道,要是自己撒谎,其他案犯如实招供,他就会暴露,罪加一等。狄公让他受皮鞭之苦,是要让他头脑清醒,不敢心存侥幸,从而把知道的全部说出来。

班头给刘万方喝了一盅浓茶。

狄公又问:“如果你的供词属实,钱牟为什么不去缉拿真凶?”

刘万方背上疼痛难忍,苦着脸颤声答道:“老……老爷,凶手是谁,钱牟早就知道了,不用再查。”

狄公闻言眉头紧锁,冷冷地说:“你越说越离奇荒唐!你主子既然知道凶手是谁,为什么不把他抓起来送到州府报官?这样他不更能取信于上级吗?”

刘万方皱着眉摇头说:“老爷的这个问题,恐怕只有钱牟本人才能回答。钱牟生性多疑,小事还和我们商量,大事从不透露半字。这次老爷抓了他十几个人,钱宅的人都知道了,已经没有秘密可言,事情又十万火急,他才破例和我们商量对策。据小人所知,有一个人深得钱牟宠信,但凡大事钱牟都要请教他,但这个人是谁,我们怎么也猜不出来。”

“钱牟有勇有谋,自己完全能应付事情,为什么还要请人暗中相助?”

“钱牟确实智勇双全,但他毕竟在这弹丸之地土生土长,见过多少世面?在兰坊制服几个懦弱的县令还能得手,可怎么应付刺史,怎么和朝廷周旋,他却没有办法。所以每遇要事,那个人就会秘密拜访钱宅,当面传授计策,钱牟这才行事巧妙、应变自如,使得刺史大人几次想巡查兰坊政务,都被阻止了。”

狄公身体前倾,问道:“这个神秘的狗头军师到底是什么人?”

“老爷在上,容小人详细禀报。四年来,钱牟经常在家中与他密会。夜深人静时,钱牟常让小人去宅邸侧门传令门丁,说当夜有客人来访,客人一到,立即带到书斋相见。此人一直身穿僧袍,头上裹着黑色头巾,步行前来。钱牟每次和他在密室商量,没有一两个时辰不结束。谈完后,他还是像来时一样悄悄离开。钱牟和他密谈多次,却从未向我们透露过一丝消息。时间长了,我们就明白,每次密谈后,钱牟总会有大动作。小人猜想,一定是这个人先杀了潘县令,然后才告诉钱牟。潘县令遇害那晚,他到钱宅来了。他和钱牟吵得很凶,我们在外面走廊虽然听不清吵什么,但能清楚听到他们争吵的声音。从那次密会后,钱牟一连好几天都怒气未消。”

狄公心中烦躁,问道:“我再问你,钱牟掳走铁匠方正的独子独女,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万方回答:“老爷请听,这两件事我和同僚都能详细回禀。方正的儿子确实是被钱牟手下掳走的。当时钱宅缺少干粗活的奴仆,钱牟就派手下到市井抓人,先后掳了四个年轻后生,其中三人的父母交了赎金,孩子就被送回家了。但方正不交银子,反而到钱宅和门丁吵闹,钱牟想给铁匠一点教训,就更不放他儿子回家了。

“至于他女儿的事,据我所知,有一天钱牟坐轿经过方正的铁匠铺门口,碰巧看见他的长女白兰,见她容貌秀丽,顿时心生爱慕,想买下做妾。没想到方铁匠执意不肯,钱牟觉得用银子买人还不容易?但也没强行逼迫,没过几天就把这事忘了。哪知方铁匠没完没了地到钱宅索要女儿,硬说钱牟掳走了她。钱牟一怒之下,派人一把火烧了铁匠铺。”

狄公心想,刘万方自然会为自己辩解,但其他供述显然都是实情,看来钱牟与白兰失踪一事并无关联。当下必须火速缉拿那个暗中为钱牟出谋划策的恶党,若不早捉,后患无穷。想到这里,又对刘万方喝道:“本县两日前到此赴任,这两天钱牟有什么动作?从实招来!”

“七日前,邝县令把老爷何时领凭、何时到任的公文交给了钱牟,他自己寻思到时候见了老爷会很尴尬,就请求钱牟让他当日一早就离开兰坊。钱牟答应了,又严令全县上下对老爷到任一事不予理会,用他的话说,就是要‘给新县令一个下马威’。

“钱牟于是坐等牢头来通风报信。第一天牢头没露面,第二天晚上终于来了,报告说老爷决意捉拿钱牟,还说老爷只有三四个随从,但个个勇猛凶恶,不可小视。”

听到这里,陶甘暗自得意。牢头所说的三四个勇猛随从当然包括他自己,这样的奉承话他还是生平第一次听到。

刘万方又说:“钱牟听后,立即命令二十名手下当夜攻打县衙,生擒县令和随从。不久,凌刚等六名军卒回钱宅报告说大队官军已悄悄进驻兰坊。这消息虽然震惊,但当时钱牟已喝得酩酊大醉,在床上呼呼大睡,谁也不敢叫醒他。昨日一早,我亲自带凌刚到钱牟卧房报告军情。钱牟听后,命令在正门上方升起皂幡,一面翻身下床,快步来到大厅,正当我们商量对策时,老爷和两位校尉突然到来,将我们一并拿下。”

“门上升起皂幡,是什么意思?”

“这是召唤幕后军师的暗号,每次升旗,那人当夜必定前来。”

狄公不再追问,命班头将刘万方押下堂去,随即又掷下一根火签,命提钱牟上堂。

片刻间,钱牟被押到。堂下围观的人群见这个骑在他们头上八年之久、不可一世的恶霸也有今日,忍不住一阵喧哗。

钱牟身高七尺,虎背熊腰,臂圆颈粗,一看就是力大无穷的恶棍。他来到堂上,先斜眼瞟了狄公一眼,又转身向堂下看众傲慢地扫视一圈,冷冷一笑,依旧站立堂前,不肯跪下。

方班头见仇人钱牟到此时还如此骄横跋扈,忍不住喝骂道:“恶贼钱牟,你好大的狗胆!大堂之上见了老爷,还不赶紧下跪!”

钱牟向来对人张口就骂、抬手就打,如今被方铁匠如此喝骂,哪里受得了!直气得脸色青紫,青筋暴起,满脸横肉抽搐不停。正要张口回骂,突然鼻伤破裂,流血不止,只觉眼前金星乱冒,一时站立不稳,瘫倒在地。

班头连忙俯身,拭去他脸上的鼻血,却见他早已不省人事。班头又命一堂役捧来一桶凉水,解开钱牟衣襟,擦洗他的前额和前胸,但都无济于事,钱牟始终没有醒来。

狄公十分恼火,命班头再提刘万方上堂。

刘万方在堂前重新跪下。狄公问:“钱牟可是染病在身?”

刘万方扭头一看,见主人伏面倒地,几名堂役还在往他身上泼水,点点头说:“钱牟虽然身强力壮,却患有慢性脑病,多年来遍求名医,少不了望闻问切、汤药调理,但始终不见好转。过去生气动怒时,也常这样昏迷倒地,几个时辰才能苏醒。医生说需要打开头颅,放出内中毒气才能根治,但兰坊医界找不到有如此高超医术的神医。”

刘万方被押走后,四名堂役将钱牟抬回大牢。

狄公命班头:“你去吩咐牢头,钱牟一旦苏醒,立刻来报告我。”

狄公心想,钱牟昏迷不醒,实在晦气!从他口中问出幕后恶僚是头等大事,刻不容缓。如今无法审讯,只怕夜长梦多,那家伙畏罪潜逃。狄公后悔拿下钱牟后没有立即审问,心中暗暗叫苦。但钱牟有同谋相助这事,谁又能事先知晓呢?想到此,狄公叹息一声,坐直身子,一拍惊堂木,说道:“八年来,恶霸钱牟在此一手遮天、篡权乱政,致使宵小得势、良善受欺。如今拨云见日、拨乱反正,从此兰坊可望重振纲纪、百废俱兴,奸邪匿迹、匪盗潜藏。

“钱牟篡政谋反,罪不容诛。但他在兰坊横行八载有余,罪恶远不止此。因此本县宣布从现在起开始接受百姓告状,全县父老乡亲,有冤伸冤,有仇报仇。凡是控告钱牟的案件,本县每案必查,有错必纠,有损失必赔偿,以孚众望、安定人心、平息民愤。但有言在先,本县新来乍到,衙中事务繁杂,要了结所有案件,并非一日之功。但全县百姓尽可放心,本县言必信、行必果,冤屈定当昭雪,正义必将伸张!”

堂下众人听了这番话,欢声雷动,众堂役连忙喊堂威镇压。众人欢呼时,廊庑一角有三名和尚正弯腰曲背地窃窃私议。等欢呼声渐止,他们挤出人群,高喊冤屈。三僧走近高台,狄公看得清楚,这喊冤的三个和尚个个贼头贼脑、歪嘴斜眼,一看就不是善类。

三僧在堂前齐齐跪下。

狄公问:“你们三个谁年纪最大?”

跪在中间的和尚回答:“老衲略长几岁。”

“你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冤屈?”

“老衲法名慧海,和两位师弟在城南广孝寺出家,整日与念珠木鱼为伴,晨钟暮鼓,苦心修行。寺中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一尊南无观世音金身雕像。阿弥陀佛!没想到两个月前,钱牟一伙闯入寺院,竟把菩萨雕像掳走了。罪过!出家人心怀慈悲、普度众生,但对于盗宝渎圣的罪行、鼠窃狗偷之徒,岂能姑息养奸?如今钱牟已被生擒,我等三人恳请老爷追回圣物,归还小庙;如果钱牟已将菩萨金身熔化,就祈求老爷赐金银补偿我们的损失。老爷的大恩大德,我师兄师弟三人定当刻骨铭心、永志不忘,阿弥陀佛!”说完,在青石板地上一连叩了三个响头。

堂下看审的百姓屏息静气听完老和尚的冤情陈述,听完后大堂依旧肃静无声。他们刚才已听到新县主治理兰坊的豪言壮语,现在正想看看他审案断案的聪明才智。

狄公坐堂审案何止千百次,自然明白堂下百姓的心思。只见他稳坐公座,慢慢捋着长须,想了一会儿,开口问道:“这尊金身圣像既是庙中唯一宝物,想必你们僧众一向爱护备至、顶礼虔诚吧?”

老和尚不知是计,连忙答道:“老爷说得是,每天早晨老衲亲自拿拂尘为它掸去灰尘,口中经文诵念不止。”

狄公又问:“本县琢磨着,你那两位师弟也该早晚勤恳地侍奉菩萨吧?”

跪在右边的和尚听了,回答说:“回老爷的话,贫僧自从遁入空门、皈依佛门后,一直一心断恶修善,所以每天早晚两次在菩萨面前点上高香、念诵经文,瞻仰菩萨圣容,已经数年如一日了!”

第三个和尚说:“小僧自从剃度出家以来,每天在大慈大悲的南无观世音菩萨莲台旁侍奉,就像金童玉女一样寸步不离,只是手中少了净瓶杨柳,阿弥陀佛!”

狄公听完,微微一笑,说了声“善哉”,扭头对老书办说:“你去给这三位原告每人一块木炭、一张白纸。”

三个和尚接过黑炭和白纸,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心里惊疑不定。

狄公命令左边的和尚:“你向左走到高台左侧!”又命令右边的和尚:“你走到高台右边去!”最后剩下慧海,狄公说:“你转过身去,面对堂下的看审百姓!”

三个和尚无奈,只能遵命。

狄公下令:“你们跪下,每人模仿菩萨金身画一幅素描交给本县!”

堂下和走廊里的围观百姓听到这话,顿时哗然,堂役们连忙高声喝止:“肃静!肃静!”

三个和尚哪里画得出来,只见他们个个抓耳挠腮、满头大汗,画了半天,每人总算胡乱画出一个像。

狄公命令班头:“把画像取来给我看。”

狄公一看那三幅画像,立刻把它们推到公案外。纸片飘落在地,所有人都看得清楚:三幅画像没有一幅雷同。一幅把观音画成三头四臂,一幅是三头八臂,第三幅则是一头两臂,身旁还多了一个女童。

狄公冷笑一声,收敛笑容喝道:“你们这些佛门败类,竟敢无中生有、贪赃诬告,扰乱公堂、欺骗本官!左右,取大杖来!”

堂役们齐声应和,立刻把三个和尚掀翻在地,撩起他们的僧袍,扯下内衣裤,竹板在空气中挥舞,发出呼啸声。

大板毫不留情,打得三个和尚鬼哭狼嚎、连声求饶。堂役们哪里肯停,一直打满二十大板才住手。

三个和尚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根本无法行走,有好心的围观百姓上前把他们拖离了公堂。

狄公严肃地说:“刚才本县正想晓谕全县,任何人不得墙倒众人推、混水摸鱼,没想到这三个恶僧鬼迷心窍,自己来惹麻烦。今后,要是再有人敢挟私诬告、以身试法,这三个和尚就是榜样!

另外通告:从今日起,兰坊的军事管制已经解除。”

说完,狄公转向洪参军,低声说了几句话。洪参军连忙离开公堂,片刻后回来,不停摇头。狄公低声说:“吩咐牢头,就算是深更半夜,只要钱牟醒来,立刻禀报我。”

狄公手举惊堂木,正要敲击公案宣布退堂,忽然见大堂门口一阵骚动,一个年轻后生正拼命从人群中往前挤。狄公命令两名堂役把他带到案前。

后生气喘吁吁地在高台前跪下。狄公定睛一看,认出此人是两日前和自己一起喝茶的秀才丁禕。

丁秀才还没喘过气,就高声喊道:“冤枉啊!吴峰丧心病狂,最终谋杀了家父!请青天大老爷为小生做主,缉拿凶手,以告慰冤魂、匡正国法!”

第四部 迷宫案 第八章

狄公双眼紧紧盯着鸣冤的丁禕,说道:“丁禕,这起凶案何时发现的?又是如何发现的?从实说来!”

“老爷在上,请容小生细细禀报。昨日是家父六十寿辰。晚间寿堂里,金鼎中祥龙香缭绕,银台上凤烛生辉,我们全家欢聚一堂,赠送寿礼、吃寿面、饮寿酒、品尝寿桃,人人高兴、个个欢颜,一片喜气洋洋的热闹景象。直到接近午夜时分,家父才离座退席,说要去书房,借着这良辰为他编撰的《边塞风云》注释作序。小生亲自送他到书房门口,叩头道了晚安。家父随后关上房门,插上闩锁,闩门的声音小生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谁也没想到,这竟成了我们父子间的永别!今日一早,管家去请家父用膳,敲了三下门没有动静,再敲仍无回应。管家着了慌,急忙唤小生前去查看。我们担心老人家夜间突然生病,便用大斧破门而入。

“进房一看,家父瘫伏在书案上,起初以为他熬夜过度,伏案熟睡,便轻轻拍打他的肩膀,这时小生忽然看见他咽喉处插着一把小匕首,刀锋已刺入嗓门——他早已断气了。

“小生想来,杀父仇人必定是吴峰无疑,便急忙来衙门报官,请老爷明察秋毫、速断此案,替苦家报这血海深仇!小生全家祝愿老爷官升一品、福寿绵长!”

丁秀才说到这里泪如雨下,趴在地上连连磕头。

狄公眉头紧锁,沉吟片刻后说:“丁秀才莫要过分悲伤,本县即刻勘查这起命案,等随从齐备便前往作案现场。你且放宽心,自古天网恢恢,作恶之人难逃惩罚!”

狄公击响惊堂木,宣布退堂,起身返回内衙。

围观百姓仍聚在堂下走廊外,对刚才公堂上的审案议论纷纷,不肯离去。人人都交口称赞这位新县令,尤其对他智审三僧的事赞叹不已。堂役费了好大功夫才将众人劝出大堂。

凌队正与两名军卒也在走廊里看审。临出大门时,凌刚说:“论体魄,这位县令比不上我们乔、马二校尉,但他身姿挺拔、威仪赫赫,很有军官的气度,和多数文弱士绅大不相同。”

一名军卒问凌刚:“县令老爷今日宣布兰坊解除兵管,这么说,屯驻这里的官军夜间又开拔了?可这两天除了我们自己,城里城外没见其他一兵一卒啊。”

凌刚不耐烦地说:“你懂什么,这是军机大事,哪有小兵卒过问的道理?实话告诉你,那支官军不是常驻此地,只是路过巡察边境,以防万一。这是军事机密,你要是走漏风声,我定让你人头落地!”

军卒不以为然,仍追问道:“队正,他们来无影就算了,怎么还去无踪呢?”

凌刚板起脸教训道:“你们这些无名小卒真是少见多怪!要知道我大唐王师如同神兵下凡,无坚不摧、无往不利,什么奇迹都能创造!我没给你讲过当年我们勤王之师东渡黄河的故事吗?当时河上没桥没船,将军下令渡河杀敌,我们两千勇士跳进河中,手拉手组成两道人墙,另一千名军卒把盾牌举过头顶立在中间,将军的战马就从这人桥上奔驰而过!”

军卒心里嘀咕,这辈子听过不少离奇故事,但这种事简直难以置信。本想反驳,又想到凌队正脾气暴躁,还是别自找麻烦,便恭敬地说:“队正见多识广,一席话让我茅塞顿开。”三人跟着最后一批看客走出了县衙。

中院里,绿呢官轿早已准备妥当。狄公头戴乌纱、脚穿皂履、身着官袍、腰束玉带,从容走出内衙来到院中。洪参军扶他上轿后,自己与陶甘骑马随行。

官轿出了县衙,前头有开道的锣声仪仗,衙卒巡官前呼后拥,一行浩浩荡荡向丁宅进发。轿仗所到之处,百姓欢呼雀跃、笑逐颜开,简直万人空巷,盛况空前。

洪参军骑马走在轿旁,见此情景,扭头对着轿窗高兴地说:“老爷,三日前街上还冷冷清清、死气沉沉,如今处处欢声笑语,真是今非昔比!”

狄公淡淡一笑。

不多时,轿仗来到丁宅门前。丁宅高墙大院、青砖黄瓦,雕梁画栋、飞檐翘角,气派非凡!丁秀才远远看见朱幡皂盖的八抬绿呢大轿缓缓而来,早已走出大门,下阶恭迎。狄公在前院下轿,一位银须老者上前施礼,自称是城中宏仁堂生药铺的掌柜,被请来为死者验伤。

狄公告知众人要直接去案发现场查看,同时命令缉捕方正带领六名衙卒到丁宅大厅设置验尸的公堂。丁秀才随即请狄公及其随从跟他前往。

众人跟着丁秀才穿过回廊来到后院。院中栽有苍劲的松柏,摆放着假山奇石,清池泛起涟漪,各色花卉点缀其间,是座风景宜人的花园。大厅正门已经敞开,众家奴正忙着搬动家具陈设。

丁秀才打开大厅左侧的耳门,引众人穿过一条黑洞洞的过道,来到一座四方小院。小院三面是高墙,对面墙上有扇小门,门板向内倾斜。丁秀才推开小门,站在一旁请狄公进屋。

书房内弥漫着蜡烛油的气味。狄公跨过门槛,环顾四周:书房呈八边形,空间宽敞,高处有四扇小窗,窗纸洁白透亮。窗户上方有两孔二尺见方的风道,道口装有栅栏。整个书房除了那扇小门,再无其他入口。

书房中央摆着一张乌木雕花大书案,丁虎国身穿墨绿锦缎便袍,面朝房门瘫伏在案上。他左臂弯曲,右手向外伸出,手中还握着一支红管小楷狼毫。脑袋歪靠在左臂上,黑色弁帽掉在地上,露出满头白发。

书案上文房四宝齐全,左上角的青花瓷花瓶里插着已经凋谢的花卉。死者两侧各有一支铜制蜡台,蜡烛早已燃尽。

一排排书架紧贴墙壁,足有一人多高。狄公对陶甘说:“你仔细检查墙壁,看是否有秘密出入口;再查看窗户和风道,说不定凶手从那里钻进来过。”

陶甘领命,脱下长袍爬上书架查探。狄公又命仵作立即验伤。仵作触摸死者肩臂,又去托头——尸身已经僵硬,为看清面容,只好将尸体向后扳靠在椅背上。

丁虎国双目呆滞地望着天棚,瘦骨嶙峋,脸庞像胡桃壳般干瘪,带着突然受惊的表情,颈部插着一叶薄刃。小匕首的木柄比刀刃略厚,宽不足半指,长约半寸,看着令人费解。

狄公手捧长须,低头查看尸身,命令仵作:“把匕首拔出来!”匕首很小,不好抓握,但用两指一捏就拔了出来——刀刃入肉不过两三分之深。仵作用油纸包好匕首,说:“血已凝固,身体僵硬,看来死于昨日深夜。”

狄公点头,喃喃自语:“死者闩上房门,在书案后坐下研墨提笔,刚写下两行字就遭毒手。凶手出现到匕首刺入咽喉的时间极短,他甚至没来得及放下笔就丧命,这很奇怪。”

陶甘说:“老爷,我怎么也想不通凶手如何进出房间——墙壁、窗户、风道都查过了,没有密门暗道,只能从房门进出。”

狄公眉头紧锁,问丁秀才:“凶手会不会在令尊进书房前后溜进去?”

丁秀才一直愣在门口,定了定神回答:“老爷,绝不可能!家父亲自开门,我磕头请安时他在门口站了片刻,管家也站在我身后。我请安后家父就关了门,前后不可能有人进去。他总是不忘锁门,且只有一把钥匙,时刻带在身上。”

洪参军低声对狄公说:“老爷,可传管家来问话。但就算凶手提前溜进房,又怎么在里面闩门后出去呢?”

狄公点头,又问丁秀才:“你说吴峰是杀父仇人,有证据证明他来过书房吗?”

丁秀才缓缓环顾四周,摇头道:“吴峰心思缜密,作案不会留下痕迹。但小生坚信,追查下去定能找到罪证。”

狄公说:“我们要把尸身移到大厅验伤,丁秀才先去厅里做些准备。”

第四部 迷宫案 第九章

丁秀才刚离开,狄公就命令洪参军:“搜查死者的衣服!”

洪参军伸手摸进死者衣袖,从右袖管里取出一块手绢和一个装着牙签、耳扒的小袋子,又从左袖管里掏出一把样式精巧的钥匙和一个纸盒。再摸腰带,里面除了另一块手绢外,没有其他东西。

狄公打开纸盒,里面装着九枚蜜枣,整整齐齐地摆了三排。这种蜜枣是兰坊的名产,精美香甜,是上好的礼品。盒盖上贴着一张红纸,上面写着一副寿联:

寿比南山松不老

福如东海水长流

狄公叹息一声,把纸盒放在书案上。仵作从死者僵硬的手中拔出笔,两名衙卒进来,把尸体放在担架上,抬出了书房。

狄公在死者的坐椅上坐下,命令道:“你们都去大厅,我想在这里稍坐片刻。”

众人离去后,狄公背靠椅背,面对摆满书籍的书架静静思考。墙面没被书架遮住的唯一地方是房门两侧,但那里挂着画轴。门上方有一块横匾,上面刻着“自省斋”三个大字,这显然是丁将军为书房起的雅名。

狄公的目光移到近前的书案上。只见右首有一块精巧秀丽的端砚,左首有一个湘妃竹笔筒,笔筒旁有一个供研墨取水用的红瓷水缸,上面也有“自省斋”三个蓝字。显然,这个水缸是专门为将军制作的。书案上还有一个玉雕小托盘,上面放着一块黑墨,名叫“金不换”。左首是两方青铜镇纸,上面也刻着一副对联:

春风吹杨柳依依

秋月照涟漪灿灿

下面署名“竹林隐士”。狄公猜测这是丁虎国一位友人的雅号,镇纸是他特制送给丁将军的。

狄公拿起死者用过的小楷狼毫,见红色雕漆笔管上也刻着三个字:“暮年酬”。再仔细一看,旁边还有一行娟秀的小字,写着“丁翁六秩华诞之喜——宁馨簃敬题”。如此看来,这支朱管狼毫无疑是将军另一位友人赠送的寿礼。

狄公把狼毫重新放在桌上,仔细阅读起死者写的那页书稿来。上面只有两行文字,字迹粗大醒目:

序言

自从盘古开天辟地,三皇五帝定立乾坤,史策纷繁,典籍浩瀚,历代英雄豪杰,功高日月,流芳万古。

狄公心想,序言的这个开头是一个完整的句子,这样看来,丁虎国挥毫疾书时并没有人打扰他。也许,正当他苦苦思索准备往下写时,凶手对他下了毒手。狄公又拿起那支雕漆狼毫,观看笔管上的云龙图案。书斋里一片寂静,外界的喧闹一点也传不进来。

突然,狄公隐约感到一种危险向他袭来,他现在正坐在死者坐过的椅子上,死者丧命时就坐在他现在的位置上。

狄公迅速抬头观看,猛地看见门旁的画轴歪斜过来,不觉吃了一惊。难道凶手就是从画轴后面的秘密入口冲进房内杀了丁将军的?如果真是这样,现在他已陷入了凶手的掌控之中。狄公两眼紧盯着画轴,只等画轴移向一边,凶手可怕的形象出现在自己眼前。他竭力保持镇静,急忙想道,陶甘检查画轴后面的墙壁时,一定是把它弄歪了,这么明显的密门陶甘是不会疏忽的。想到这里,狄公拭去额上的冷汗,长长舒了一口气。一场虚惊虽然过去了,但他总觉得凶手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这一可怕的感觉始终萦绕在心头。

狄公在水缸中蘸了蘸笔尖,伏在书案上想试笔,却见右首的蜡台碍手碍脚,正想把它推向一边,伸出的手却又缩了回来。

狄公背靠椅背,对着蜡台沉思起来。受害者写完开头两行之后,停笔把蜡台移近,这是显而易见的。但他并非是为了看清写下的文字,如果是那样,他就会把蜡台移到左首。他的目光一定是落到了希望在烛光下看得更清楚的东西上,凶手就是在这个时候出其不意对他下的手。

狄公放下手中的狼毫,又拿起蜡台左看右看,也没发现一丝异常,只好又放回原处。

狄公连连摇头,站起身走出书斋,走廊里两名衙卒正在值哨,狄公命令他们好好看守房门,在门板修复贴上县衙封条之前,不许任何人靠近书房。

大厅里一切准备就绪。狄公在公案后坐下,丁虎国的尸体躺在公案前的芦苇上。丁秀才上前验明死尸确实是他的亡父之后,狄公命令仵作动手验伤。

仵作仔细脱下死者的衣袍,丁虎国的一把瘦骨头便暴露在众人眼前。丁秀才见了,连忙用衣袖掩住脸面,书办及堂役则在一旁默默观看。

仵作在尸体旁蹲下,一寸一寸地查验,对头颅等致命之处查看得尤为仔细。又用一根银质压舌板撬开牙齿,看了舌头和咽喉。最后,仵作站起身,禀报道:“死者虽然年迈清瘦,但身体并无暗疾,也没有生理缺陷。从查验结果看,四肢均有铜钱大小的变色斑块若干,舌头上裹着一层厚厚的灰膜。咽喉处受伤轻微,不足以致命,死亡是因为插进喉部的利刃将剧毒带进体内所致。”

众人都很惊讶。丁秀才放下手臂,看着尸体,惊恐万状。

仵作打开包裹小匕首的油纸包,把凶刀轻轻放在公案上。“老爷请看,这利刃上除了干血之外,还有异物附着,这就是剧毒。”

狄公捏着小匕首的木柄,举起来细看,见刀尖上确实有褐色斑渍,便问仵作:“这是什么毒?”

仵作摇摇头,苦笑道:“启禀老爷,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我苦于器械不全,实在无法鉴定这种外用毒药的性质。要是内服毒剂,我倒是一一知晓,服后的症状也了如指掌。我只能说,从死者四肢斑痕的颜色和形状看,此毒好像是从毒虫口中的毒液提炼而成的。”

狄公听罢不再追问,亲自把仵作的相验结果填入伤单,又命令仵作当场宣读,压了指印。

狄公命令把尸身重新穿戴整齐,好好收殓,一面命令把丁宅管家带上堂问话。

堂役把丁虎国的尸身用寿衣裹好,抬出大厅。不一会儿管家进来,跪在案前。

狄公说:“你身为管家,顾名思义,丁宅的一切家务都由你主管操持。本县问你,昨夜丁宅都有什么事,你要从晚宴开始如实讲来。”

管家说:“老爷的垂问,容小人细细禀来。昨日是丁大人六十寿辰,晚间就在这间大厅中摆下寿宴,丁大人居中坐上席,同桌围坐的有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少爷夫妇,还有十年前已亡故的大夫人的两名表亲。厅外平台上有一队应聘的乐工,吹吹打打,直到亥牌时分才散去。

“乐工走后,寿宴继续进行,自然是觥筹交错,合家欢颜。宴席到了午夜,少爷带领全家向老大人敬了最后一盅长寿酒,至此,欢宴结束。老大人起身,说要去书房,少爷随即送他前往,小人秉烛紧随在后。丁大人开了门锁,小人走进房内,用手中的蜡烛把书案上的两支蜡烛点燃。小人可以作证,当时房内空无一人。小人走出书房,看见少爷正跪在老大人面前叩头请安,老大人则把钥匙放进左袖之中。少爷请安完毕站起来,丁大人走进房中,关上门闩,闩门声少爷和小人在门外都听得清清楚楚。小人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句虚假,请大老爷明鉴!”

狄公命令书办把管家的供词念读一遍,管家确认笔录无误,在供单上画了押。

狄公遣走管家,问丁禕道:“丁秀才,你此后又做了什么事?”

丁秀才见问,有些局促不安,欲言又止。

狄公眉头紧皱,提高嗓门说:“回答本县的问话!”

丁秀才勉强回答:“老爷,不是小生不回答,怎奈这是内宅中的事,实在难于张口。老爷定要追问,小生只能如实相告。小生向家父请了晚安,径直回到内宅上房,不料拙荆却撒娇撒泼,与小生吵闹一场,进而不让小生上床休息。她责怪小生在寿宴上对她缺少尊重,让她在众女眷面前出丑。小生宴会后已经十分疲乏,又想女流之辈头发长见识短,与她争论没有好处,更念及家父大庆刚过,若闹得全家不宁,不但冲了喜气,也有违孝道,所以也没认真回应她。趁侍婢为她解带宽衣的时候,小生坐在床边喝了一盅浓茶。尔后,拙荆又喊头痛,命一个婢女为她捶背捏肩。半个时辰过后,终于风平浪静,各自安息。”

狄公将案卷卷起来,从容地说:“丁秀才,这案子和吴峰有什么关联,本县实在查不出证据。”

丁秀才一听就慌了,急忙喊道:“青天大老爷!家父死得这么凄惨,身为人子,这杀父之仇怎么能不报!求老爷格外开恩,对凶手动刑拷问,还怕他不招认杀人罪吗!”

狄公没说行不行,只宣布初审结束,起身默默走到前院,乘轿回县衙。丁秀才站在轿旁,行稽首大礼送别县令。

回到县衙,狄公径直去了大牢,牢头禀报钱牟还在昏迷。狄公听后,立刻命人请大夫来诊治,务必让钱牟苏醒。吩咐完,他和陶甘、洪参军一起回内衙书斋。

狄公在书案后坐下,从衣袖里取出那把杀人凶器放在桌上。一个侍役进来献上热茶,三人各喝了一盅。狄公慢慢捋着胡须说:“这起命案不一般,别说作案动机和凶手是谁不知道,眼下这两个难题怎么解决?第一,书房与世隔绝,唯一的房门紧闭闩死,凶手怎么进出?第二,这把凶刀又小又奇特,怎么刺进死者咽喉的?”

洪参军困惑地摇头。陶甘盯着利刃,捻弄左颊三根黡毛,慢悠悠地说:“老爷,我之前以为解开了谜团。当年我浪迹岭南时,听过深山里生番用长竿吹管打猎的故事。我猜这小匕首可能是从吹管里射出来的,凶手或许从外面通过风道射击。但后来发现匕首刺入喉部的角度和这设想不符,除非凶手早躲在书案下才能刺中这个位置。而且书房后墙对面是无窗高墙,没法架云梯。”

狄公从容喝了口茶,思索片刻说:“我也觉得吹管论站不住,但你说匕首不是人直接刺入的,我也有同感。这匕首把儿小得连小孩手都拿不住,形状也特殊,中间凹进去,与其说是匕首,不如说是弧口小凿。至于怎么用,勘查刚开始,我连猜都不想猜。陶甘,你用木片按原样仿制一把,千万小心,天知道刀尖涂了什么剧毒!”

洪参军说:“老爷,我觉得这案子的背景也得深入查。不如把吴峰传到县衙问话?”

狄公点头:“正合我意,但我想微服去他住处探访。深入嫌疑犯的环境,听其言观其行,是我一贯的做法。洪参军,我们现在就去,你陪我走一趟。”

狄公刚要起身,牢头突然撞进内衙:“老爷,大夫给钱牟灌了猛药,把他弄醒了,但看情形他活不长了。”

狄公急忙随牢头去大牢,洪参军和陶甘紧跟其后。钱牟四肢伸直躺在木床上,双眼紧闭直喘气,额前敷着冷水毛巾。

狄公见钱牟快断气了,俯身急问:“钱牟,杀潘县令的是谁?”

钱牟慢慢睁眼,看见狄公立刻怒火中烧,嘴唇微动却发不出声。最后他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模糊挤出一个“你”字,声音就没了。突然,他巨大的身躯抽搐起来,蹬腿伸臂,片刻后躺着不动了,双眼还睁着凝视上方。

钱牟死了,他死不瞑目,世人却觉得他死有余辜。洪参军说:“他刚说个‘你’字就断气了。”

狄公直起身点头:“我也听见‘你’字,可惜他没说出我们追查的凶手姓名就死了!”他低头看着僵尸,心中懊恼,长叹道:“潘县令到底是谁杀的,我们永远查不出来了!”

狄公连连摇头,默默走回内衙书斋。

第四部 迷宫案 第十章

狄公和洪参军一时找不到吴峰的住处,问了武神庙后面好几家店铺,都说没听说过吴峰这个名字。狄公心里正烦恼,忽然想起吴峰住在一家叫“永春”的酒店楼上,这家酒店以陈年好酒闻名全城。一个扎着儿童发髻的街头小孩领着狄公二人走进一条小街,远远就看见一面酒旗随风飘扬,上面写着“永春酒店”四个红字。

酒店大门敞开着,一排高高的柜台将店铺和街市隔开。店内靠墙立着一个木架,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大小的酒坛,坛身上都贴着红色标签,一看就知道都是上等名酒。

酒店掌柜长着一张甜甜的圆脸,正站在柜台后面一边剔牙一边望向街心,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

狄公和洪参军绕过柜台,进店在一张小桌旁坐下。掌柜连忙过来招呼新客人,还把桌面又擦了一遍。狄公要了一小壶葫芦春,问道:“请问掌柜,最近生意怎么样?”

掌柜回答:“承蒙客官关照,不敢自夸,但也还过得去,每天都有些收入。我常说,身上不冷,肚子不饿,总比挨饿受冻强上百倍,这就叫知足常乐。”

狄公问:“店里怎么不见伙计?”

掌柜到屋角的坛子里取了一碟咸肉放在桌上,回答说:“不是不想雇人,只是多一双手就多一张嘴吃饭,所以宁愿自己打理店务。不知二位先生在城里做什么营生?”

“我们二人是丝绸行的商人,从京城来,路过此地,闻到酒香,所以进店歇歇脚、解解渴。”

“妙!妙!我楼上住着一位客人,名叫吴峰,也是从长安来的,想来二位和他一定认识。”

洪参军问:“这位吴先生也做丝绸生意吗?”

“不,他是一名画师。吟诗作画的事我是个外行,不过听人说他的画很有功夫。他每天从早到晚画个不停,难怪有这样的造诣。”说完走向楼梯,高声喊道:“吴相公,楼下有两位先生刚从京城来,你下楼来听听新消息吧!”

楼上有人回应:“我正在这里给一幅新画上色,走不开,请他们上楼来吧!”

掌柜听了有些不高兴。狄公从袖中取出一把铜钱放在桌上,酬谢了店家,然后起身和洪参军走上楼梯。

楼上只有一间大房,前后各有一排大格子窗,窗棂用上等白仿纸糊着。窗前有个后生正在伏案勾描着色,画的是阴曹地府森罗宝殿上的阎君。后生身穿花袍,头上裹着一条五彩幧头,一身塞外胡人的打扮。

画案很大,吴峰把整卷白绢画轴铺在上面。左右墙壁上挂着多卷画轴,只是还没有精细裱糊。一张竹榻靠着后墙摆放。

狄公二人上楼时,后生头不抬、眼不睁,仍看着画像说道:“二位先生请在竹榻上稍坐,小生正在给画着蓝色,如果停下,颜色就会干得不均匀。二位远道而来,小生没能迎接,还望恕罪。”

洪参军自去竹榻上坐下,狄公站着没动,见后生轻提画笔,运用自如,不觉兴致大增。再细看他笔下的画,只觉得画面上有不少奇特之处,尤其是人物的脸型和衣着的折缝。又扭头观看墙上挂着的各幅画,无一不彰显出番胡特色。

后生画完最后一笔,直起身,借着在瓷碗中洗刷画笔的机会,两道锐利的目光射向狄公,慢慢转动碗中的画笔,开口说道:“原来是新任县令大驾光临!既然老爷微服私访到这里,晚生只好免去一切繁文缛节,也省去老爷许多为难不便之处。”

狄公听了大吃一惊,问道:“你说我是一县之主,怎么看出来的?”

吴峰把画笔放入笔筒中,眯起双眼,微微一笑道:

“晚生不自量力,自认是个肖像画师,所以看人容貌还有些眼力。老爷虽然一身商贾打扮,但气度高雅,官威十足,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自威,一派官员的气象。请看案头上这幅画上的阎君,他虽然不能与老爷的真容媲美,但仿佛就是以老爷为模特画下来的。”

狄公忍不住笑了,心中暗想,这后生聪明绝顶,骗他也没用,于是说道:“你眼力不凡,说得有道理,我正是兰坊新任县令狄仁杰,这位是我的亲随干办洪亮。”

吴峰从容点头,请狄公在椅子上坐下,说道:“老爷誉满四海,名闻遐迩,不知晚生有何德何能,竟劳烦老爷屈尊枉驾前来?晚生想来,杀鸡焉用牛刀,老爷总不至于大材小用,亲自来捉拿我吧。”

狄公问:“你有被捕的预感,不知这种想法从何而来?”

吴峰把幧头向后推了推。

“老爷,你我时间宝贵,我就开门见山说了,还请恕我直言。今晨传出消息,说丁虎国将军被人谋害。我说这个伪君子落得如此下场,可谓罪有应得!家父与丁虎国有不共戴天之仇,世人皆知,也不是从今天开始的。但丁虎国的儿子丁禕却无中生有,造谣惑众,诬陷我有心杀害他的父亲。丁禕在这一带邻里转悠了一个多月,千方百计从店掌柜口中探听我的动静,一面又颠倒黑白,无事生非,散布谣言,恶意中伤我。由此想来,丁禕无疑已经把我告到老爷衙门,诬陷我害死了他的父亲。如果是别的县令,会立即派差役来拿我去大堂问罪,但老爷一向睿智通达,自然和别人不一样,因此,老爷觉得不妨先来这里探访我,观察我的举止言行。”

洪参军见他这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听他这一番不冷不热的话,气得跳了起来,高声说道:“老爷,这狂生如此无礼,怎能容他胡言!”

狄公抬手,淡然一笑,制止道:“洪参军不要动怒,吴相公与我素不相识,今日却一见如故,坦诚相见,我对他倒是很喜欢。”

洪参军面带怒色,闷闷不乐地坐下。狄公又对吴峰说道:“吴相公真不愧是个痛快人,我也要像你一样直来直去。我问你,令尊是当今兵部大员,位列朝班。你出身如此高门,不想在京城养尊处优,享受富贵,却只身来这穷乡僻壤久居,这是为什么?”

吴峰瞥了一眼墙上的画轴,回答道:“老爷有所不知,容晚生慢慢道来。三年前晚生参加科举考试,考中了秀才。本应发奋进取,在殿试中金榜题名,也好留下美名,光宗耀祖。但晚生却不思上进,把仕途的荣辱看得很轻,所以决定中途辍学,专门从事绘画。此举违背了家族的期望,辜负了父母的养育之恩,让家父大为失望。但他最终拗不过晚生,于是写了推荐信,把长安城中两位绘画大师聘到家中,拜为老师。两位老师自然是悉心教导,诲人不倦,晚生有这样的良师亲自指点,虽然算不上学而不厌,开始时倒也用心学习。有了这样的教育,晚生自然逐渐入门,学业日益长进。但时间一久,晚生见他们二人的画风古板,墨守成规,便渐渐产生了改换师门的想法。

“半年前,晚生在长安城中偶遇一位从西域来的头陀。看见他用‘凹凸法’所作的画色彩鲜艳,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出神入化,晚生眼界大开,明白我们大唐的绘画艺术要获得新生,就必须学习这种画法和风格。从此晚生心中无法平静,心想何不率先开拓,独辟蹊径?所以决定亲赴西域,以求探寻艺术的真谛。”

狄公冷冷地说:“在本县看来,我大唐的书画、舞乐、建筑、雕塑、工艺、百戏等各种艺术光辉灿烂,扶桑、泰西等地都自愧不如,远远落后,实在看不出有哪个番邦胡国能成为我们的老师。不过,对于绘画之事,本县不敢自称是行家里手,但也知道‘凹凸法’自隋朝就有了,不需要你到西方去求师。你接着说!”

“家父心肠慈善,经不起晚生花言巧语地劝说,给了我一路的路费,心想年轻后生少不更事、好高骛远,一旦碰壁自然会回心转意,总有一天会重返家乡,安分地追求仕途。晚生在京城时只埋头学画,却不知道通往西域的路早已改道,所以两个多月前还稀里糊涂地来到了兰坊。到达之后才知道,城西边界外是一片荒原,只有一些不识字的番胡在那里渔猎游牧。这样一来,我自知一时去不了西域,便在此住了下来。”

狄公问道:“你既然立志去西域学画,为什么不赶快离开这里,先北上再西行呢?”

吴峰苦笑道:“这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实不相瞒,晚生生性懒惰,做事往往半途而废,完全没有坚持不懈的奋发精神,又兼耳根软、心思活,容易见异思迁、朝三暮四。不知为什么,我只觉得在这里十分舒心,心想不妨多住些时日,借此练练画也好。再者,我对这个住处十分满意。晚生平时喜好喝酒,恰好和这酒店掌柜同住一楼。这位店家开业多年,凡是美酒,他一看便知。他的店铺虽小,但所存的陈年佳酿却不亚于京城的各大名店。晚生每日在此饮酒作画,好不快活,所以去西域求师的念头也就渐渐淡薄了。”

对于这番议论,狄公没有表示赞同或反对,只是说:“我再问你,昨日夜间从一更天到三更天你在哪里?”

吴峰立即回答:“在这里!”

“有谁能作证?”

吴峰摇头回答:“无人作证。昨晚晚生既不知道丁虎国被人暗算,也不知道丁禕会诬陷我杀人,哪里会想到需要证人呢。”

狄公走到楼梯口,招呼掌柜,问道:“我和吴相公说笑,我说他昨晚离店外出访友,午夜后才回来,他却说大门未出、楼梯未下,你替我们说句公道话,昨晚他出门了吗?”

掌柜抓耳挠腮,嘻嘻一笑说:“客官,恕在下不能从命。昨晚小店生意十分兴隆,酒客来来往往,吴相公有没有出门,我实在无暇顾及。”

狄公摇摇头,手捻长须,对吴峰正色道:“丁秀才报称你在他宅邸四周布下眼线,图谋不轨!”说完,一双锐利的眼睛直盯着吴峰。

吴峰闻言朗声大笑:“好一个弥天大谎,可笑!可笑!想那丁虎国虽名为高贵的良将,实则如同粪土,对于这个冒牌将军,晚生一向不屑一顾,怎么会花银子派人监视他呢?”

“听说令尊当年曾入朝奏本参劾他,你可知他犯了什么罪?”

吴峰严肃地说:“那老贼贪生怕死、卖国求荣,为了自身苟延残喘,竟不惜用我八百将士的头颅换他一条狗命。我一府的军兵士卒都被番兵剁成肉泥,无一幸免。丁虎国理应千刀万剐,无奈当时军中对朝廷重用某些庸才懦夫颇为不满,为了安定军心、防止哗变,圣上御批不让朝中大将的肮脏罪行公之于众,一面将丁贼革职为民,赐他告老还乡,永不面君。”

狄公沉默不语,沿墙走动,端详起墙上吴峰的画作来。只见画的都是佛门的众圣诸神,其中观音画得尤其见功夫,有的独坐莲台,有的则有众神相伴。

看了一阵,狄公转身对吴峰说道:“恕我直言,对于你这新的绘画风格,我却不认同。这或许是初看不顺眼,多看也就习惯了。不知你可否割爱,赠我一幅画,我闲暇时也可细细观赏。”

吴峰心中疑惑,不禁瞥了狄公一眼,犹豫了一阵,最终从墙上取下一卷中幅画轴,画上居中坐着观音,有四位神仙伴随左右。吴峰将画轴展放在画案上,从一旁的袖珍黑檀木架上取下一枚小巧的白玉印章,在朱红印台上蘸了印泥,盖在画轴的一角。只见一个稀奇古怪、弯弯曲曲的“峰”字映入眼帘,由此可见这印章雕刻得多么精细。吴峰将画轴卷起,呈给狄公,问道:“老爷今日到底要不要抓我?”

狄公冷冷地说:“看来你心中有犯罪感,包袱沉重。不,本县并非来抓你,不过,你必须留在这家酒店里,未经县衙许可,不得走出大门一步。你好自为之,告辞了!”

狄公与洪参军走下楼去,吴峰行稽首大礼,却没敢送到大门。

二人出了店门,洪参军恼怒地说:“吴峰那家伙要是在老爷的法堂上被拶了十指,绝不敢如此放肆!”

狄公笑道:“吴峰虽聪明异常,但他却走错了第一步棋!”

此时陶甘与乔泰正在狄公的内衙静候。他们下午在钱宅取了几起敲诈案件的证词,陶甘又证实了刘万方在堂上所供关于钱牟的各项内容确实与事实相符。钱宅的事无论大小,钱牟都独断独行、事必躬亲,两名策士只不过是他身边的摆设。然而每当主子发话,他们总是卑颜屈膝、连声应和,句句照办。

狄公回到内衙,洪参军献上茶来。狄公呷了几口,从袖中取出画轴展开,说道:“陶甘,你把这幅人物画与倪寿乾的风景画并列挂在对面墙上,让我们仔细看看。”

狄公对着两幅画默默端详了一阵,良久才说:“要解开倪寿乾遗嘱及丁虎国遇害之谜,答案恐怕只能从这两幅画中寻找!”

洪参军等三人闻言都觉得莫名其妙,不约而同地转过凳子,也对着画轴端详起来。

马荣进入内衙书斋,见到这不同寻常的情景,大为惊奇。

狄公命令道:“马荣,你也坐下,我们一起好好观赏研究这两幅画。”

陶甘起身,背着手站在风景画前,过了一会儿转身摇头说:“一开始我以为枝叶之间或山石轮廓中藏有极细小的文字,但仔细看了,却没看出一个字来。”

狄公手捋长须,说道:“昨日夜间,我对着这幅画苦思冥想了近两个时辰,今日早晨又一寸一寸地细细看了,实话告诉你们,我至今对这幅画的秘密仍一无所知。”

陶甘捻弄了一阵短须,问道:“老爷,画轴背后的夹层中会不会藏有字条之类的凭证?”

“我也想到了这一点,因此把画对着强光看过,如果夹层中另有纸张,就会立即显现出来。”

陶甘又说道:“当年我在广州落魄时,曾学过裱糊字画的技艺。我想打开画轴的夹层,把锦缎边框也拆开看看,还要查一查画轴顶端及底部的木棍是实心还是空心,倪寿乾把一卷细字条藏在空心木棍中也未可知。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如果你能把画轴恢复原状,拆又何妨?我心想,倪公若把秘密藏在这样一个地方,未免有点鲁莽草率,也不符合他智慧超群的特点。不过,为了解开画轴之谜,即使是最小的机会我们也不要轻易错过。至于吴峰的这幅画,情况则完全不同,它向我们提供了一条直接的线索。”

洪参军闻言,急忙问道:“老爷,此话怎讲?这幅画可是吴峰自己选了送给你的。”

狄公笑着说:“洪参军你有所不知,吴峰在这幅画上露出了破绽,可他自己完全没察觉。他可能以为我不懂鉴赏艺术品,谁知我一眼就看出了画中被他忽略的东西。”

狄公又喝了口热茶,让马荣传缉捕方正来内衙书斋商议事情。

方正行礼后站在书案前,问道:“老爷唤我,有什么差遣?”

狄公让他在案前木凳坐下,认真看了看他,说:“你女儿黑兰在我家伺候上下,做得很出色,我夫人常夸她心思灵巧、做事勤快。”

方正谢道:“老爷过奖了!”

狄公接着说:“今天请你来,是想和你商量件事。你女儿现在我家,不说吃穿,至少有了安稳的落脚地,让她离开我也不忍心,何况你长女白兰至今生死未卜,就更不忍了。但我急需派人去丁宅打探情况,黑兰是最合适的人选。丁虎国下葬前,丁宅肯定忙乱,临时增加帮工是必然的,要是黑兰能以婢女身份去丁家帮忙几天,一定能从奴婢口中探到许多内情。你是她父亲,没有你的许可,我不好自作主张。”

方正从容地说:“老爷救我于水火,就是再生父母,又蒙您抬爱,我正愁无以为报。如今老爷有用得着小女的地方,我方家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况且黑兰心眼灵活、有胆识,正适合担当此任。老爷不必多虑,尽管派她去吧。”

马荣在一旁听了,心神不宁,忍不住插嘴:“老爷,我觉得陶甘更适合这差事,为何不派他去?”

狄公早已明白马荣阻拦黑兰去的用意,瞥了他一眼说:“主子的一言一行,总瞒不过奴婢的耳目,从婢女口中探丁宅内幕是最好的办法。方缉捕,立刻让黑兰去丁宅!”又对马荣和陶甘说:“你们二人今夜就去永春酒店布哨,马荣明哨,陶甘暗哨。马荣要装出怕被吴峰发现的样子,但要让他知道你是官府派来监视他的,还要给他机会偷偷离开酒店。马荣,这吴峰有点小聪明,你得拿出全部本事和他周旋。陶甘要做真正的眼线,不动声色、隐藏好自己,要是看见吴峰甩掉马荣离店,你就暗中跟上,弄清他去哪、做了什么。要是他想离城逃跑,你就现身拘捕他。”

陶甘擅长这类差事,听了很高兴,说:“老爷放心,我和马荣演这种双簧不止一次了,配合最默契,保证不误事。现在我就拿走倪公的画轴,浸在水里,明早好取下衬里。晚餐后就和马荣去永春酒店。”

陶甘和马荣走后,狄公与乔泰、方正商量钱宅善后事宜,决定把钱牟的妻妾遣回娘家,奴婢杂役由县衙预发一个月工钱后就地释放,只有管家暂不放,等日后审问清楚再处理。

乔泰报告说数十名军卒都遵纪守法,他每天早晚亲自带队操练骑射从不间断,还说军卒们都很敬畏凌队正。

乔泰和方正走后,狄公靠在椅背上,想到虽与乔泰共事多年、情同手足,却对他的身世了解甚少。只知道他早年和马荣在绿林结为兄弟,但对他更早的生活一无所知。这对盟兄弟虽有很多共同之处,但谈及身世时,马荣总是滔滔不绝,乔泰却向来沉默躲闪。连日来乔泰在兰坊勤练军马、巡察军务还乐在其中,狄公弄不清他以前是否是职业军官,决定弄清楚,但眼下急务多,暂时顾不上。狄公长叹一声,低头看见案头陶甘呈上的公文,钱牟的桩桩罪行都记录在案,便打开案卷默默研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