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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趣网 > 历史军事 > 古典白话合集 > 大唐狄公案 71到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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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迷宫案 第十一章

马荣心想,既然要让吴峰看出自己是官府的人,乔装打扮就没必要了,于是只把差官戴的黑帽换成了百姓常戴的尖顶小帽。陶甘则换了一顶黑色轻纱弁帽。

出发前,两人在值房里仔细商量对策。

马荣说:“我想让吴峰知道我是县衙派来监视他、防止他离开酒店的,这事不难,难的是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要是他离店外出,还想在途中甩掉我,该怎么处置?”

陶甘摇头道:“依我看,他不至于这样。你想,吴峰不知道你具体领了什么命令,在他看来,只要他外出,官府肯定会起疑心,你就会当场抓他,这个风险他绝对不敢冒。我唯一担心的是他根本不想逃,而是乖乖待在店里不出门。不过万一他真溜出来了,你也别担心,他就算有七十二变,也逃不出我的手心。”

二人计议妥当,出了县衙。马荣在前,陶甘在后,拉开一段距离,径直往永春酒店走去。洪参军之前把去酒店的路给马荣讲得很清楚,两人很顺利就找到了地方。

马荣到酒店门口时,看见店内酒坛摆放整齐,两盏彩纸灯笼高悬梁下,照得酒坛上的红色标签闪闪发亮。掌柜正低头给客人打酒,两名闲汉靠着柜台,酒还没到就先伸手抓起盘中的咸鱼吃了起来。

酒店对面有一所宅院,门廊高大,大门漆黑,一看就是殷实人家。马荣走上前,倚着门廊站定。他抬头望去,酒店楼上灯火通明,窗纸上有个人影来回移动——显然吴峰正在楼上专心作画。

马荣探身朝街两头望了望,没看见陶甘的踪影。他笼起双手,打算在廊下久候。

这时,那两名闲汉喝完一壶酒正要离开,忽见马荣身后的大门突然开了,一位老翁由家奴搀扶着走了出来。老翁看见马荣,问道:“朋友,你在这儿干什么?莫非想见我?”

马荣没好气道:“谁想见你!”说完转身靠在门柱上。

老翁恼了:“这是我家宅院,你要是没事,就请让开!”

马荣高声反驳:“宅子是你的,可这条街不是你的,谁不能站?”

“你要是赖着不走,我就叫更夫把你送衙门见官!如今狄老爷为民做主,还怕你撒野?”

马荣早就想发作,见老翁非要自讨没趣,便破口骂道:“你这老东西好不识抬举!爷就在这儿站着,你有本事赶我走啊!”

此时,两名闲汉正背靠柜台,托着下巴津津有味地看热闹。楼上的窗户开了一扇,吴峰探出头高声煽风点火:“老丈,这口气怎么能咽下去?别看那家伙撒野,其实色厉内荏,别便宜了他!”

家奴问:“主人,我去把家丁都叫来?”

马荣毫无惧色,吼得更凶:“叫你那帮杂碎全来,爷奉陪到底!”

老翁见马荣身材高大、一副好斗的架势,心想来者不善,不如自认晦气、忍让一步。于是说道:“自古君子动口不动手,让他在那儿站到骨头烂吧!”说完拂袖而去,家奴“砰”地关上门闩。吴峰见状大失所望,缩回脑袋关上了窗户。

马荣摇摇晃晃走到酒店,两名闲汉连忙在柜台边给他让出道。马荣瞪了他们一眼,冷冷问:“你们莫不是对面那家的家丁?”

一人答道:“好汉别误会,我们住在隔壁街,对面那个老学究是开私塾的,最无礼了。”

另一人说:“我们才不是来听他之乎者也的,只认得这柜台,每晚来喝一盅消消乏。”

马荣朗声大笑,拍拍袖中碎银对掌柜喊道:“掌柜的,好酒好肉尽管上,一会算账!”

掌柜连忙上前招呼,斟满三盅酒,又添了一盘五香牛肉和一碟咸菜,问道:“客官从哪儿来?”

马荣一饮而尽,等掌柜续上酒才说:“我主人王掌柜是京城春茗茶庄的店主,我们从兴安运来三车上等砖茶,打算去河西边界外卖,今天下午刚到。主人念我一路辛苦,赏了三两碎银,让我好好逍遥。我本想找个地方歇歇脚,没想到走错了路。”

掌柜说:“客官说得是,这方面小店帮不上忙。不过此地倒有两处风月场所,只是离小店远。”没等马荣开口,掌柜又奉承道:“但依我看,这里的女子多是山野村姑,哪配得上您这京城来的贵客?您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定有不少趣闻,不如讲讲路上的奇事,让我们开开眼界。”

掌柜的邀请正中马荣下怀——他显然是看上了马荣袖中的三两银子。掌柜请马荣进店,还说:“第一巡酒算我请您的,分文不取。要是味道不好,只管说,我另开新坛。”

两名闲汉正想白吃白喝,见状立刻来了兴致,一人对马荣说:“您这么一条好汉,路上不知打跑了多少响马!”

马荣不理会他们的吹捧,说话间四人进店在八仙桌边坐下,马荣特意选了面对楼梯的座位。掌柜也来凑趣,四人围坐一桌,顿时杯盏交错、酒酣话多。马荣绘声绘色讲起恐怖故事,三人听得毛骨悚然。

几个故事讲完,吴峰从楼梯口下来,走到半路停下,用锐利的目光扫了马荣一眼。掌柜见状说:“吴相公,来陪我们喝几盅,这位客官讲的故事可有趣了。”

吴峰答道:“我正忙着,失陪了。不过夜深我要下楼吃夜宵,别忘了留酒菜!”说完又上楼去了。

掌柜介绍道:“这是我的房客,风流倜傥,等他下楼你们见见。”说着又斟满四盅酒。

另一边,陶甘见马荣走进酒店对面的门廊,便猫腰钻进一条黑洞洞的背街小巷,迅速脱下衣袍反穿在身上。

陶甘的这件褐色夹袍构造奇特,外层是上等绸缎,十分华丽,内里却用粗麻布拼接而成,上面有几处污渍,还缝着歪歪扭扭的粗布补丁。他的帽子也很特别,摘下来一拍就变得扁平,和乞丐常戴的小帽几乎没什么区别。

陶甘把自己扮成乞丐后,来到酒店后院墙外,在地上找了个破酒坛,滚到墙根立起来,自己站上去,双肘刚好能搭在墙头上。他把下巴枕在交叉的手臂上,不慌不忙地观察着酒店。

酒店楼下的店堂后墙没有窗户,楼上的窗户透出光亮。院子里有许多空酒坛,分成两排整齐堆放着。二楼窗外有个狭窄的阳台,上面摆着一排盆花。下面是酒店灰泥砌成的后墙,一扇小角门虚掩着,门旁有个抱厦,估计是小厨房。陶甘心想,如果吴峰从阳台爬下来逃跑,确实不费什么力气。

陶甘耐心等待着。果然不出所料,不到半个时辰,房间的后窗慢慢打开了,吴峰探出头来向四周张望。陶甘一动不动地趴在墙上——他周围一片漆黑,吴峰从亮处是看不见他的。

吴峰见周围没动静,便从窗台上爬下来,蹑手蹑脚地沿阳台走到抱厦上方,翻过栏杆跳到抱厦屋顶,又趴在房上往下看,在酒坛间选好落点后轻轻跳下,落到两排酒坛之间的空地上,快步钻进酒店和邻居之间的小过道里。

陶甘跳下酒坛急忙追去,刚绕过院墙角落,就和吴峰撞了个满怀。陶甘骂骂咧咧,吴峰却像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地朝大街走去。陶甘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街上行人很多,陶甘不用特意躲在暗处;而且吴峰的幧头样式古怪,陶甘跟着他,不怕被甩掉。

吴峰一直向南走,突然拐进一条行人稀少的小街。陶甘紧跟不舍,同时解开小帽中间的纽扣,帽子立刻变成了百姓常戴的尖顶高帽。他又从袖筒里取出一根一尺左右长的竹管,三抽两拽,把套在里面粗细不同的四根小竹管节节拔出,变成了一根手杖。陶甘拄着手杖,摇身一变成了个老者,稳步向前,一直走到离吴峰很近的地方。

吴峰又拐弯进了一条小巷。陶甘见巷子里空无一人,意识到他们已经到了离东城墙不远的地方。吴峰似乎对这一带很熟悉,只见他一闪身又拐进一条岔道。陶甘在转弯处定睛一看,原来是条死巷,尽头是一座小庙的山门,木门已经没了,庙内一片漆黑,显然是座荒庙。

吴峰径直走向破庙,到庙前停下,回头朝巷内看了一眼。陶甘急忙缩回脑袋。等他再探头时,吴峰已经进了庙。陶甘又静候片刻,才从藏身处出来,悄悄走向寺庙。到庙前抬头细看,见山门上方的砖墙中用琉璃瓦嵌着三个字,虽然历经风雨侵蚀,仍能依稀辨认出是“三宝寺”。

陶甘上了台阶进庙,只见大雄宝殿空空荡荡,房顶有几处塌陷,抬头能看见天上的星星。他踮着脚尖走到大殿深处,没看到吴峰的身影。走到后门,刚探出头又缩回来躲到门柱后——原来大殿后门通向一个有围墙的荒园,园中央有个小池,水很清澈,吴峰正独自坐在池边的石凳上,双手托腮,对着水池出神。

陶甘心想:“原来这里是他秘密约会的地方!”他找到一个洞窗龛坐进去,从那里能看见吴峰的一举一动,吴峰却看不见他。陶甘定了定神,闭上眼睛竖起耳朵细听,不敢一直盯着吴峰——他知道很多人对被暗中观察很敏感。

吴峰起初静坐不动,后来偶尔从地上捡几块石子投进池里消遣,又起身在园里踱步。他显然有心事,像是在等人,等了很久没等到,显得坐立不安。过了一会儿,吴峰闷闷不乐地离开小园朝大殿走来。陶甘连忙缩进窗龛,身子紧贴着石墙。

吴峰匆匆按原路返回,走到酒店所在的小街时,停在街角朝街心张望,见马荣不在,便大步钻进酒店和邻居之间的夹道里。陶甘长舒一口气,返回县衙。

此时酒店里依旧笑语喧哗,热闹非凡。马荣讲完故事后,掌柜也讲了几则,两个闲汉听得眉飞色舞,不停地拍案叫绝。最后吴峰下楼入座,大家一起喝酒。

马荣向来酒量很大,虽然喝了两壶酒,头脑仍很清醒,心想如果把吴峰灌醉,说不定他会酒后吐真言。主意已定,他开口道:“听说吴先生也是长安人,这么说我们还是同乡。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今日一见如故,必须喝个一醉方休!”大家都表示赞同。于是众人觥筹交错,划拳行令,开怀畅饮,这场热闹的酒局惊动了街坊四邻,几个月后仍是附近居民街谈巷议的话题。

吴峰先把半壶名为“透瓶香”的上等好酒倒进碗里,一饮而尽,权当垫底,然后和马荣对饮,说说笑笑间又一连喝了三壶。马荣已经连续喝了两个多时辰,渐渐感到酒劲上来,只能强打精神奉陪,原本想打探的话早忘到了九霄云外。两个闲汉此时都已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离座出门了。吴峰喝了两壶酒,反而更有精神,又和马荣斗酒,喝了两壶。马荣早已招架不住,说话开始颠三倒四。吴峰又要了一壶名为“出门倒”的烈性大曲,和马荣各分一半喝下。此时吴峰也面色红润,额头上汗珠直冒,便把幧头摘下来扔到屋角。两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又是拍掌又是大笑,乱作一团。

过了午夜,这场酒局才散。吴峰摇摇晃晃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楼梯走去,边走边哼着:“一见如故,一醉方休,妙!妙!”掌柜扶着吴峰上楼时,马荣悄悄滑到方桌底下,没等掌柜下楼,就已经鼾声如雷了。

第四部 迷宫案 第十二章

第二天早上,陶甘去内衙书斋时经过中院,看见马荣双手抱头蜷坐在院中石凳上,便停下脚步问:“马荣弟是身体不舒服吗?”

马荣头也不抬,胡乱挥了挥右手,哑着嗓子说:“陶大哥你先去吧,让我在这儿休息一会儿。昨晚我和吴峰一起喝酒,夜深了就在店里住了一晚,正好借机多打探些吴峰的情况,今天一早才跑回县衙。”陶甘将信将疑,说:“我这就去内衙向老爷复命,你得跟我一起去,听听吴峰的消息,也看看我给老爷带了什么。”马荣没办法,只好站起来跟着陶甘进了内衙书斋。

狄公正在书案后埋头批阅公文,洪参军在一旁品茶。没等两位亲随请安,狄公就抬头问:“你们二人日夜当差,辛苦奔波,不知吴峰昨晚有没有出门?”

马荣揉着额头,一脸愁容地说:“老爷,我身体有点不舒服,复命的事让陶甘代劳吧。”狄公一看,马荣脸色憔悴,确实像生病的样子,便转向陶甘让他禀报。

陶甘把自己如何跟踪吴峰到三宝寺,以及吴峰在庙里的奇怪举动原原本本讲了一遍。狄公听后皱起浓眉,沉思片刻说:“这么说,那个姑娘最终还是没露面!”洪参军、陶甘和马荣都听得一头雾水。

狄公起身将吴峰送的画轴铺在书案上,用镇纸压住两端,又用白纸盖住画面,只露出观音菩萨的脸。“你们都来仔细看看这张脸!”

陶甘和洪参军站起来低头看画,马荣刚起身就因为头痛欲裂又坐下了。陶甘看了一阵,从容地说:“老爷,我觉得这不是寻常菩萨的脸。佛门女神向来面目安详、不露表情,但这头像更像一个活生生的年轻女子的肖像!”

狄公听了大喜:“正是如此!昨天我在永春酒店楼上看吴峰的画,发现所有观音像都是这张脸。我猜吴峰一定深爱着一位姑娘,她的形象在他脑中挥之不去,所以画女神时就把她的特征画了进去,可能他自己都没察觉。吴峰作画很有功底,这画肯定是那姑娘的肖像。我断定他留在兰坊不肯走,就是为了这个姑娘。吴峰和丁虎国的死有什么关联,或许能从这姑娘身上找到线索。”

洪参军说:“想知道这姑娘的行踪不难,我们去那座古刹周围找找看。”狄公称赞:“这个主意好!你们三人把画像上的特征记清楚,方便辨认姑娘的相貌。”

马荣呻吟着站起来,看了几眼画像,又急忙用双手按住太阳穴闭上眼。陶甘打趣道:“马荣,你哪里不舒服?莫不是酒瘾又犯了?”马荣没理他,睁开眼慢吞吞地说:“我觉得见过这姑娘,不知为什么看着很面熟,但就是想不起在哪儿、什么时候见过。”

狄公把画轴卷起来,说:“等你酒醒了,也许就想起来了。”又问陶甘:“你手里是什么?”

陶甘小心打开一个小包,露出一块木板,上面方方正正贴着一张薄纸。他把木板放到狄公面前:“老爷请看,这张薄纸还没干,很容易撕破。今早我揭开倪公画轴的衬里,发现这纸糊在锦缎边框里,仔细一看,果然是倪公临终留下的遗嘱。”

狄公俯身一看,脸色骤变,气得揪了好几把胡须。陶甘摊开手,一脸无奈:“老爷,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倪夫人表面贞烈,暗地里却藏奸耍滑,一直在骗我们。”

狄公把木板推向陶甘,命令:“大声念!”陶甘领命念道:

本人——倪寿乾自知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特立遗嘱如下:

我去世后,家产本应由二子共同继承,然填房梅氏一向负我,所生幼子倪珊亦非我之骨肉,故身后一切家产均归长子倪琦独有。琦儿乃我倪门正宗苗裔,盼其接续香烟,荣宗耀祖,我则虽死无憾,含笑九泉。

立嘱人:倪寿乾私章

乾封元年九月十五日

停了一会儿,陶甘又说:“我把遗嘱上的印章和倪公画轴上的印章对比过,一模一样。”内衙里一片寂静。

狄公沉思良久,突然坐直身子,一拳砸在桌上:“这遗嘱是假的!”陶甘疑惑地看向洪参军,洪参军连连摇头,马荣也斜眼望着狄公。

狄公叹道:“我说遗嘱有诈,不是凭空猜测,听我解释就明白了。倪寿乾是个智慧过人、有远见的人,长子倪琦心术不正,向来忌恨同父异母的弟弟倪珊,他怎么会不知道?倪珊出生前,倪琦一直以为自己是家产的唯一继承人,现在多了个倪珊和他平分,他怎会甘心?倪寿乾临终时,肯定想到要保护妻儿,让他们免受倪琦欺凌。他清楚,别说把家产全给倪珊,就算平分,让他们分家,倪琦也不会放过倪珊。兄弟争斗还好,但谋财害命恐怕难免。因此,倪寿乾表面上剥夺了倪珊的继承权。”

洪参军连连点头,瞥了陶甘一眼。狄公接着说:“同时,他把真正的遗嘱藏在画里。我猜他是想把一半或大半家产分给倪珊,这从他病榻前嘱咐后事的奇怪做法能看出来。他说画轴归倪珊母子,其余家产归倪琦,但‘其余’到底指什么,他没明说。倪寿乾老谋深算,用心良苦,想用这种方法保护幼子,直到他成年继承遗产。他希望十年后能有聪明的县令解开画轴之谜,把倪珊应得的财产还给他。所以他嘱咐妻子,每任新县令上任就献上画轴,请其查验。”

陶甘插话:“老爷,我们只听了倪夫人的一面之词,说不定倪公从没这么吩咐过。我觉得遗嘱里说倪珊是私生子,可能不是假话。倪寿乾一向光明磊落、宽宏大量,不想让长子倪琦报仇,给倪珊母子留条生路,但又不甘蒙冤,所以把遗嘱藏在画轴夹层,希望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一旦有县令发现秘密,就能据此为倪琦开脱,驳回倪夫人母子的财产要求。”

狄公仔细听完,反问:“如果像你说的,倪夫人急切盼望揭开谜底,又怎么解释?”

陶甘回答:“有道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女人常常把这看得过重。我觉得倪夫人一心以为倪寿乾出于宽厚仁爱,不计前嫌,可能在画轴里藏了银票或寻宝秘诀,补偿她一半家产的损失。”

狄公摇头道:“你这说法虽然有些道理,但和倪寿乾一生的为人很不相符。我认为,这份遗言其实是倪琦伪造的。倪寿乾可能在画轴里藏了一份无关紧要的凭证,用来转移倪琦的视线,让他上当受骗,而把真正的遗嘱藏在别的地方。我曾说过,倪寿乾智慧超群,如果他把重要秘密藏在普通人都能发现的地方,这做法未免太拙劣了。在我看来,真正的秘密一定藏在画面上,只是非常巧妙,隐藏得很深,不是慧眼识珠的人根本发现不了。倪寿乾担心倪琦怀疑画中藏有价值连城的东西,从而把画毁掉,于是在夹层中做了手脚,目的就是掩人耳目,让倪琦发现后,不再去寻找真正的秘密。

“倪夫人对我说,倪琦把画拿过去,几天后才还回来。这样一来,倪琦就有足够的时间找出夹层里藏的东西,然后用这份假遗嘱取而代之。这样,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陶甘说:“老爷分析得头头是道,自然有一番道理,但我还是觉得我的浅陋之言也不全是迂腐之论。”

洪参军说:“自古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想只要弄到倪公的手迹,这个难题就能迎刃而解。只是画题是用半隶半篆的古体写成的,这份遗嘱是否出自倪公之手也就无从查验了。”

狄公说:“我早就想见倪琦一面了,今天下午就去拜访他,找机会弄来倪寿乾的手迹和签名样品。洪参军,你立刻去倪宅,递上我的名刺,就说我要登门拜访。”

洪参军等三人告辞离开。走过衙院时,洪参军对马荣说:“我们先到值房坐一会儿,你喝上几杯浓茶,自然就醒酒了,等你酒醒了,我再去倪宅也不迟。”

马荣欣然同意。

方缉捕正在值房桌边和儿子闲聊。方虎眼尖,看见洪参军等三人进来,连忙起身让座。

大家围桌而坐。洪参军随即让当值衙卒沏茶伺候。方正说:“刚才我正和儿子商量去哪里寻找长女的下落,不知诸位有什么高见?”

洪参军呷了一口茶,开口道:“方缉捕,有句话本不想对你说,怕说出来让你伤心,如今你既然问了,说给你听听也好。我只怕白兰有了秘密情侣,她二人早已远走高飞了!”

方正闻言连连摇头,说:“常言道龙生九子,我家黑兰和白兰在脾性上可谓大相径庭。黑兰一向任性,我行我素,从长到膝头那么高时,做事就有自己的主见了,她实在不该是个女孩子。而白兰却生性娴静美好,素来娇羞温婉,从不越轨行事,结交男友并和他私奔这种事,她是绝对想不到也做不出来的!”

陶甘说:“既然如此,我们就得做最坏的打算了。会不会是歹人把她掳走,然后卖给了烟花场所?”

方正点头,愁容满面,叹道:“陶大哥说得对,我们该去风月烟花场所查访一番。本城这样的地方有两处:一处在城西北,叫北寮,里面都是些番女胡伎,当年通往西域的路经过兰坊时,北寮最为繁华。如今去西域的路改道了,北寮也就萧条冷落下来,渐渐成了泼皮、闲汉、乞丐、小偷出没的地方。另外一处名叫南寮,从城东南角的荷花池过去就是,本城上等的风月场所都集中在这里。这里只有汉家姑娘,有的还读过几年书,琴棋书画、歌舞弹唱样样精通,不亚于都市大埠中的歌伎舞姬。”

陶甘捻弄了一阵左颊上的三根黡毛,开口道:“我觉得应该从北寮查起,上等的风月场所大多奉公守法,不会贸然接纳不明不白的女子,干逼良为娼的勾当。”

马荣一只大手轻拍方正的肩膀说:“方缉捕不要烦恼,一旦丁虎国命案有了眉目,我就去老爷面前请求差事,把寻找你长女下落的事交给陶甘和我二人,陶甘出点子,我出力气,还怕找不到她吗?”

方正凄然泪下,向马荣道谢。

黑兰一身侍婢打扮走进值房。马荣见了,似乎酒已经全醒了,凑上前问道:“黑兰姑娘,这次去丁宅帮忙,一切都好吗?”

黑兰没有理会他,向方正施了一礼说:“父亲,女儿有事要禀报老爷,请带我去见他。”

方正起身,说了声“少陪了”,便告辞众人离去。洪参军也随即出了值房,径直去倪宅投名刺通知去了。

狄公独自坐在内衙书斋,双手托腮,眉头紧锁,苦苦思索。抬头猛然看见方正父女进来,不觉转忧为喜。方正让黑兰上前请安,狄公连忙说:“罢了!黑兰,把你打探到的情况慢慢说给我听。”

黑兰委婉地陈述,把她在丁宅的所见所闻讲了一遍。从黑兰口中,狄公了解到了丁宅的许多内情。

原来丁虎国非常害怕有人加害于他。凡是他吃的饭食,都要先取一部分喂狗,看看有没有毒。丁宅日夜关门落锁,凡是有宾客来访,家奴都要开门后再把门锁上,客人离去时仍然要开门锁门,如此循环往复,实在让人烦恼。再者,丁虎国整日疑神疑鬼,对家奴侍婢谁都不放心,因此众奴仆都不愿在丁家侍候,长的干三个月五个月,短的干一个月两旬就卷起铺盖走人。

丁虎国的大夫人李氏已经亡故数年,现在是二夫人钱氏主持家务。钱氏好不容易等到大夫人去世,被丁虎国扶了正,掌了权柄,因此整天担心大权旁落,生怕别人看不起她、不听她的使唤。这样的人自然不好侍候。三夫人张氏不认识几个字,一天到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简直就是行尸走肉。但她脾气还好,只要一日三餐把她服侍得妥妥当当,就没什么事。四夫人姓王名月花,是本地人,丁虎国在大夫人亡故后才娶了她。这位四夫人正值青春年华,生得面容姣好,眼神妩媚,走起路来姿态轻盈,曼妙的身段透着一股迷人的风情。加上穿着华丽的服饰,化着精致的妆容,佩戴着繁多的首饰,更增添了几分艳丽。她整天不是变着法子从二夫人手里弄银子,就是对着镜子梳妆打扮。

丁秀才夫妇住在一座独立的精美宅院里,小两口结婚好几年了,到现在还没有孩子。少夫人相貌普通,又比丁秀才大几岁,但她博学多才,是个四书五经无所不通的才女。丁秀才是个风流少年,早就有纳妾的想法,每次和少夫人商量,她都不同意。丁秀才依然春心萌动,又想在年轻婢女中间做些寻花问柳的勾当,但宅中的侍婢都是良家女子,谁也不肯顺从他。她们本来就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也就不怕冒犯丁秀才。

狄公了解了丁宅各人的脾气性格,心想派黑兰去这一趟总算没有白费,正要夸奖她,黑兰却又开口说:“老爷,今天上午我收拾丁秀才书房时,趁机翻了翻他的信札文稿。”

狄公有些不高兴,冷冷地说:“我可没让你翻他的书房!”

方正听了,生气地瞪着女儿。

黑兰脸上泛起红晕,连忙解释:“老爷,我在一只抽屉的最里面看到丁少爷写的一札诗稿和书信,出于好奇就打开看了。诗文的文笔、格律我一窍不通,但从能看懂的几句内容来看,写得十分奇特,和一般的不一样,所以我把诗稿和书信拿出来,请老爷过目。”说完,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恭敬地呈上。

黑兰如此冒失,一旁的方正早就气坏了。狄公瞥了他一眼,低头翻看诗稿和书信,说:“都是些描写男女情爱的诗,有的词句很不雅,你看不太懂反而是好事。书信也都是情书,无非是写些风月情爱之事,落款都是‘禕跪拜’。这些艳诗情书都没送到情人手中,丁禕明显是借作诗写信来发泄爱慕之情。”

黑兰插嘴说:“少夫人是有名的才女,丁少爷本该给她写这些才对。”

方正本来就有气,又见女儿如此放肆,再也忍不住,伸手一巴掌打在黑兰脸上,高声骂道:“小贱人!老爷不问你,你还敢多嘴!”又转向狄公道歉:“都怪我家教不严,这丫头举止粗野,还请老爷大度包容!”

狄公说:“方缉捕不要这样,等我们把这起命案了结,我要为令爱挑选女婿、主持婚礼。再任性的姑娘成了家,整天忙着孝敬公婆、侍候丈夫、疼爱孩子,自然就安分了。”

方正连连拜谢。黑兰挨了父亲打骂,又气又恼,但终究没敢再说话。

狄公食指轻敲着书信和诗稿,对黑兰说:“你听着,我马上让人把它们誊抄清楚,今天下午你把原件重新放回原处。你差事干得不错,要继续多观察、多打听,但不要再去打开关着的抽屉、柜橱之类的了。明天再来向我禀报。”

方正父女离开后,狄公叫来陶甘,吩咐道:“这里有一札艳诗情信,你拿去抄录复制,再仔细从字里行间理理线索,找一找到底谁是丁禕的情人。”

陶甘瞥了一眼诗稿,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第四部 迷宫案 第十三章

狄公前往拜访倪琦,只带了洪参军和四名衙役。官轿抬过汉白玉石桥,就看见左边荷花池中有一座九重宝塔矗立在一端,十分壮观。

一行人转弯向西,沿着河道来到城西南的一片荒地。倪宅就建在这片荒地上,离水门很近,宅邸的围墙又高又厚,让人看了心生敬畏。兰坊与异族仅一河之隔,为了防备胡兵骚扰,房屋建造得坚固也是理所当然的。

门丁见到县令到来,连忙打开大门闪到一边,躬身作揖请狄公的官轿抬进大院。狄公下了官轿,客厅外早已有人走下台阶恭敬迎接。此人中等身材,肥头圆脸,眉毛稀疏,留着短须,一双鼠眼不停地上下左右打量,和他敏捷的动作、快速的言语倒很相配。他走到狄公近前,拱手作揖自我介绍道:“小民倪琦向大老爷请安。今日有劳老爷大驾光临寒舍,心中实在不安。请老爷到厅内用茶,小民也好聆听您的教诲。”

倪琦引着狄公上了台阶进入客厅,请狄公坐上座。狄公环顾四周,见厅内各种陈设都是用黑檀木精雕细刻而成,充满古色古香的韵味;墙上挂的书画也都是历代名家留下的稀世墨宝,十分名贵。

家奴献上香茗后,狄公开口道:“本县每到一处上任,都要拜访当地的乡绅巨宦、名士清流,这已成为惯例。但今日到府上拜访,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令尊在世时是朝中俊杰、国之栋梁,本县仰慕已久,甘愿做他的私淑弟子。只恨当年不曾拜识令尊尊颜,亲受他的教诲。如今听说足下在此居住,所以慕名而来,心想能与已故黜陟大使的令郎见上一面,也是一件幸事。”

倪琦听了这番话受宠若惊,说道:“老爷大驾光临,已使小民的寒舍蓬荜生辉,更承蒙您对先父如此推崇,小民当铭记于心,今生不忘。说起家父,老爷您真是说到了点子上。想他在世时,在官场中可谓出类拔萃、卓尔不群,满朝文武谁不佩服?就连皇上也对他敬重三分!说来惭愧,小民这样一条烂蛇竟是如此一条蛟龙的后代,实在不配!唉,天才,真是天赐之才。天才加上勤奋,才造就了家父这样的一代宗师。老爷不要笑话,小民天生愚钝,即便夜以继日地苦读,磨穿了铁砚,也是朽木一块,终究不可雕琢!不过小民还算有自知之明,既然自己是朽木粪土、缺才少能,也就从不考虑仕途,只求守着祖上留下的一点薄产,粗茶淡饭,安稳度日,也就心满意足了。”

倪琦搓了搓肥手,微微一笑。狄公刚想开口,倪琦又抢先说道:“早就听闻老爷学问渊博、深藏不露,我们这些凡庸之辈实在不配与老爷交谈。更何况,老爷您勤于政务、为民除害,政绩显赫,百姓口碑载道,这样的一县之主今日却屈尊到舍下叙谈,小民蒙受此等殊荣,实属三生有幸。老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钱牟,是何等的功业!说来可怜,前几任县令哪个不是在钱牟面前卑躬屈膝!记得家父生前常责怪年轻官员苟且偷安,上不想报国,下不思安民,但老爷您自然与众不同……”

对于这番阿谀奉承的话,狄公听了很不高兴,没等倪琦说完就打断他:“想来令尊一定给你留下了大片田庄吧?”

“这话没错,只是小民无能,为了整治这片田庄整日忙得不可开交。佃户倒都是些老实勤劳的庄稼汉,就是租米总是拖欠。家奴侍婢也都谨守本分,和京城里的刁民泼妇不同……”

狄公又插话道:“听说你在东城门外有一大片田庄?”

“不错不错,那确实是一片肥沃的土地。”

“那里有座迷宫很有名,本县有空倒想去看看。”

“若蒙老爷光临,真是不胜荣幸!只是那地方久未打理,迷宫已经破败不堪,看的时候多有不便。小民早想把它修整一新,但家父执意要保持原状,三令五申不许动一砖一石、一草一木。老爷,小民虽然生性愚钝,但身为子女,尽孝道的道理还是明白的,所以不敢违背父命。家父把迷宫交给一对老奴看护,老两口倒是忠心耿耿,但要把迷宫保持良好状态却力不从心。老爷,这家人当差久了就会倚老卖老,不好使唤,所以小民从未去过那里,免得那老两口搬弄是非……”

狄公说:“听说那迷宫中九曲十八弯,变化万千,因此我对宫内景象很感兴趣,不知你可曾去过?”

倪琦的一双鼠眼射出不安的光芒。

“这个确实没有。实不相瞒,宫中的秘密只有家父一人知晓,对亲生儿子也守口如瓶。”

狄公问:“迷宫的秘密,令尊的遗孀想必不会不知道吧?”

“老爷提到家慈,真是令人心酸!老爷有所不知,我幼年时,家慈就疾病缠身,虽经良医诊治,最终还是因病离世。每想起此事,我就伤心落泪!”

“令堂去世的事,本县早有耳闻,我所说的遗孀是指令尊的二房继配,你的后母梅氏。”

倪琦听了这话,愤然变色道:“老爷说的是她!不提这个女人倒也罢了,一提起她,怎能不让人痛心疾首!家父一生清风亮节、宽宏大度,却因此铸成大错,真是家门不幸!父慈子孝本是人之常情,但小民却不得不接受家父招惹来的这一错误现实,心情之苦闷可想而知。老爷,那梅氏就是个狐狸精,花言巧语哄得家父动了恻隐之心,收她做了继室。人们说‘六十老翁娶小妻,将钱买马他人骑’,这话一点不假。倪、梅两家结亲,本来门不当户不对,两人又年龄悬殊、脾性各异,再加上梅氏天生行为不端,所以这桩姻缘注定不会美满。梅氏过门后起初几天,还装出安分守己的样子,可没出满月就开始不安分,整日穿红戴绿,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专做些引人注目的事。老爷,这种行为,往小了说败坏门风、有伤风化,往大了说则扰乱纲纪、破坏准则。这都能容忍,还有什么不能容忍的?家父心里明白,但家丑实在难以外扬,只得忍气吞声,把隐衷深藏心底,就是对小民这个亲生儿子也从未吐露一字。只是到了临终时,才在病榻上对小民留下遗言,说出了心中的忧虑。”

狄公想插话,但没等他开口,倪琦又说道:“小民知道老爷要说什么。老爷会问:‘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把她告到衙门,审问治罪?’但那样一来,家父的隐私、倪门的丑事必将公之于众。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种伤风败俗的丑闻一旦传出,就会迅速扩散,用不了一天半日,全城的百姓、游民闲汉、乞丐小偷、三姑六婆就会家喻户晓。家父一生叱咤风云,仙逝后却名誉扫地、惹人耻笑,九泉之下怎能安宁?身为人子,小民我又于心何忍?”

说到这里,倪琦双手掩面,一副悲痛万分的样子。

狄公冷冷地说:“只怕此事非要弄到公堂之上不可,真是遗憾!你的继娘已在县衙将你告了,说口头遗言不足为信,要求将一半家产分给她和儿子。”

倪琦又气又恼,忘了用谦称,叫道:“好一个忘恩负义、口蜜腹剑的女人,真是厚颜无耻!老爷,我说她是狐狸精,没错吧?试想,但凡普通人,怎么会堕落到这种地步?”说完,连连摇头,叹息不止。

狄公悠然地喝着茶,等倪琦平静下来后,才说道:“本县无缘见到令尊的音容笑貌,已引为终身遗憾。但笔锋可见气概,笔势可显精神,令尊笔力雄浑、笔路洒脱,素有书法大家之称。本县心想,若能借令尊的书法一阅,也算了却一桩夙愿,不知你意下如何?”

倪琦回答说:“老爷若要借其他物品,我怎会不奉献?只是借阅家父手迹这件事,实在难以从命!家父一向深藏不露,老爷想必也有所耳闻,所以在临终时严令将他的手稿全部烧毁,一字不留,说他没有一文一字值得流传后世。家父如此虚怀若谷,实在令人肃然起敬!”

狄公又问:“令尊四海闻名,想来在这里一定有不少朋友吧?”

倪琦笑道:“这地方多年来除了老爷您,恐怕没有一个真正知书达理的人。家父自然不屑与那些村野愚夫交谈,如果他有幸与老爷相识,一定会把您当作莫逆之交,倾心交谈,乐在其中。家父在世时,主张励精图治,对整顿吏治尤其感兴趣……啊……不,家父在这里一心埋头于文学,读书之余也管理田庄里春耕、夏锄、秋收、冬贮等琐事,那梅氏能巴结上他,一个原因就是她略懂农事……啊,这简直扯得太远了!”

倪琦拍掌让家奴添上新茶。

狄公默默捋着美髯,心中暗想,这位主人十分狡猾,虽然谈锋很健,但说话空洞无物。

倪琦又滔滔不绝地讲起兰坊的气候,狄公只是慢慢喝茶,似听非听。突然,他打断倪琦的话问道:“令尊生前作画一般在哪里?”

倪琦看了客人一眼,面露难色,一时竟答不上来。他轻抚下巴,想了想才说:“东城门外别院后面有座小轩,位于花园后部,离迷宫入口很近,确实是个幽静的地方,家父生前常在那里吟诗作画。如果老门丁看管得严,恐怕家父当年用过的画案还在那里。老爷知道,老家奴……”

狄公起身准备离去,但倪琦一再挽留,又闲聊了一番,狄公好不容易才辞别主人。

洪参军在门丁值房正等得心急,见狄公终于出来,连忙张罗起轿回衙。

狄公在内衙书案后坐下,长叹一声对洪参军说:“倪琦这家伙太唠叨了,实在让人厌烦!”

洪参军急忙问:“老爷这次去有什么收获?”

“要说收获,真是少得可怜。我本想弄来倪寿乾的手稿,和陶甘从画轴夹层里取出的遗言核对笔迹,可倪琦说他父亲命令把所有书稿字画都烧掉了,所以空手而回。我又想倪寿乾在兰坊的朋友中或许有人珍藏着他的作品,没想到倪琦说他父亲在这里竟没有一个好友。我看倪琦这人十分狡猾,待人表面宽松实则防备严密,虽然口若悬河,但处处留心、时时设防。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不是滴水不漏,无意中说的一两句话,也许对我们解开画轴之谜很有帮助,这就是所谓的言多必失!洪参军,你对倪宅有什么印象?”

“我在值房等候时,和两个门丁聊了很久,他们说主人的行为有些怪异,虽然和生父一样偏执,却心胸狭窄、嫉妒贤能,完全没有他父亲的豁达胸怀。倪琦是个纨绔子弟,手无缚鸡之力,却对舞拳弄棒、摔跤格斗等习武之事很感兴趣。家丁也是经过严格挑选的,大多身强力壮。倪琦最喜欢看家丁练武比试,还把中院辟为演武场,常常一连几个时辰坐在场边为演武的家丁喝彩助威,对获胜者必定赏赐。”

狄公微微点头说:“身体肥胖虚弱的人奢望体魄强健,也是人之常情。”

洪参军又说:“两个门丁还说,倪琦曾用重金诱惑钱牟手下最优秀的剑手改换门庭,为他效力。对此,钱牟虽然不高兴,却也没有认真计较。倪琦是个懦夫,却整天盼着胡兵来洗劫兰坊,他热衷于厉兵秣马、操练家丁,原因就在这里。他甚至越界聘请了两名番胡武士来家里教家丁使用胡兵的弓箭,传授胡兵摆阵的方法。”

狄公问:“门丁有没有说倪寿乾生前对倪琦是什么看法?”

“据说倪寿乾对儿子十分严厉,倪琦非常害怕他,即使在他去世后,仍然心有余悸。甚至一见到以前的奴婢就会联想到严父,所以索性把他们全部辞退,一个不留。倪寿乾临终留下的遗言,倪琦也句句遵从、身体力行。倪寿乾嘱咐东城外那片田庄要保持原样,不得改动,倪琦自父亲死后确实从未去过那里。门丁说,倪琦对东郊简直是谈虎色变!”

狄公捋着胡须说:“过几天我要去那迷宫亲眼看看。洪参军,你去打探清楚倪夫人母子现在住在哪里,邀请他们来见我,说不定倪夫人身边藏有亡夫的手迹。另外,倪琦说他父亲在兰坊没有好朋友,这话是真是假,见了倪夫人一问便知。说到潘县令的案子,钱牟的那个奸党至今仍神出鬼没、逍遥法外,我不能就此罢手。我已命令乔泰仔细查问钱宅的所有门丁,让方缉捕详细审问牢中的另一名策士,还在考虑是否派马荣到坏人出没的地方暗中察访。如果真是那个狗头军师害了潘县令的性命,肯定有同党与他狼狈为奸。”

洪参军说:“这样的话,马荣也可以趁机打探一下白兰的下落。今天早上我们和方正商量过这件事,他也认为十有八九白兰是被歹人掳走,卖到烟花场所了。”

狄公叹息道:“只怕那可怜的姑娘真的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了。”

稍停片刻,狄公又说:“对丁虎国命案的勘查至今没有进展,我打算让陶甘今晚再去三宝寺一趟,看看吴峰和他画中的女子是否会露面。”

狄公拿起他不在时陶甘放在书案上的一叠公文,洪参军仍不想离开,犹豫一阵后说:“老爷,我思来想去,总觉得我们在丁将军的书斋里忽略了什么,越想越觉得要揭开丁虎国遇害之谜,线索只能在书斋里寻找。”

狄公放下手中的公文,看了洪参军一眼,打开小漆匣,取出陶甘为他复制的小匕首,放在掌心说:“洪参军,我向来什么事都不瞒你,时至今日,虽然我反复推敲了与丁将军命案背景相关的各种可能性,但说实话,我对这匕首是如何使用的,凶手又是如何进入书斋并逃出去的,仍然一无所知,对如何破案也毫无头绪。”

二人沉默了很久,狄公最后说:“洪参军,明天我们重访丁宅,复查书斋,也许真如你所说,谜底就藏在书斋里。”

第四部 迷宫案 第十四章

次日清晨,狄公用完早餐,对洪参军说:“今日晴空万里,风光正好,我打算步行去丁宅,你去叫陶甘一同前往。”

三人穿过庭院,从县衙西门出发,径直前往丁宅。狄公轻装简从,第二次拜访丁宅,事前并未通知丁禕。管家见县令突然到访,连忙将他们引至花厅奉茶,同时派人火速禀报丁禕。

丁宅正忙于丧事,一片混乱。府中请了高僧挂榜开坛,要连续四十九天拜梁王忏超度亡魂。灵堂和道场设在正厅,灵柩前立着铭旌,上书“显考丁大将军虎国尊灵之位”,两侧挽联写着“木本水源先世泽,春霜秋露后人贤”。灵前香烟缭绕,白烛高烧,一群和尚正敲着钟磬、吹打法器,为死者诵经念佛,超度亡灵早升天界。

走廊靠墙处有一张方桌,上面堆满了寿礼,都用红纸包裹,贴着祝寿的吉祥话,琳琅满目。狄公见状十分诧异,管家连忙解释:“老爷,这些寿礼本应早早入库,只是家奴们忙于料理丧事,没空处理,所以暂时堆在这里。”

丁秀才身穿丧服,系着麻带,赶到花厅拜见县令。狄公说:“今明两天我要升堂审理你父亲的命案,因有几处细节需要查实,所以再来府上一趟。我这就去你父亲的书斋,你忙于丧务,不必陪同。”

两名衙卒仍在走道中值守,保护现场,见到县令后禀报说无人靠近书斋大门。狄公撕开封条推开门,刚要迈步就闻到一股恶臭,连忙用袖子掩面后退几步,说:“屋里好像有腐烂的东西,陶甘,你快去灵堂向做法事的僧人讨几柱香来。”

陶甘领命而去,很快拿着几支檀香回来,香味浓烈刺鼻。狄公手持檀香独自进屋,不久后出来,手里举着一枚悬画的铁钉,钉头上刺着一只半腐烂的黑鼠。他把铁钉交给陶甘,吩咐:“让衙卒用木匣装好这只死鼠,不要扔掉。”

狄公将檀香放在书案的笔架上,用来驱散室内的臭味。陶甘回来后,三人一同进入书房。狄公指着地上的一个纸盒说:“这个盒子原本在丁将军的衣袖里,里面装着九枚蜜枣。上次我离开时把它放在书案上的端砚旁边,黑鼠闻到甜味爬上书案偷吃,瞧,死鼠留在书案上的足迹还很清晰。”

狄公俯身捡起地上的纸盒放在桌上,只见一角被咬了个窟窿,打开盖子一看,九枚蜜枣只剩八枚。他说:“这又是一件杀人凶器,原来这些蜜枣都染了剧毒。”随即命令陶甘:“你在地上仔细找找那枚有毒的蜜枣,不要用手碰。”

陶甘跪地仔细搜寻,最终在一个书架下找到了半枚剩下的蜜枣。狄公从衣缝里取出牙签,将蜜枣穿好放入盒中盖好,命洪参军:“用油纸包好这个盒子,带回县衙查验。”

狄公环顾四周,摇头说:“看来没有其他可疑之处了,我们回县衙再作打算。陶甘,你把房门重新封好,两名衙卒继续在门外值守,不得有误!”

三人离开丁宅返回县衙,一路无话。回到内衙书斋,侍役献茶后,狄公说:“洪参军,去派一名衙隶把仵作叫来见我!”

洪参军走后,狄公对陶甘说:“这起命案越发离奇了,我们还没弄清楚凶手如何用小匕首杀人,又发现了他备用的凶器。此外,被告吴峰有个诡秘女友,巧合的是,原告丁禕也有秘密情人!”

陶甘说:“老爷,这两个女人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如果丁禕和吴峰是情敌,两人争风吃醋,丁禕先下手为强状告吴峰,也就不足为奇了!”

狄公说:“这说法有几分道理。不过,若真是这样,吴峰为何不杀丁禕,却要杀害他的父亲?”

陶甘说:“我也为此困惑,还有,我不明白凶手如何让丁虎国接受有毒的果脯。我想这东西一定是凶手亲手赠送的。走廊桌上堆满寿礼,凶手不会把礼物放在那里,否则他怎么能确定丁虎国会选中这个纸盒?”

洪参军插话:“凶手杀了丁虎国,为何不把纸盒从他袖中拿走,反而把罪证留在现场?”

陶甘连连点头,叹道:“以前也见过不少疑案,却没见过像今日这样犬牙交错、扑朔迷离的。除了丁虎国命案,风景画之谜还毫无头绪,钱牟那个神出鬼没的奸党仍在逍遥法外,说不定还在拉帮结派继续作恶。老爷,这人到底是谁,至今仍无半点消息?”

狄公苦笑道:“确实没有。昨天乔泰说他盘问了钱宅所有门丁,可谁也不知道那奸党的相貌特征,甚至连他姓什么都不清楚。那人总是深夜来,穿着长长的大氅遮住身体,用围巾挡住口鼻,大氅帽沿压着额头。他从不说话,双手也总是笼在袖中,不肯露出来。”

三人又喝了一盅茶,衙隶禀报仵作已到。狄公打量了仵作一番,说:“上次你给丁虎国验伤时说,但凡内服的毒药大都能查验出来。现在有一盒蜜枣共九枚,一只老鼠吃了半枚后当场中毒死亡。你现在当众查验这盒果脯,看看里面是什么毒,必要时可以剖验死鼠。”

狄公把纸盒交给仵作。仵作打开随身小包,取出一个皮夹,里面有各种手钳、探针、小刀等器械。他右手拿起一把薄刃利刀,左手从袖中取出一叠四方白纸放在书案一角,又从皮夹里拿出一把小手钳,夹住死鼠咬过的半枚蜜枣放在白纸上,再用利刀细心切下一片薄如纸的果肉。

狄公和两名亲随仔细观察仵作的每一个动作。仵作用刀刃将果肉薄片在纸上摊平,取了一支新狼毫在沸水中蘸湿,把水滴在薄片上浸泡。片刻后,仵作从怀中拿出一方雪白的亮纸盖在薄片上,用手掌紧压,然后点燃一支蜡烛,拿起亮纸在火上烤干,拿到窗前仔细查看,又用食指在纸上轻抹细摸,最后转身把白纸交给狄公,说:“启禀老爷,小人认为蜜枣中的毒是作画用的颜料,名叫藤黄,是用空心针管将毒注入其中的。”

狄公捻着胡须,仔细查看白纸,问道:“你怎么知道?”

仵作笑道:“这种验毒方法在医界已经用了数百年!果汁中的异物可以从颜色和外表形状辨认。老爷请看,纸上的印痕呈黄色,外表是细微的颗粒状,只有行家手感灵敏才能摸出来。而且薄片上有许多细小的圆形斑痕,所以小人断定施毒工具是空心针管。”

狄公听了连声称赞:“好!好!你再把盒中剩下的八枚蜜枣一一查验,看是否都染了毒。”

仵作遵命行事。狄公闲着无事,拿起纸盒把玩,一会儿撕下盒底的白纸,忽然看见纸边隐隐有个红字。他低头细看,原来是吴峰的半方印章,不禁叹道:“吴峰这人做事太荒唐,竟然把自己的名字留在了纸盒上。”

洪参军和陶甘连忙起身观看。洪参军说:“老爷,这印章和那天他盖在画轴上的印章一模一样。”

狄公靠在椅背上,说:“这么说来,两条线索都指向吴峰。第一,藤黄是画师必备的黄色颜料,其毒性人所共知;第二,纸上的半方红印更是吴峰作案的真凭实据。我猜想吴峰在画上盖章时,曾用这页纸做衬垫,无意中把印章的一半盖在了上面。”

陶甘高兴地说:“老爷,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吴峰把罪证送到了我们手里,真是天助我也!”

狄公没有称赞,只是默默等待仵作查验剩余的蜜枣。最后,仵作禀报:“老爷,小人已将剩下的八枚蜜枣全部查验完毕,每一枚都染有致命的剧毒。”

狄公从书案上取来一张公笺交给仵作,命令:“如实写下查验结果!” 仵作提笔书写,很快完成并画押,双手呈上。狄公好言打发仵作离去,又命衙役传方缉捕来内衙听差。

不一会儿,方正来到。狄公命令:“方缉捕,派你率领四名衙役立即前往永春酒店,将吴峰捉拿归案!”

第四部 迷宫案 第十五章

兰坊县衙大堂的廊下早已挤满了来看审案的百姓。丁虎国将军是本地德高望重的长者,听说要审理他的命案,全城百姓都想来看个究竟。

三通鼓响过,只见帷帘掀开,狄公头戴轻翼掐丝乌纱帽,身穿云龙出海绿锦袍,腰围玉带,脚蹬皂靴,从内衙走出,进入大堂,登上高台,坐到公座上。公案前早有堂役侍立两侧,负责看刑,书办等人也各就各位,在堂前当差。

狄公一拍惊堂木,命丁禕上堂听令。丁秀才早已被传到大堂,听到狄公传唤,连忙在公案前跪下。狄公说:“丁禕,那日你把吴峰告到本堂,说他害了你父亲的性命。本县数日来明查暗访,获取了不少证据,已经将吴峰拿下,但还有一些疑难之处需要澄清。本县马上就要审讯被告吴峰,你仔细听着,如果中途有话要说,尽管讲出来。”

狄公拔下一根火签扔到堂前。不一会儿,两名堂役把吴峰从牢里提到堂上。吴峰跪在公案前,神态自若,等候狄公发问。

“被告姓甚名谁,做什么营生,讲!”

“老爷听禀,小生姓吴名峰,是长安人,秀才出身,因为偏好,已经弃文从画好几年了。”

狄公脸色一沉,说:“吴峰,你身为秀才,本是斯文士子,却不在京师勤奋苦读,努力进取,反而来到这偏远小县悠闲度日,作恶造孽。你是如何害了丁虎国将军的性命,快快从实招来。”

吴峰说:“老爷容禀,所传小生犯下杀人罪,纯属丁禕凭空捏造,实在是千古奇冤。说起丁虎国,小生至今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字,从未见过他本人。小生在长安时,常听家父说丁虎国欺君妄为,血债累累,最后终于被撤职,所以对他的劣迹丑行略有所闻。但对他本人却素不相识,直到他儿子丁禕在这里搬弄是非,对小生竭尽造谣污蔑之能事时,才知道他原来在这兰坊勉强活着。丁禕无中生有,恶意中伤,实在是荒诞,不值一驳。所以小生对此也就置之不理,没有理会。小生想,老爷一向兼听明断,绝不会相信丁禕的一面之词,罗织罪名,冤枉了小生这无辜之人。”

狄公高声喝道:“吴峰休得放肆!本县问你,如你所说,丁将军为何一向惧怕你?又为何整日闭门不出?再者,如果你没有歹意,为何还要在丁宅前后布下眼线,探听丁家虚实?”

任凭狄公厉声喝问,吴峰却保持着平和的心态,从容回答:“老爷且息雷霆之怒。前两句问话,纯属丁宅家事,小生对此一无所知,也就无法回答。这第三句问话,却是稀奇,小生的回复是八个大字:子虚乌有,绝无此事!不知原告可有证人与小生当堂对质?”

“吴峰,如今你在公堂之上,还敢嘴硬!你放明白点,本县已经拿住你派去的一名眼线!只是和你当面对质还为时尚早!”

吴峰听了怒道:“一定是丁禕那家伙对这种卑鄙小人用重利诱惑,从而借刀杀人,嫁祸于我,用心何其狠毒!”

狄公见堂前的吴峰终于愤然变色,心中暗喜。自思机遇难得,不能错过,要紧握战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对吴峰单刀直入,一针见血!主意已定,狄公厉声道:“吴峰听着,你对丁家如此切齿痛恨,并非因为丁、吴两家的世仇宿怨,而是因为你心怀不轨,与人争风吃醋所致。你抬起头来,看看这娇娆女子是谁!”

狄公从袖中取出从吴峰所作观音画像上剪下的头像,命班头传给吴峰看。丁禕和吴峰二人一听案中涉及一位年轻女子,立刻都变了脸色,丁禕则吓得睁大了眼睛。

狄公正对着堂前的两位书生察言观色,忽然听到身边的班头惊叫一声,急忙扭头一看,只见方正手持画像呆呆地站在案边,面色如白纸一般。突然,方正叫道:“老爷,此女不是别人,正是我长女白兰!”

廊下一片哗然,狄公本人也惊讶不已,只是没有显露出来。他急忙举起惊堂木一拍,喝道:“肃静!”又从容对方正说:“方班头,快把画像交给吴峰看一看!”

方正从画像上认出了女儿,吴峰更加局促不安,手足无措,但丁禕却如释重负,一身轻松。吴峰凝视着画像,沉默不语。

狄公喝道:“你与这女子有何瓜葛,快快招来!”

吴峰面色灰败,咬牙答道:“不招!”

狄公脸色一沉,嗔怪道:“公堂之上,刑罚无情,由不得你不招!”

吴峰定了定神,心一横,大声说道:“任凭大刑加身,筋骨断,体肤裂,也休想叫我开口!”

狄公怒道:“案犯吴峰,竟敢在公堂之上咆哮,抗拒本官。左右,皮鞭侍候!”

众堂役闻命齐声吆喝,两人撩起吴峰的衣袍,另外两人把他按伏在地,只等班头上前施刑。方正苦痛万分,抬眼瞧了狄公一眼,却没有上前。狄公会意,心中暗暗佩服。方正乃是正直之人,唯恐一怒之下结果了吴峰的性命,所以示意狄公命别人执刑。

一名堂役从方正手中接过皮鞭,狄公命令:“且罚重鞭二十!”

十鞭抽过,吴峰的背上已是皮肉俱裂,流血不止,但他仍咬紧牙关,拒不招认。二十鞭打完,吴峰早已奄奄一息,昏晕过去。两名堂役连忙在他鼻孔下燃香熏醋,他连打几个喷嚏,又苏醒过来。

狄公说:“你如此不识抬举,才吃了眼前的亏,若早早招认,也免得皮肉受苦!”

一名堂役手揪吴峰的头发,把他面对狄公。吴峰面歪眼斜,嘴唇抽动,牙缝中仍挤出那两个字:“不招!”

堂役正欲掌嘴惩罚,狄公急忙制止。心中寻思道,吴峰在重刑之下不肯招认,其中必有缘故。他本是官宦子弟,斯文书生,若再受刑,恐怕性命不保,不如用话引他,让他开口。主意拿定,便说:“吴峰,你聪明一世,怎么却糊涂一时?你与那姑娘的事,你不讲本县也并非不知!”

吴峰摇头不语。

狄公说:“离东城门不远,有座古刹叫三宝寺,你与白兰在庙中幽会……”

没等狄公说完,吴峰就忍痛跳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指着狄公骂道:“这样一来,白兰姑娘的性命就危险了!到头来,是你这昏官害了她的性命!”

廊下看热闹的闲人闻言,一个个交头接耳,相互诧异。

狄公再次举起惊堂木一拍,厉声喝道:“肃静,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喧哗声渐渐停止,只见吴峰瘫倒在地,泣不成声。方正站在一旁,呆若木鸡,一副牙齿直咬得嘴唇流出血来。

狄公慢慢捋着美髯,开口道:“吴秀才,事到如今,你只有将真情和盘托出才是道理。照你所说,本县将你二人在庙中相会一事说出后会危及白兰的性命,如果真是这样,都是你的过错。你早该禀知本县不要将她的名字和在三宝寺相会的事情在堂上提起。如今,她已经成了釜底游鱼,全力把她从危难中救出来,是你义不容辞的责任!”

狄公挨了吴峰一顿辱骂,心中并不生气。自思如果不这样,吴峰就不会开口,那样一来,不但案子无法审下去,有关白兰失踪的重要消息也就得不到了。所以反而用好言劝诱,引他说出实情。

狄公又命堂役捧来一盅浓茶,吴峰接过喝了,凄惨地说:“白兰的秘密既然已经被全城所知,她的性命就无法拯救了!”

狄公说:“白兰能否得救,县衙自有主张。你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道来,本县自会斟酌处理!”

吴峰定了定神,终于咬咬牙,低声说道:“既然如此,我就讲了。听说三宝寺是当年天竺高僧所建,后来因为通往西域的道路改道,庙里香客稀少,香火不旺,僧人便离开了,只留下一座空庙。时间一久,庙宇失修,又遭邻里劫掠,只剩下断壁残垣,梁柱倾倒,屋顶塌陷。但大雄宝殿中番僧所作的五百罗汉巨幅壁画却完好无损,至今保存完好。为了寻求禅宗艺术珍品,我遍访全城,偶然发现了三宝寺的壁画瑰宝,从此便常去庙中临摹作画。

“庙后有一座小花园,虽然已经荒芜,但却是个好去处。尤其是在夜间,一池清水,一弯明月,格外清雅幽静,因此我常去园中纳凉赏夜。大约二十天前的一个晚上,我多喝了几杯,心想何不趁这明月团圆之夜去园中坐坐,也好醒醒酒、散散心。我刚在池边石凳上坐下,忽然看见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袅袅走进园中。”

说到这里,吴峰低下头,堂内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说:“她的出现,对我来说犹如天仙下凡。月光下,只见她丝巾罗裙洁白如霜雪,容貌美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说不尽的端庄秀丽。走近细看,却见她云鬓间满是愁容,峨眉下挂着两行泪水。这情景铭刻在我心中,至今仍历历在目!”说罢,他双手掩面。稍作停顿,又接着说:

“我情不自禁,口中连叫几声‘仙子’。她一听吓得急忙后退,低声说:‘相公不要高声说话,恐怕隔墙有耳,我心里实在害怕!’我双膝跪地发誓,想换取她的信任。她裹紧衣裙,小声说:‘我叫白兰,现在是别人笼中的鸟,今夜私自飞出来,若被发现,我就没命了!现在我必须立刻回去,请千万不要对别人说起今夜之事,改日再来见你,商量逃脱的办法。’我急忙问:‘你既然逃出了牢笼,今夜不逃,更待何时?’她轻声说:‘不行,不行!如果这样,我家兄弟就没命了!’说完急忙抽身离去。

“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刹那间,黑影中不见了她的身影,只隐约听到她匆匆离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那一夜,我把破庙前后找了个遍,却再也没见到她的踪迹。”

狄公命堂役又递上一盅茶,吴峰一饮而尽,摇摇头说:“从那以后,我每夜都去庙中后花园等她,她却再也没有露面。我想,一定是歹人得知她私访三宝寺后,对她严加看管,不让她出门。如今,她偷访三宝寺的事已经被众人知晓,那歹人得知后必定会加害于她!”

说到这里,吴峰热泪直流,悲痛欲绝。等吴峰平静下来,狄公说:“你看,若不把事情经过讲清楚,本县怎知白兰已身处绝境?又如何设法救她?现在,你把谋害丁将军的事从实招来!”

吴峰哀求道:“我愿意招认一切,但不是现在。如今我别无他求,只求老爷开恩,速派差役衙隶把白兰救出险境,也许还能亡羊补牢。”

狄公觉得他说得有理,便命堂役把吴峰押回大牢,然后转向丁秀才说:“丁禕,吴峰与白兰在三宝寺相遇一事,纯属案情枝节,与你父亲的命案毫不相干,但今日堂上因此不能再审吴峰了。你父亲的案子,改日再审。”

狄公一拍惊堂木,离开公座,退堂进入内衙。观审的百姓陆续走出大厅,对案情的节外生枝议论纷纷。

狄公换好衣服,命洪参军叫方正来见他。马荣、陶甘走进内衙书斋,在狄公书案边的板凳上坐下。不久,方正来到,狄公赐座后叹道:“方缉捕,今日堂上之事让你受惊了,都怪我事前没把画像给你看。但我又怎会知道这画像与你长女的生死有关?不过,这样一来,你女儿的下落总算有了点眉目。”

狄公取过三支令箭,对方正说:“你速带二十名精壮衙卒去三宝寺寻访白兰,由马荣和陶甘为你引路。凭这三支令箭,你们可对东坊一带邻里逐户搜查,任何人不得违抗!”

狄公把令箭交给马荣,马荣接过纳入衣袖,与方正、陶甘匆匆离去。侍役献上茶,狄公呷了一口,对洪参军说:“方缉捕自女儿失踪后,如今总算有了点音信,我也为他高兴。现在终于明白,吴峰画轴上的观音原来画的是白兰。再细看,那画像与方正次女黑兰其实有不少相似之处,这一点我本该早就看出来。”

“老爷,唯一看出画像像黑兰的人是我们的勇士马荣!”

狄公淡然一笑说:“如此看来,马荣对黑兰比你我都看得仔细。”说完,脸色又沉了下来,缓缓道:“方正等人找到白兰时,她是死是活很难预料。照吴峰堂上所言,白兰夜访三宝寺时穿的白裙其实是睡装,由此推断,她被软禁在离破庙不远的地方。那歹人多半是好色之徒,一旦得知白兰偷跑出去与人密会,心生疑惧,极可能杀人灭口。说不定哪一天,白兰的尸体就会从枯井中被拖出来。”

洪参军说:“不论白兰命运如何,对我们勘查丁虎国命案都无济于事,只怕还是免不了要对吴峰严刑拷问。”

狄公对洪参军的最后一句话未置可否,只说:“有件事让我深思:今日堂上我说到案子涉及一名女子时,丁禕和吴峰都十分惊恐,丁禕更是显得惊慌失措。后来,丁禕得知此女是方正之女白兰,才松了一口气。如此看来,确实有另一名女子卷入了丁虎国命案,丁禕情诗所赠之人显然就是她。”

这时有人轻轻敲门,洪参军开门一看,原来是黑兰求见。黑兰向狄公行万福礼,说:“老爷,我找不到家父,所以冒昧前来禀报,望老爷莫怪。”

狄公高兴地说:“黑兰,我们正议论丁家之事,你来得正是时候。你且告诉我,丁秀才是不是很少在家,经常外出?”

黑兰连连摇头说:“不!我们何尝不盼他如此,但他无事从不出大门,整日在家中探头探脑、东张西望。家奴侍婢倘若玩忽职守或做事稍有差池,随时都会被他查获。有一次,一个婢女午夜还看见他蹑手蹑脚在回廊中行走,行为十分诡秘,多半是在查访奴婢们是否还在玩耍。”

“今日上午,我突然再访丁宅,不知丁禕有什么反应?说了些什么?”

“老爷抵达时,丁禕正与少夫人在上房清点丧礼,估算各项丧葬开销。当时我恰好在房中取纸研墨、侍候茶水。丁禕得知老爷二访丁宅,立刻喜形于色,对少夫人说:‘我早说过官府上次初查现场实在敷衍了事,这不,县令老爷又来复查了?我正盼着他来!上次他匆匆忙忙胡乱查了查就走了,恐怕明显的线索都被他忽略了。’少夫人听了不以为然,说他自以为比县令高明,未免自夸过头。丁禕听后也不理会,急忙出门迎接老爷去了。”

狄公说:“黑兰,你耳聪目明,打探到丁家许多真实内情,我十分感激。现在你不用再去丁宅了。今日下午,我们得知你大姐的一点消息,你父亲已经去找她了。你先去内宅休息片刻,希望你父亲能带回好消息。”

黑兰听从命令,拜谢后离去。

洪参军说:“丁秀才不常夜里外出,这件事看起来有些奇怪。他和那个还不知名的女子交往,总得在某个地方有个秘密约会的住所吧。”

狄公点头:“说不定这是过去的感情往事,昔日的情侣如今早已薄情寡义、分道扬镳了。不过痴情男女常有保存信物和旧赠礼物的癖好,这也是常事,不足为怪。只是黑兰交给我的书札诗稿好像是最近写的,不知道陶甘从誊抄的诗文中有没有找到追查那个女子的线索?”

洪参军回答:“并没有找到。不过陶甘办这件差事倒是兴致勃勃,他把诗稿精心抄下,一边抿着嘴暗笑个不停。”

狄公微微一笑,从书案上的公文堆里找出陶甘工整誊写在公笺上的抄件,靠在椅背上阅读起来。读了一会儿,感叹道:“题材千篇一律,构思也很平常,虽然不算晦涩难读,却乏味得像嚼蜡,只是表现手法略有不同。可怜丁秀才苦读十年,却如此风流放浪,好像诗歌非要吟风弄月、儿女情长才值得作为主题。这里有一首五律,我念给你听:

**绣衾香罗帐,**

**温柔富贵乡。**

**情痴无章典,**

**心醉忘纲常。**

**月圆成鸾凤,**

**花好配鸳鸯。**

**心曲诉深闺,**

**肝胆照愁肠。** ”

狄公把诗稿扔到书案上,说:“这首诗除了韵脚和对仗还有点像律诗外,实在没有可取之处。亏得丁秀才有这份闲情逸致,写出这种闺阁香艳的诗,真是无聊!”

狄公摇着头,慢慢捋起又长又黑的美髯。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捡起诗稿仔细阅读。洪参军见状,知道主人有了发现,连忙起身站到狄公身后观看。

狄公一拳捶在桌上,命令:“快把丁宅管家的供词拿来看看!”

洪参军从档案房搬来存放丁虎国案卷的皮箱,从中取出一卷公文。狄公接过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又放回箱中,离座踱起步来。

过了很久,狄公停下脚步,感叹道:“人一旦陷入情网,就会忘乎所以、不能自拔,什么坏事蠢事都做得出来!现在,丁虎国的案子我心里已经有一半的头绪了,好一个伤风败俗、丧心病狂的凶手!”

第四部 迷宫案 第十六章

马荣、陶甘和方正与东坊坊正会合时,已经过了晚上一更。三人在桌旁默默相对而坐,烛光下,个个脸色阴沉,面容憔悴。他们把东坊挨家挨户像梳头一样搜查了一遍,却连白兰的影子都没找到。

马荣将衙卒分成三路:陶甘领一路,方正领一路,自己带剩下的一路。每路又化整为零,三三两两地从不同路径进入东坊。三路人马先是以各种借口寻访了各家商铺、茶寮酒肆,又挨门挨户地查找。方正那路吓跑了几个小偷,马荣那路驱散了一伙赌徒,陶甘那路则惊扰了一对正在幽会的男女,但就是没找到白兰。最后,他们拿过坊正的户籍簿册逐户核查人口,依旧一无所获。

陶甘说:“我琢磨着,可能那歹人把白兰关在附近的房子里没几天,得知她私去三宝寺后吓坏了,就把她卖到城里别处的风月场所或秘密住处了。”

方正接话:“我们在这城里土生土长,他要是把白兰卖给哪家风月场所,迟早会有客人认出她并告诉我,这个风险他绝不敢冒。卖给秘密住处倒有可能,但城池这么大,找起来如同大海捞针,不是三两天能查清楚的。”

马荣问:“城西北北寮的风月场所不是很少有汉家客人去吗?”

方正点头:“那确实是专供胡人寻欢的地方。当年西域诸国的王公贵族、商旅文人云集兰坊时,北寮盛极一时,现在那里的从业者还是当年遗留下来的,五花八门。”

马荣起身束紧腰带:“我现在就去北寮一趟。为了不引人注目,我单独去,夜里在衙中碰面。”

陶甘捻着左颊的三根黡毛:“这主意好。我们搜查东坊的消息,明早就会传遍全城,今晚必须火速行动。我去南寮打探,虽然不抱太大希望,但不去看看心里不安,万一误了大事就后悔莫及了。”

方正想和马荣同去:“北寮是盗贼、乞丐、流氓出没的地方,你单枪匹马深入虎穴,恐怕凶多吉少。”

马荣笑道:“放心,对付几个泼皮我还有些手段。”他把帽子交给陶甘,用破布条缠了头发,将衣袍塞进腰带,高高卷起袖子。方正苦苦劝阻,马荣却不听,扬长而去。

街上行人熙攘,一见马荣这副打扮,纷纷避让。他穿过闹市陋巷,很快到了北寮。这里又是另一番景象:酒肆茶寮里大多是胡人,身着异服,说着番语。马荣这副模样在此处并不少见,人们见了他都漠然视之。

马荣拐过弯,看见前面一排平房,门首挂着灯笼彩饰,又听见远近传来琴笛之声,刺耳得像晚鸦噪林。他正往前走,一个衣衫褴褛、弯腰驼背的人从暗处走出,用蹩脚的汉话问:“客官,有美人,你喜欢?”

马荣站定打量来人,只见他身形佝偻、面容枯槁,傻笑时露出一口残缺的黄牙。马荣骂道:“你这丑八怪,看着真恶心!前面引路,找个好地方,价钱要公道。伺候好了你爷,得懂规矩!”丑八怪显然明白了意思,忙引马荣进了一条小街。

街旁的房子门面昔时也曾粉刷装潢,如今却因久未修缮而破旧不堪。门帘掀开处,从业女子倚门而立,个个浓妆艳抹、穿红披绿,见马荣二人走近,便笑脸相迎。马荣也不搭话,只顾往前走。

丑八怪引马荣来到一栋房子,门首高挂两盏灯笼,看门面比别家稍好。丑八怪说:“客官,这家便是,见你的美人去!”说罢做了个鬼脸,向马荣伸出脏手。

马荣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他的脑袋往门上撞,骂道:“你这龟孙瞎了眼?引荐客人该去帐房领赏,这老规矩不知道?还想讹你爷的钱?你不用进去通报,爷用你脑袋敲门就行。”

片刻后,一个秃头光臂的独眼大汉开了门。马荣说:“这家伙欺负外乡人,想把我当冤大头,真是有眼无珠,自讨没趣!”

大汉沉下脸,对丑八怪喝道:“哪次少了你的赏钱?还不快滚!”又对马荣赔笑:“客官请进!”

屋内又闷又热,一股羊臊味直冲鼻腔。中间地上支着火盆,四周矮凳上围坐了三男三女,个个袒胸露臂,手执钢钎拨火烤肉。掌班看了马荣一眼:“照旧例,先收五十铜钱,随后有饭食款待、美人相陪。”

马荣从袖中取出一串铜钱,解开绳结,在柜台上不多不少数了五十。掌班伸手来取,马荣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压在柜上:“慢!我问你,有好酒解渴吗?”

掌班:“按规矩没有。”

马荣松开手,把掌班向后一推,边拣铜钱边说:“你不仁我不义,没好酒的话,我也不消费了!”

掌班见到手的铜钱要飞,忙说:“罢了罢了,算你是行家,破例给你一壶好酒。”

马荣转怒为喜:“这还差不多,下次再来照顾你生意。”他把五十铜钱交给柜台,转身在火盆旁找了个小凳坐下,学着其他嫖客的样子脱下长袖系在腰间,又从火盆上取了一串羊肉嚼起来。

一个嫖客已有三分醉意,搂着身边的女子摇摇晃晃哼起了小曲。另外两人则清醒着,用番语交谈。他们身材不算高大,却浑身是劲,不可小觑。掌班把一小壶酒放在马荣面前,自回柜台。一个女子起身从琴架上取了琵琶,依墙自弹自唱,虽然调不成调,但嗓音不错,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后门走进一名女子,虽略显粗俗却也有几分姿色。她在马荣身边坐下,圆脸上微露笑容。马荣捧起酒壶喝了一口,学着风月场中的客套问:“不知大姐芳名?青春几何?”

女子莞尔一笑,只是摇头——原来她不懂汉话。

马荣冲对面的嫖客说:“幸好我和这姑娘的事不是靠说话,不然就晦气了!”

一个嫖客闻言大笑:“朋友,你贵姓大名?”

“不敢,我姓荣,单名一个保字。你叫什么?在哪儿学的一口好汉话?”

“这里的人都叫我猎户。我在兰坊多年,读过不少汉书,怎能不会汉话?你身边那姑娘叫吐尔贝。不知朋友来此有何贵干?”

马荣心里不痛快,没理他,只是默默捧起酒壶自己喝了一口,又递给吐尔贝。

猎户嗤了一声,冷冷地说:“要是只为这种事,何必大老远专程来这儿!”

马荣怒目而视,忽地站起来走向猎户。吐尔贝没拦住,马荣已到猎户身后,抓住他的胳膊一拧,厉声说:“你这人好不仗义!我跟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今天我第一次来,也没冒犯你,你却疑神疑鬼地盘问,是什么意思?”

猎户环视众人,另一个嫖客只顾撕咬烤肉不理他,掌班靠着柜台悠然剔牙,也假装没看见。猎户见没人帮他,便软了下来哀求道:“荣大哥别见怪,只是你们汉人除了官府偶尔派人来催税,平时很少有人来这儿,所以随便问问,没别的意思。”

马荣松开手回到原位,一口饮干酒壶,用手背擦了擦嘴说:“有道是不打不相识,今天有缘在此相会,也不必瞒你了。我本在邻县一个兵卡戍边,从那儿到这儿要走三天。有一天我跟同营的守卒开玩笑,不小心在他脑后轻拍了一下,没想到他头破脑裂当场死了。我虽是失手,但人命关天,上司不知内情,怎会不判我偿命?到时候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与其束手待毙,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所以连夜逃到这儿。现在我有家难回,处处都是盘缠紧缺的困境,带的钱也快花完了,想找点差事赚点钱糊口。如果你不嫌弃愿意提携,我一定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另一个嫖客不懂汉语,猎户当翻译把马荣的话用番语讲了一遍,两人都盯着马荣,将信将疑。猎户早有戒心,回答:“荣大哥,既然成了朋友,哪有不照顾的道理?只是眼下没有空缺,一时没法安排,容以后再商量。”

马荣说:“依我看,找差事不难,比如绑个年轻女子卖到风月场所,还愁没钱吗?”

“荣大哥有所不知,以前官道畅通,兰坊聚集了王侯将相、商旅文人,寻欢作乐的生意很红火,那时一个美女就是摇钱树,家里有十个女儿就能日进斗金。现在人少客稀,各行各业都不景气,风月场的买卖也日渐萧条,如今各家场所都人多客少,谁还会做这种亏本生意?真是今非昔比啊!”

马荣第一次试探不成,又单刀直入地问:“听说北寮也有汉家歌女,这话是真的吗?”

猎户摇头:“哪来的话!我在这儿多年,从没见过一个汉家女子。别小看我们异族姑娘,不是自夸,她们体魄强健,文能歌舞弹唱,武能骑马射箭,汉家女子比不上。”

马荣立刻附和:“谁说不是?要小看她们,我今天也不会来这儿了。”

猎户用锐利的目光再次扫视马荣,又用番语和伙伴说了一番,对方先是摇头,后来又好像同意了。猎户起身走近马荣,推开吐尔贝坐到他身边,小声说:“荣大哥,或许有个美差,但不知你是否熟悉唐军的兵器?”

马荣暗吃一惊,心想这问题问得蹊跷,不如将计就计探探虚实,于是答道:“我不敢说一生戎马,但耍枪弄棒、沙场厮杀的事也懂一些。不瞒你说,军中十八般兵器我件件熟练。”

猎户把马荣拉到隔壁房间,正色道:“既然你是行家,就直说了吧。据我所知,几天内城里必有变故,只要你肯帮忙,发财就是小事一桩!”

“此话当真?”

“绝无戏言!”

马荣伸手问:“太好了!但赏钱有多少?”

猎户说:“别心急,我说的不是现银。一旦战乱爆发兰坊大乱,金银财宝还不是任你拿?”

马荣高兴地说:“好,一言为定!但何时行动?我们在哪儿会合?”

猎户叫来同伙商议了一番,说:“荣保,跟我来,我带你去见我们头领。”

马荣穿好衣服,走到吐尔贝身边,忘了她不懂汉语,拱手说:“委屈你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两人离开后,猎户引马荣穿过两条小巷,进了一座庭院,在一栋房子前停下。猎户敲门没人应,便推门进去,招呼马荣跟上。两人坐在铺着羊皮的凳子上,猎户说:“我们稍坐片刻,头领很快就回来。”

突然大门被撞开,一个大汉冲进来,对着猎户唠叨不停。马荣问:“他是谁?说什么?”

猎户面露忧色:“他也是头领的手下,说探查到县衙差役今晚把东坊挨家挨户搜了个遍。”

马荣趁机跳起来:“这样我得走了!要是官府查到这儿,我就没命了!今晚先避避风头,明天没事再来拜访。只是这地方不好找,还请指点路径。”

猎户答:“打听乌尔金郡王,就能找到这里。”

“那告辞了,后会有期!”

马荣跑出大门,一口气跑回县衙。

狄公正在内衙书斋中对着孤灯沉思,见马荣回来,皱眉问:“陶甘和方正刚来过,说东坊没找到白兰,陶甘又去南寮打探,各家都说近半年没买过女子。你去北寮这么久,打听到白兰的下落了吗?”

马荣回答:“没找到,但听到件奇事,不知是真是假。”于是把在北寮遇到猎户等人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狄公听了不以为然:“番胡部落间勾心斗角很常见,那帮亡命之徒可能想借刀杀人,拉你入伙,你可要当心别上当!”没等马荣争辩,狄公又说:“明天早上你陪我和洪参军去东郊倪寿乾的田庄,晚上你再去北寮把番胡头领的底细打听清楚。”

第四部 迷宫案 第十七章

狄公喝完茶,正要乘轿去东郊,忽然有人禀报说倪夫人母子应约来县衙求见,狄公下令将他们引入内衙。倪珊年少自信,外表秀丽、内心聪慧,狄公很是喜爱。

狄公让倪夫人母子在书案前坐下,寒暄过后,狄公说道:“夫人,我本想在您的案子上多花些时间,只是被衙务缠身,心有余而力不足,至今还没解开画轴的谜团。不过,如果我能多了解一些您亡夫生前的情况,或许对我审案时排除疑难会有帮助。为此,我有话要问您。”

倪夫人整理衣襟点头道:“老爷请问,我一定如实回答。”

狄公问:“第一,您亡夫生前对长子倪琦是什么看法?据您所说,倪琦是个狼心狗肺的人,您丈夫在世时,知道他儿子心术不正、一肚子坏水吗?”

“先夫去世前,倪琦可以说是温文尔雅,行为举止没有差错,万万没想到他后来竟如此心狠手辣。先夫在世时,见倪琦整天勤奋努力、孜孜不倦,总夸他是治家的好助手。那时,我见他对父亲百依百从,十分孝敬,也满心欢喜,庆幸倪家有这样的孝子贤孙。”

狄公又问:“第二,倪公在兰坊多年,一定有很多良朋好友,不知夫人能否列举几位的姓名?”

倪夫人略作迟疑道:“老爷有所不知,先夫生性孤僻,不喜欢与人交往。他生前每天上午都会去田间查看耕种收割等农事,午后则独自去那座迷宫消磨时间,短则半个时辰,长则一个时辰,天天如此,从不间断。”

“想必那迷宫您也去过?”

倪夫人摇头道:“这个还真没去过。先夫总说迷宫里阴暗潮湿,不让我进去。每天他从迷宫出来,就会去宅后花园的小轩中,一张书案,一盅香茶,或读书,或作画,自我陶醉。说起作画,我倒想起一个人来。往年我家虽然门庭冷落,但先夫却常邀一位李夫人去轩中评书论画,我也一同前往,因此对她十分熟悉。这位李夫人一生偏爱书画,尤其在水墨丹青方面造诣很深。”

“这位李夫人还健在吗?”

“她大概还在世吧。以前她家离城里的堤坝很近,所以常到我家来看望。此人一向谦和心善,可惜命薄,婚后不久就守寡了。我还未出嫁时,有一次她从娘家田边走过,与我偶遇,对我一见如故,视我为知己。我嫁入倪家后,她仍与我友谊不断,常来常往。我夫君对我可谓体贴入微,关怀备至。他深知我从贫寒之家来到这么大的新家庭,人生地疏,难免会有孤独感,所以破例常邀我的旧友李夫人来家中作客,以缓解我的愁闷之心。”

“你丈夫去世之后,李夫人仍与你交往频繁吗?”

倪夫人听了脸上泛起红晕,说道:“自夫君去世,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一面。之所以这样,是我的过错。倪琦把我逐出家门,我自觉羞愧,无脸见人,便带着珊儿回娘家暂避,从此再也没去看过她。”

狄公见她动了感情,连忙岔开话题:“如此说来,倪公在兰坊竟然没有一位知交挚友?”

倪夫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道:“先夫一向喜好清静,不与人交往,不过有一次他对我说,离城不远的山中住着他的一位至交。”

狄公急忙问:“此人姓甚名谁?”

“先夫从未提起过他的姓名,我只是从他的言谈话语中知道他对此人十分景仰,把他视为知己。”

狄公郑重地说:“倪夫人,除此之外,您还知道什么,希望再仔细想想。”

倪夫人低头想了一会儿,抬头说道:“此人一定来宅上见过先夫一面。因为他来得很蹊跷,所以至今我还能回想起来。先夫在世时,每逢十五这一天会在家接见佃户,但凡佃户心中有不平之事或遇到难处,都可以在这一天登门求见。有一次,一位农家打扮的老翁在院中等候接见,先夫得知后,赶忙亲自走出大门恭敬地迎接。行礼完毕,便携手请老翁到书斋长谈,几个时辰都没出来。我想,此人一定是先夫的旧友,或许是深藏山中的一位隐士。不过,这并非我们女流之辈所管的事,所以我从未问起。”

狄公捋着胡须,又问道:“倪公的书画作品很多,我想您身边一定存有他的几卷佳作吧?”

倪夫人听了连连摇头。

“我们成婚时,我几乎还是个目不识丁的人。婚后,经过先夫的早晚指点,我耳濡目染,日积月累,渐渐才识得一些字,但仍常有认错字的情况,这评定书画的事自然不是我能力所及的。老爷若想借赏先夫的字画,可以向倪琦索取,他宅中少不了会收藏几幅。”

狄公站起身,说道:“夫人,您一路辛苦来衙门相见,我也没什么可感谢的,只有决心解开画轴之谜,才不辜负倪公的心愿。令郎倪珊十分聪明伶俐,有他作为依托,将来您一定后福不浅。”

倪夫人母子也站起身,施礼辞谢,洪参军送她们二人出了县衙。

洪亮回到内衙,对狄公说:“老爷,想寻找倪寿乾的几行手稿,本该易如反掌,没想到竟如此困难!我想,当年倪寿乾官拜黜陟使,在圣上面前少不了有他的奏疏,如果向京师求助,这个困难或许可以解决。”

“洪参军所言有道理,只是去长安一来一回非一个月不可,恐怕远水解不了近渴。我想,李夫人既是书画行家,以前又与倪家往来频繁,她手中或许还存有倪寿乾的一两幅字画,只是不知她是否还在世,现在又住在哪里。洪参军,这件事就交给您了,您有空就去打探清楚,速速回报。倪寿乾的至交隐居在深山老林,行踪飘忽不定,我们既不知道他的姓名,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恐怕难以寻觅。”

“今日下午升堂,不知丁家的案子老爷是否要复审?”前一日夜间,狄公吟诵丁禕的诗作,在字里行间有所发现,但未透露其中的奥秘,洪参军出于好奇,急于知道内情,所以用话引他。

狄公一时没有回答,略作思考后,起身说道:“洪参军,实不相瞒,我现在仍心绪不宁,还没拿定主意。我们还是先去城郊,回来后再作打算。您去看看官轿是否准备齐全,再去叫马荣一同前往。”

洪参军自知再问也没用,领命而去。

狄公乘坐官轿,马荣、洪亮各自骑马,一行出了东城门,沿着平坦绵延田野中的纵横小路曲折前行。走到一片高地时,前面出现了三岔路口。为避免迷路,马荣下马向路边的农人问路,经指引,得知靠右的第一条小道可通往倪府田庄。这条道路荒凉荒芜,荆棘丛生,只有路中间一线的地方可以落脚。

轿夫停下官轿,马荣对着轿窗说道:“老爷,前面道路狭窄荒芜,轿和马恐怕过不去,不如步行前往,也省得一路碍事。”狄公下了轿,马荣、洪亮把马拴在一棵树上,三人排成一行缓缓前行。狄公走在前面,马荣和洪亮紧随其后,经过九曲三弯,终于来到一座高大的门楼前。曾经门上也曾镏金刷漆,如今却金漆全无,只剩下破门朽木,歪斜欲倒。

狄公一见这破败景象,惊讶地说:“这样看来,人人都能自由进出这里!”

洪参军说道:“老爷,人们都说兰坊方圆百里内,没有比这更不安全的地方了。听说这地方很不干净,到了太阳落山、月亮升起的时候,就算是胆大包天的强人也不敢轻易跨进这门槛一步。”

狄公推门进去,一看,这里往昔曾是一座锦绣花园,奇花异草,珍禽瑞木,如今却遍地荒芜,一片凄凉。满园看不见翩翩飞舞的蝴蝶,听不见叽叽喳喳的鸟鸣,只有四周一片寂静,死气沉沉,让人毛骨悚然。园中一条小道通向榛莽深处,马荣分开浓密的枝叶,让狄公走过。不一会儿,前面出现一座高台,中央是一栋平房,由于多年没有修缮,如今已变得破旧不堪。房屋十分宽大,想来昔日一定很气派,可惜现在只剩下断壁残垣,好几处屋顶都塌了,门柱上原有的雕花镂空也早已被风吹雨打毁坏殆尽。

高台前的一段石阶,也已是碎石阻道,残缺不齐。马荣上了台阶,环视左右,于是高声叫道:“看门的在哪里?”连喊了几声,只有回音应答。无奈之下,三人推门进入厅堂。

厅内也是满目萧条,只见四壁的灰泥剥落,角落里的几张桌椅也都是缺背少腿,破破烂烂的。马荣又喊了几声,仍然没人应答。狄公轻轻在一张破椅子上坐下,说道:“你们二人去园中四处看看,说不定那老两口正在后园里栽花种菜呢。”

两人走后,狄公双手托腮,闭目凝神细听,寂静中那阴森可怕的感觉又一次向他袭来。正沉思间,忽然听到一阵乱步声由远及近,马荣与洪参军冲进厅堂。

马荣喘息未定,说道:“老爷,不好了,那老两口已经丧命,暴尸荒园!”

狄公说:“快带我去看看。”

二人引着狄公来到屋后高台边,只见后园四周都是挺拔的长松,中央有一座八角小轩,犄角处有一株木兰。马荣指着木兰说:“老爷,那边就是!”

狄公下了台阶,穿过草丛,走向木兰。树下的一张竹榻上躺着两具腐尸,身上破旧的衣服和皮肉早已腐烂,露出根根白骨,骷髅头旁只剩下两缕白发。二人都抱着胸并排躺在一起,从现场判断,二人已死去数月。

狄公俯身细看一番,说道:“看来这对老两口都是老死的。其中一人先死在竹榻上,另一人没了依靠,贫病交加,便也躺下,想与老伴一同离去,于是慢慢死去。我会命衙卒前来将尸身抬至县衙验伤,不过并不指望能验出什么特别的结果。”

狄公走向小轩,只见格子窗棂结构精巧,图案别致,足以看出昔日确是个幽雅的地方,如今却四面光墙,只有那张又脏又破的大画案还在里面。狄公说:“倪寿乾生前就常在此小轩内读书作画。”

三人离开小轩,向园后围墙的木门走去。马荣将门推开,却看见一座大院。前面一座石头门楼隐于簇簇绿叶之中,弯弯的脊顶之上琉璃瓦闪闪发亮,两堵树墙分列门楼左右两侧。狄公走近抬头一看,见拱门上方的石板上刻有文字,便默默念道:“莫道盘陀千里远,通心只在咫尺间。”转身对洪亮与马荣道:“此处一定是迷宫的入口了,看那上面两行铭文就知道。”

洪参军与马荣举目细看,只是摇头。洪参军说:“这草书也太潦草了,我竟一个字也认不出来。”

狄公好似没有听见洪参军说的话,只是默默站在那里看着铭文出神。半晌,他高声赞道:“好书法!我从寒窗苦读到出仕为官,各种真草隶篆也算见得不少,但像这样龙腾虎跃、藤盘蔓绕、首尾缠绵、变幻莫测的狂草杰作,平生还是第一次看到!只是青苔盖住了下面的落款,看不太真切。啊,我看出来了,笔者名为‘鹤衣隐士’,有趣!有趣!”狄公又低头想了一阵,说道:“我一时竟记不清到底有没有听说过此人,不过,不管是谁,这位鹤衣隐士都堪称盖世神笔。古人称书法大家为笔下通神,赞其翰墨为龙飞凤舞,今日见到如此豪放潇洒、峭拔有力的作品,不得不心悦诚服。”

狄公走过拱门时,仍连连摇头,赞叹不已。

迎面是一排古杉,枝叶繁茂,高入云天,树顶毗连交错,遮挡了射下的阳光。两树之间圆石成排,荆棘丛生,犹如一道道高大的胸墙。树荫下满是腐枝烂叶,散发出阵阵臭气。

右首道旁有一块碑石,上刻“入口”二字。再向前,便是一条阴暗潮湿的绿色通道,先直后弯,到拐弯处就看不见尽头了。狄公凝眸远望,一种可怕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慢慢转过身来一看,左首也有一条绿色通道,几块大圆石堆于古杉之间,其中一块上写了“出口”二字。

马荣与洪参军默默立于狄公身后,见眼前的迷宫如此幽深可怕,无不胆寒。

狄公又转身复瞧迷宫入口,此时虽风静树止,但只觉一股寒气从通道中袭来,透入肌骨。狄公意欲将视线移开,但那神秘的通道令他着迷,敦促他进去看个究竟。想着想着,他似乎看见倪寿乾高大的身影立于拐弯处的绿叶之中,正向他频频招手。

狄公努力控制住自己,强迫自己低头看着被腐叶覆盖的地面。突然,他看见脚前一段土路中间有一个小脚的脚印,脚尖正对着通道入口。这脚印犹如一杆路标,向他指明方向,催他进入。

狄公长叹一声,转身说道:“迷宫中的路径一无所知,只怕进去了就出不来,还是不要贸然进入为好。”

三人望而却步,从原路返回,穿过门楼,又来到花园,只觉得处处生机勃勃,春色满眼,似乎阳光从未如此温暖明媚。狄公抬头看见一棵高大的杉树,命马荣道:“你攀上这棵树,看看这迷宫究竟是什么形状,有多大。”

马荣高兴地说:“这有何难!”于是束了束腰带,纵身一跳,攀上了树枝,再引体向上,转眼间便消失在浓叶之中了。

狄公与洪参军在一棵倒伏的树干上默默坐下。过了一会儿,马荣从树上跳下,禀道:“老爷,我在树梢之上俯视了迷宫全貌。这迷宫足有几百亩地大小,形状像蜘蛛网,只因处处树顶毗连,看不清路径,只看见几处烟雾缭绕,想必迷宫中有几个死水潭。”

“你可见到形似房顶、亭尖的东西?”

“没有,只看见一片绿叶。”

狄公自语道:“这就奇怪了,倪寿乾每天都进一次迷宫,迷宫中怎么会没有书斋画亭呢?”

狄公站起身,整整衣袍,说道:“我们不妨再到倪寿乾的别院内细细搜查一番,或许能有所发现。”

三人将大小房间挨次查看,只见一间间都是门朽帘破,墙皮剥落,一片凄凉景象。三人进了一条昏暗的走道,马荣走在前面,忽然叫道:“老爷,这里还有一间房,我们进去看看。”狄公与洪参军近前一看,果然看见一扇木门。马荣用肩一扛,险些摔倒,原来这门并未上锁,一扛就开了。

狄公步入房内,只见角落里有一张竹榻,除此之外,房中别无他物。狄公低头一看,地面却不脏,又举目环视四壁,一面墙上有一窗户,一副铁格栅封了窗口。

洪参军跟着进了房间,走向窗口,马荣一见,已经跨进门的一只脚又急忙抽回来,退到走道里,对狄公说道:“以前我们曾遭人暗算过,从那以后,我一见密室、暗道就心生警戒。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您与洪参军在房内慢慢搜查,我在外面值哨,以防不测。”

狄公笑道:“好,吃一堑,长一智,如果我们都被锁在房内,恐怕一时难以脱身。”他伸手摸摸竹榻,上面竟没有一点灰土,又说道:“想必有人在此居住,不久前才刚刚离去。”

洪参军说道:“这可是个藏人的好地方,说不定某个凶犯就在此处躲藏过。”

狄公喃喃道:“也许是凶犯,也许是囚犯!”走出房间,狄公命洪参军将门用封条贴了。午时将至,狄公命人从原路回城。

第四部 迷宫案 第十八章

狄公回到县衙,立刻命令方缉捕率领十名衙役、两副担架前往倪寿乾的东郊别业,将老门丁夫妇的尸身抬回县衙检验。又吩咐把午餐送到内衙书斋,以便抽空传唤档房馆吏问话。老馆吏原本是当地一家丝绸庄的掌柜,已经在家养老多年,虽然年过花甲,却依然目光明亮、牙齿洁白,头发花白却面色红润。丝绸行的头领将他推荐给狄公,他满心欢喜地接受了衙门馆吏的差事。

狄公匆匆用完午饭,问馆吏:“人们说兰坊有一位老处士,号称鹤衣隐士,不知你可听说过此人?”

老馆吏反问道:“老爷说的是鹤衣先生吧?”

“想来正是此人,不过恐怕他不住在城里。”

“没错,世人大多称他鹤衣先生,据说他一直隐居在南城门外的万寿山中,粗茶淡饭,苦心修炼,追求长生不老,谁也不知道他现在多大年纪了。”

狄公说:“我倒很想见见他。”

老馆吏面露难色,说:“这事恐怕不容易。老夫自从隐居深山后,不出山口,不见宾客,早已与世隔绝。几日前有两个樵夫上山砍柴,偶然看见他老人家在花园里劳作,要不是他们说起,我真不知道他还活在人间。老爷,此人聪慧通达,博学多才。樵夫们有的说他在山中终于得到了长生不老药,有的说他不久就要羽化登仙了。”

狄公慢慢捋着胡须,说:“这类隐士的故事我听了不少,说得神乎其神,但十有八九都是徒有虚名。不过,此人也许与众不同,我虽未见到他本人,却已经见过他的书法,那豪放的气势,如同天马行空,令人叹为观止。不知南郊的山路是否好走?”

“老爷如果决意寻访鹤衣先生,只能步行进山。万寿山路窄坡陡,山高谷深,即使是二人小轿也上不去。”

狄公谢过馆吏,让他离去。

乔泰走进内衙,满面忧愁。

狄公问:“乔泰,钱牟宅中的事情办得怎样了?”

乔泰坐下,捻了捻短须,说:“老爷,这事一言难尽。近两天来,我发现军中有人一反常态,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向凌刚一打听,他也正为此担忧,他看到军卒中这几天有人挥金如土,只是不知道这些银子是从哪里来的。”

狄公听了,暗暗一惊,说:“这样看来,大事不好!且听马荣把他的奇遇说给你听。”

马荣将他在北寮的所见所闻又详细讲述了一遍。

乔泰听罢,连连摇头说:“老爷,只怕这事凶多吉少。我们假造官军巡查边庭的结果有两个:一是借此除掉钱牟,并迫使他的门人就范;二是此举可能促使胡兵决心趁我们立足未稳时孤注一掷,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狄公手揪长须,怒道:“我们现在已经是捉襟见肘,左支右绌,如果再遭遇胡兵侵扰、洗劫此城,我们势孤力单,情势实在危险!我想,这幕后的主使一定是暗中为钱牟出谋划策的那个狗头军师。乔泰,我们手下可信赖的兵卒共有多少?”

乔泰不假思索地说:“少则四十,多则五十。”

众人都沉默了。突然,狄公一拳砸在桌上,高声说:“有了!乔泰说到我们假造官军、虚张声势,一方面除掉钱牟,另一方面又招致敌人铤而走险,这话给了我莫大的启示。看来,我们摆脱困境、转危为安,还为时不晚。马荣,我们必须立即将你昨晚尚未遇见的那名番胡头领抓获,但一定要不动声色,做得人不知鬼不觉,不知你对此有什么好计策?”

马荣听了,喜上眉梢,说:“老爷,抓个小小的番酋,如同瓮中捉鳖,手到擒来,只是大白天人多眼杂,容易走漏风声。不过,只要小心谨慎,随机应变,也并非不可行事。”

“既然如此,你和乔泰立刻前往北寮缉拿贼酋!记住,此事必须做得干净利落,不露痕迹。如果没有把握,宁可暂时放过他,也不可鲁莽行事,坏了大事!”

马荣点头答应,起身招呼乔泰随他而去。二人到值房一角坐下,低声商议了很久后,马荣独自离开县衙,向北城门方向走去。路过一家小酒店时,马荣停下看了看动静,大步走进店中。

马荣之前曾光顾过这家店,所以掌柜认识他,见他进店,连忙上前招呼。马荣说:“我到楼上找个雅座,图个清静。”马荣上得楼来,正好角落处有一间空着的单间,便走了进去。点过酒菜,小二自下楼张罗去了。此时,乔泰却推门走了进来。原来他从后门进入店内,趁机上了二楼,没有人察觉。

马荣急忙脱下衙门公服,摘下差官高帽,交给乔泰用包袱包好,又打散头发,用一根布条在头顶缠好,把衣角塞进腰带里,挽起袖管,匆匆告别乔泰,轻手轻脚地下楼去了。他悄悄溜进厨房,见一个厨师正汗流浃背地在炉边煎饼,上前骂道:“喂,爷腹中饥饿,还不快拿块油饼来孝敬你爷!”

老厨师正要发作,抬头猛然看见眼前口出污言的人是个蓬头垢面的泼皮,自知得罪不起,只好自认晦气,从锅中铲了一块油饼递上。

马荣伸手接过,咬了一口,咂咂嘴,从后门扬长而去。

楼上,乔泰自斟自饮,不一会儿餐桌上的酒菜就吃完了。马荣和乔泰都是钢筋铁骨的彪形大汉,相貌本就相差无几,又穿着一样的公服,小二哪里能识破这移花接木的勾当。乔泰结了酒菜钱,趁掌柜忙乱时,下楼走出店门。

马荣摇摇摆摆地向鼓楼方向走去。离鼓楼不远有一个露天市场,他先在小摊处徘徊了一圈,见鼓楼的石头拱道下没有人,便大步走了过去。每逢刮风下雨,摆摊的商贩都会到拱道下躲避,如今风和日丽,自然没人去那里。

马荣扭头向后瞥了一眼,见没人注意他,便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拱门,爬上二楼。这鼓楼的第二层形似一间阁楼,四面有窗。夏天,周围的百姓常有人爬上来纳凉消暑,不过现在空无一人。通向三层的楼梯口有一扇木门,门上没有锁,只插了一根铁闩,上面贴着官府的红纸封条,马荣撕下封条,打开门,上了三楼,只见一只大圆鼓架在中央的一块高台上,鼓旁有一对三尺长的鼓槌,上面都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土,看样子,这鼓已经多年没人敲过了。

马荣点点头,快步走下楼,探头查看四周,见没人发现自己的行踪,便大步向北寮走去。白天的北寮比夜晚更显萧索凄凉,街上空无一人——原来这里的胡人因前晚熬夜,正在补觉。马荣四处寻找,却再也找不到前一晚到过的地方。他信步走到一家门口,推门进去,只见一个衣着邋遢的女子正躺在一张大木床上熟睡。马荣朝床上踢了一脚,女子慢慢坐起来,挠了挠头,揉揉眼睛,看样子还没睡醒。

马荣粗声问道:“我找乌尔金!”

女子立刻来了精神,从床上跳下,进厢房叫出一个光着头、赤着脚的男童,指着马荣叽里咕噜吩咐了一阵,又对马荣连比带划说了几句。马荣虽不懂番语,但大致明白了意思,连忙点头。

男童向马荣一招手,出门走上大街,马荣紧跟其后。男童钻进两栋房子之间的窄缝,马荣只能侧身前行。走到一扇窗下时,马荣心想:要是此时有人从窗口用棍子砸他脑门,他只能束手待毙。一根铁钉勾破了他的衣袍,他看了看撕破的地方,心想:也好,这样更像个泼皮了。

正准备继续往前走,忽听头顶有人轻声唤他:“荣保!荣保!”马荣抬头,见吐尔贝正从窗口探出头来。他一见吐尔贝,又忘了她不懂汉语,高兴地问:“吐尔贝,原来是你!今日可好?”

吐尔贝神色慌张,睁大眼睛,低声将两句话重复了好几遍,一面连连摆手。马荣不解其意,不管她懂不懂,只管说:“你有什么烦恼我不明白,现在我有急事,改日再来。”正要走开,吐尔贝从窗口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指着男童去的方向,一个劲摇头,又用食指横划脖子,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马荣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你别担心,我自有打算!”轻轻推开她的手,继续前行。男童引着马荣走过一堆垃圾,翻越一堵塌墙,抄近路来到一座院落前,指了指院子便一溜烟跑了。

马荣认出这就是前一夜和猎户来过的地方,于是进院敲门。过了一会儿,门内传来声音:“进来!”马荣刚推开门,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屋内主人靠后墙而立,一手握着一把飞刀,怒视着他这个不速之客。马荣在门首站定,眼睛紧盯着对方手中的利刃,做好了拼杀的准备。

一阵紧张过后,对方将飞刀插入皮鞘,在一张羊皮凳上坐下,开口道:“荣保,坐下。我问你,你当真真心投靠我?”

马荣也在另一张皮凳上坐下,心想:原来乌尔金刚才是在试探我。于是答道:“若不是真心,我荣保怎敢冒死前来?猎户又怎会将我引荐给头领?”

乌尔金说:“若不是他极力保举你,你现在已经没命了。我这两口飞刀,虽说不上百步穿杨,但一旦出手,二三十步内谁也休想逃脱!”

乌尔金是个瘦高个,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马荣见他骄矜倨傲,便故意奉承道:“江湖最重义气,我听闻头领一向仗义,扶危济困,故慕名前来投靠,只盼头领开恩,给我个差事,赚几两碎银解饥寒之苦。若蒙不弃,我荣保定当铭记终身。”

“你不过是个逃兵叛卒,要钱不要脸的无耻之徒!不过,对我们或许还有点用处。你既投我门下,就得唯我命是从!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你耍诈或图谋不轨,先问问我这两口飞刀答不答应!”

“头领此言差矣!我荣保虽不才,却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何来恩将仇报?况且我如今有罪在身,回不了军营,见不得官府,只有破釜沉舟跟定头领,才是生路……”

“少废话!你听仔细了,我的话从不讲第二遍。我手下三路人马正在界河彼岸的平川会师,明晚午夜就要攻占此城。你别害怕,听我细细说来,你就知道我胸中自有雄师百万。我自幼随父出入兰坊,还曾去长安经商数年,到过京畿外不少州县,深知唐室官场文恬武嬉,多的是尸位素餐之辈。那些穿华服、骑骏马、戴高冠的达官显贵,整日沉迷酒色、斗鸡赌博,早已将国家安危抛诸脑后。再者,兰坊是西陲边镇,即便城破,长安官府未必马上知晓。如今通西域的道路改道,朝廷就算得知兰坊失陷,也不必担心我们拦截使臣、劫掠财礼,不会立即发兵收复。等长安的昏君醉臣醒悟时,我们早已在此站稳脚跟、立国称雄。到那时我们兵精粮足,以逸待劳,唐军纵有十万大军,又能奈我何!记住:我们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奇袭此城,先擒狗官,再拿仆从,继而接管县衙。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只缺几位汉家朋友做内应——到时除掉守城兵,大开城门即可。用你们汉话来说,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马荣笑道:“头领,恭喜!恰巧我在此有个密友,想来正是头领用得着的人。他原是官军中的伙长,因顶撞了姓狄的县令闯下大祸,只身逃出营寨暂避。唉!都说柔弱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这话一点不假!听说那姓狄的狗官手段狠毒,扬言一旦抓住他,定要割他舌头!”

乌尔金冷笑道:“你们这些人就是怕官,我可谁也不惧——几年前,我就亲手宰了这里一名狗官!”

马荣心里暗骂:原来杀害朝廷命官的凶手就是你这个杂种!口中却赞道:“好!有胆识!不过,头领明晚起事缺内应的事还需斟酌。我那朋友剑法精湛,军机暗语无一不通,只是口说无凭,头领最好当面考察才能录用。但事不宜迟,他有罪在身,随时可能逃离此城,若错过岂不误了大事?”

乌尔金急忙问:“此人现在何处?”

“就在鼓楼三楼上躲避,白日睡觉,夜晚才下来走动。那地方多年没人去,可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乌尔金大笑道:“亏他想得到,谁会去那儿找他!那你赶紧带他来见我!”

马荣面露难色,皱眉道:“头领差遣本该遵命,但现在大白天的,他哪敢冒险下楼?鼓楼离这儿近,我们去那儿见他如何?”

乌尔金死死盯着马荣,思索片刻后起身将飞刀从腰间移到袖中,说:“荣保,我信你才跟你去,你可别骗我!你先走,我跟在后面,要是发现你有半点不对劲,这飞刀就穿你后心!”

马荣做出无奈的样子:“头领何必说这话?我就一颗脑袋,就算你飞刀不杀我,你要是把我供出去,我和朋友还能活吗?”

“你记住就好!”

二人出门上街,乌尔金跟在马荣身后十步远。走到市场时,马荣远远看见乔泰站在石碑前,头戴尖顶官帽、身穿公服,一看就是差官。马荣故意放慢脚步让乔泰看见自己,虽知道身后随时可能飞来飞刀,却只能冒险。他额角沁出冷汗,假装犹豫不前,这时乔泰抬手轻摸胡须——马荣心领神会,转身从石碑后绕向鼓楼。

到了鼓楼拱道,乌尔金也跟了进来。马荣低声说:“石碑前那人是衙门差官!”

乌尔金冷冷道:“就你眼尖,快上去!”

马荣先上二楼,等乌尔金上来后指着楼梯口破损的封条:“你看,我朋友就是从这儿上去的。”

乌尔金从袖中抽出尖刀,用拇指试了试刀锋,命令道:“少废话,上!”

马荣带头上楼,乌尔金紧跟其后。快到三楼时,马荣故意喊道:“你这懒虫还在睡!”随即加快脚步冲上去,对着大鼓大喊:“喂,快醒醒,有要事!”

乌尔金刚探出头,马荣突然飞脚踢向他面门。乌尔金早有防备,缩头低头躲过。马荣这一脚落空,险些摔倒,这才意识到对手虽精瘦却身手灵活,是个练家子。他想起恩师传授的“八仙拳”,当下急退到鼓边抄起鼓槌摆好架势。乌尔金恼羞成怒,挥舞双刀窜上三楼直扑马荣。

马荣趁他立足未稳,左手鼓槌一招“打草惊蛇”砸向他小腿,乌尔金急忙跳开;马荣不等他落地,右手鼓槌又一招“玉带围腰”横扫腰间——这招本是杀招,不料乌尔金就地翻滚避开。原来乌尔金久居中原,不仅读汉书、说汉话,还偷学了汉家武功,虽不精通八仙拳却识得拳路,马荣连攻两招都未奏效。

乌尔金翻身站起,双刀使出家传绝技“二龙抢珠”直取马荣面门。马荣向后一倒,施展“老龙脱壳”退到鼓后重新站稳。乌尔金乘胜追击,双刀如闪电般刺向马荣心窝,这招“韩湘子玉燕双飞”极为狠辣!马荣用鼓槌格挡,只听“当啷”一声,鼓槌折断,双刀刺穿大鼓擦身而过。马荣被震得双手发麻,踉跄中故意卖个破绽,倒地摆出“何仙姑醉卧牙床”的架势。乌尔金不识此招,以为他被震晕,抬脚踏向他小腹。马荣趁机抓住他脚踝,运足力气将他悬空提起,急转两圈后大喝一声甩向楼梯——乌尔金摔得头破腿折,当场昏迷。

马荣捡起双刀插在腰间,又解下绑绳将乌尔金反绑,下楼后故意晃进市场走向石碑。乔泰立刻上前抓住他:“站住!”

马荣甩开手怒目而视:“你是哪根葱,敢拦你爷?”

乔泰正色道:“我是县衙差官,奉狄大人之命盘查可疑之人,跟我去县衙!”

马荣喊道:“我又没犯法,凭什么抓我?你们这帮差役就会仗势欺人!”

围观路人越聚越多,将两人围得水泄不通。乔泰厉声道:“少废话!想好好走还是逼我动手?”

马荣转向众人:“官府欺压百姓,各位就眼睁睁看着?”

见众人无动于衷,马荣长叹道:“罢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说着让乔泰反绑双手,又道:“我有个朋友摔断了腿躺在鼓楼二楼,能不能留几个钱让他买吃的?”

乔泰问:“人在哪儿?”

马荣假意犹豫后说:“昨晚他爬鼓楼赏月摔断了腿,我正给他找大夫呢……”

众人听了哄堂大笑。乔泰命人找来坊正,让他带担架去鼓楼抬人。等乌尔金被裹成粽子抬到市场,乔泰牵着马荣、坊正等人抬着担架,一路吆喝回了县衙。

进了衙院,乔泰打发走坊正,和马荣将乌尔金抬进牢房,简单包扎了伤口。马荣急忙去内衙复命,乔泰则叮嘱牢头严加看管。

马荣进书斋时,陶甘正打盹,他一把推醒对方:“老爷呢?番酋抓到了,连杀潘县令的凶手也拿下了!”

陶甘惊喜道:“好啊!今晚你得请大家喝酒!对了,老爷让我请倪琦下午来县衙,估计要问东郊别院老门丁的事。你先替我盯会儿,我去通知倪琦就回来。”

第四部 迷宫案 第十九章

乔泰与马荣离开县衙后,狄公从案头拿起一份公事,却握着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上面写的是什么。洪参军清楚,主人心中忧虑,哪有心思研读公文。

狄公放下公事,说道:“洪参军,我一向对你无话不谈。这兰坊向来良莠不齐、龙蛇混杂,如今更是内忧外患、危机四伏。要是乔泰与马荣抓不到那个番胡头领,我们的处境就真是危如累卵了!”

洪参军安慰道:“老爷放宽心,乔、马二人胆大心细、武艺高强,向来能降伏强敌,这次擒拿一个小小番酋,定能马到成功,万无一失。”

狄公默默批了几张公文,仍不见乔、马二人回来,便放下毛笔道:“乔、马二人至今未归,想必已经得手。我们在此干等无益,今日天高云淡、秋阳明亮,不如趁这好天气去万寿山寻访鹤衣先生,也算合理。”

洪参军跟随狄公多年,深知主人每遇疑难心绪不宁时,总要外出走走——或扮成背药箱的江湖郎中,或装成摇串铃的游方道士,借行医看相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借此消愁安神。于是忙出内衙,命从人到马厩牵出两匹骏马,配好鞍辔。

二人骑马从县衙正门出发,一路南行,过石桥、出南门,沿官道疾驰。到三岔路口,经农人指引,踏上一条小道直奔万寿山。到山脚后,二人下马,恰巧遇见一樵夫路过,洪参军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赏他,命其代为看马。

两人沿石阶攀山,一口气登上峰巅青龙岭,稍作休息后,又沿羊肠小道进入深谷。谷中万籁俱寂,只闻溪流潺潺、泉水叮咚。二人跨过石桥、穿过小溪,来到一条岔道,极目远眺,见尽头似有一间草堂隐于绿叶之中。他们拨开荆棘、穿过草丛,来到一扇竹门前——门内是座别致的小花园,夭桃秾李争奇斗艳,幽香四溢,令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

草堂屋顶长满青苔,檐下藤蔓缠绕。狄公不愿打破这宁静,没有呼唤,只是轻轻拨开堂前花木向内望去:只见斑竹搭成的露台上,一位老者身着破衫、头戴斗笠,正俯身浇灌花木。狄公喊道:“老丈可是鹤衣先生?”

老者回头,没有答话,只朝屋子方向略做手势。他的白眉银须遮住半张脸,另一半又被斗笠边沿挡住,狄公看不清容貌。老者转身放下水壶,默默走到屋后。

老者对远客如此冷淡,狄公心中难免不快。他命洪参军在门外等候,自己缓步走上门前阶梯,推开半掩的木门进入屋内。屋子很大,仅窗前有一张木桌、一对木凳,靠后墙有一张竹案,墙角整齐摆放着花锄花铲,看起来更像农舍,却窗明几净,朴素中透着清雅。

屋内不见主人。狄公心想:自己鞍马劳顿、翻山越岭前来求见,却遭此冷遇,不免有些气恼。他叹息一声,在木凳上坐下,望向窗外——露台花架上姹紫嫣红,室内外一片寂静,只有一只蜜蜂在花丛中嗡嗡作响。置身于这恬静香馥的环境中,狄公的愁闷渐渐消散,一时的恼怒也烟消云散。他将手肘搁在木桌上,悠然环视四壁,见竹案上方挂着一幅单条,轻声念道:

**天龙升空成仙果,地蚓掘土亦长生。**

狄公寻思:这幅条幅寓意不凡,一时恐怕难解其中深意。条幅左下方有作者签名印章,但字迹太小,他坐的地方看不清楚。正欲近前细看,忽见后门门帘掀开,老者缓步走进屋来。

正是鹤衣隐士。此时他已摘去斗笠,换上褐袍,手中提着一把热气腾腾的铜壶。狄公忙起身作揖,鹤衣先生略一点头算是回礼,背朝窗户在另一张木凳上坐下。狄公踌躇片刻,告罪后重新坐下。

鹤衣先生已至耄耋之年,满头银发、满脸皱纹,却唇红齿白、器宇轩昂,一双眼睛矍铄有神。狄公诚惶诚恐,等着鹤衣先生开口。

鹤衣先生沏了香茶,放下铜壶,抬眼看向客人,开口道:“老朽隐居深山、孤陋寡闻,不问尘事、不懂礼仪,若有怠慢之处,还请海涵。”狄公听他说话口齿清楚、嗓音洪亮。

狄公忙道:“晚生是不速之客,多有打扰,还望先生包容。我……”

谁知“我”字刚出口,鹤衣先生便打断他:“哈哈!倪家的?如此,你是倪门宗亲!”

狄公急忙纠正:“晚生姓狄,我……”

鹤衣先生又插话道:“没错没错!自从那次我与老友倪公在他宅中叙旧话别,白驹过隙,转眼已十年有余,竟再未相见,想来他已去世八九年了。”

狄公心想:鹤衣先生毕竟年事已高,难免有些糊涂。不过他这般牵强附会,倒把话题引到了自己来访的目的上,不如将错就错,听其自然。

鹤衣先生将两茶盅倒满,又道:“昔年倪公与我在京师同窗同门,同学习同休息,情同手足,至今已七十年了。倪公从青年时便胸怀大略、腹有良谋,立志革除弊端、振兴百业,端正根本、清理源头……”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呷了口茶,连连点头。

狄公小心翼翼地问道:“倪公在兰坊居住了数年,必定是穷尽精力钻研学问,即便年老也仍有雄心壮志,在此地大有一番作为吧。对于这些,晚生很想聆听先生的见解。”

鹤衣先生似乎没听见,依旧小口品着香茶。狄公觉得十分尴尬,只好也将茶盅送到唇边。刚喝一口,就发现这茶的醇香浓郁是他有生以来从未品尝过的。几口下肚,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浑身舒畅。正品茶时,鹤衣先生又开口了:“山中嶙峋怪石间有一眼甘泉,我从溪边取来泉水,昨日晚间把茶叶放在初放的菊花中,今早太阳初升、晨露未干、鲜花盛开时才取出。茶叶受花香熏染,又经甘露滋润,再用甘泉冲泡,自然独具奇香,别有风味。”

他稍作停顿,继续说道:“后来我们各自奔波,倪公出仕为官,我则浪迹江湖,遍游全国名山大川。倪公在官场中从七品县令升迁至州府刺史,后来又官拜黜陟使。他为官一生,心系百姓疾苦,疾恶如仇,一心除暴安良、惩恶扬善,为国家振兴、社稷安定可谓呕心沥血、鞠躬尽瘁。他一心施展抱负,却忽略了对不肖之子倪琦的家教,既没有规劝之言,更缺乏严厉批评,最终积少成多,倪琦彻底堕落,无可救药。”

“倪公对家中出了恶子如梦初醒时,恰逢丁虎国将军被贬来兰坊定居养老。不久,他上奏并亲自觐见皇上,放弃了高官厚禄,也来到兰坊,想以田园之乐安度晚年。这样,我们分别四十余年后又在此相遇。我们二人走过的道路不同,却最终抵达了相同的终点,只是所经之路一长一短、一曲一直。”

说到这里,鹤衣先生停了下来。狄公不理解这最后几句话的意思,正想询问,鹤衣先生又开口了:“就在他去世前不久,还曾与我详细商讨过此事。当时他写下一幅单条,至今我还挂在对面墙上。你起身看看那魏碑体,何等苍劲峭利,又何等秀润洒脱!”

狄公走近一看,才看清落款写着“宁馨簃倪寿乾敬书”八个小字。他终于明白,倪寿乾画轴内所藏的遗文确实是他人伪造的。虽然“倪寿乾”三字与赝文上的签名十分相似,但明眼人一看便知,两个签名绝非同一人所写。狄公慢慢捋着长须,轻轻点头,心中的许多疑团至此已经解开,庆幸这趟深山之行实在受益匪浅。

狄公重新坐下,开口道:“先生,倪公的书法固然炉火纯青、超群出众,而您的笔墨更是独占鳌头、盖世无双!您写在倪寿乾迷宫前门楼之上的铭文……”

鹤衣先生似乎没听他说话,打断道:“倪公志向远大、抱负不凡,生命不息、奋进不止。即便定居兰坊后,仍念念不忘惩凶扶善、昭雪冤屈,并为此精心筹划,有些深谋远略甚至要在他去世多年后才能见效。他为了清静,购置并重修了那座迷宫,可其实他整日操心劳神,心又怎能真正清静下来!”说罢连连摇头,又将茶盅斟满。

狄公问:“倪公在此可有许多高朋好友?”

鹤衣先生慢慢捻着长眉,轻轻一笑道:“倪公是儒门弟子,来兰坊后仍不忘研读四书五经,孜孜不倦。他曾赠我许多书籍,数量极多。我厨中灶下正缺引火的柴,他却雪中送炭,给我送来这上等的‘柴薪’。”

狄公心想,这位老先生对自己的问题避而不答也就罢了,竟还贬低儒家经典,心中很不是滋味,正想好好争辩,鹤衣先生又开口了:“孔子,你们奉若神明、视为圣人,其实他不过是个碌碌终生的人,从不知自己所为越多,所获越少;所求越大,所得越小。当然,孔子确实是个壮志凌云的人,倪寿乾也是这样的人。”

鹤衣先生停了停,突然指着狄公说:“还有你,也是这样的人!”

狄公闻言大惊,惶恐地站起来,小心说道:“晚生有一处不明,还请先生指点。”

鹤衣先生也站起来,说:“一处不明?有其一必有其二。如今你好比渔人上山、樵夫下海,怎么能打到鱼、砍到柴呢?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望你脚踏实地,好自为之,切忌舍近求远,不要再做缘木求鱼、治丝益棼的蠢事,也许有朝一日你能找到打开成功之门的钥匙。失陪了!”

狄公正想行稽首大礼辞谢,鹤衣先生却已转身向后门走去。

狄公等主人离开后,从前门走出,来到花园门口,见洪参军还靠着门熟睡,便将他唤醒。

洪参军睡眼朦胧,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笑道:“这一觉睡得好香,还做了个好梦,梦见了青梅竹马的童年。那些往事我早已忘记,不知怎么竟在梦中出现了!”

狄公说:“此地奇事颇多,我们回去吧!”

二人默默按原路返回,不一会儿又来到青龙岭上。洪参军问:“老爷在草堂待了许久,那隐士可曾与您互通信息,指点迷津?”

狄公微微点头,答道:“经他指点,我已知倪寿乾画轴中的遗文确是他人伪造,也知他辞官确实事出有因,丁虎国丧命的全案曲折我也已清楚。”

洪参军本想追问详情,见狄公脸色阴沉,便把话咽了回去。

稍作休息后,二人下山上马回城。

回到县衙内衙,马荣将他与乔泰擒拿番胡头领的全过程讲述一遍,说二人假戏真做、配合默契,捕人之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又细细讲了他与乌尔金的对话,只是略去了偶遇吐尔贝一事——他知道狄公对这类事情毫无兴趣。

狄公专心听完,愁容顿消,连声赞道:“好!好!蛇无头不行,如今乌尔金已被关进监狱,料想胡兵不敢轻举妄动,我们已胜券在握。”

马荣又禀报:“陶甘已将倪琦邀至县衙,此刻正与他在花厅中品茶闲聊。”

狄公闻言大喜,对洪亮说:“洪参军,你即刻去花厅面见倪琦,就说我因有急务在身,一时脱不开身,请他在衙中稍候,我一有空就去见他。”

洪参军领命正要出门,狄公问道:“洪参军,日前让你打探李夫人的下落,可有消息?”

“老爷,我寻思方缉捕在此地土生土长,耳目更灵通,打探李夫人下落,我比不上他,故把这差事又交给了他。”

狄公点点头,又问马荣:“丁氏夫妇的尸身检验结果如何?”

“回禀老爷,据仵作称,那对老夫妇均是衰老而死。”

狄公起身更衣,加冠束带,穿戴整齐,突然问马荣:“听说你自幼拜名师学习拳棒,十年前就有九级角抵大师的称号,不知是否属实?”

马荣听了眉飞色舞,毫不谦虚地说:“老爷,确有此事。”

“你初学之时,对恩师有何评价?”

马荣皱眉回想一阵,答道:“恩师手段高强,称雄武林,对我恩重如山,我对他钦佩不已。他教学从难从严、谆谆教诲,我也不畏艰辛、用心学习。不过,当他与我比试时,挡我杀招不费吹灰之力,破我防御易如反掌,我在敬佩之余,却常因他总胜我一筹而心生不甘。”

狄公淡淡一笑道:“好一对恩师贤徒!今日下午,我在南郊万寿山中遇见一人,此人让我尝尽酸甜苦辣,令我感慨不已,却又不敢对自己明说,现在我心中的话竟被你说了出来!”

狄公这几句话,马荣自然不明白其中深意,但他对这番夸奖深感荣幸,朗声一笑,掀开了通向公堂的帷帘。狄公迈步走出内衙,进入大堂。

第四部 迷宫案 第二十章

三通鼓响,晚堂开审。兰坊百姓不知道要审理重要案件,只以为是钱粮赋税之类的例行公事,所以只有几十个人前来看审。

狄公在公案后坐定,命令方正守在大堂入口。他猛地一拍惊堂木,高声道:“今日堂上审讯要犯,事关国家安危,本县严令:退堂前任何人不得离开大堂!”

堂下众人惊疑不定,顿时一片哗然。狄公喝令“肃静”,从签筒里抽出一根火签,命班头提案犯上堂。

两名堂役从大牢提出乌尔金,扶他来到大堂,按住他一条完好的腿,让他跪在案前。

狄公喝道:“堂下案犯,报上姓名、身份,从实招来!”

乌尔金昂起头,眼中怒火燃烧:“我乃河西乌尔金郡王!只恨遭你暗算,功败垂成。如今被擒,要杀便杀,何必多问!”

“乌尔金,你一个小小番酋也敢称王?本县暂且不问这个。但你要知道:我大唐皇帝恩威浩荡,封你主为王侯,你主也曾歃血为盟,永结唐室。如今你却恩将仇报,背盟谋反,图谋攻城掠地、杀人越货,犯下弥天大罪!我大唐立国以来,对叛逆者一律严惩。你若想少受折磨,就如实招供阴谋,说出兰坊内奸的姓名!这种军机大事,你一人如何能成?必定有汉家叛贼与你勾结,里应外合!”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想让我出卖朋友,休想!”

班头举鞭要打,狄公制止道:“乌尔金休要顽抗!大堂之上刑罚无情,你右腿已断,若再嘴硬,左腿也难保!”

乌尔金仍不招供。

狄公猛拍惊堂木:“左右,用刑!”

话音未落,两名堂役将乌尔金掀翻,踩住他的手,另一名堂役搬来一张两尺高的长凳。班头将乌尔金的左腿绑在凳上,抬头等狄公示意。狄公点头,一名粗壮堂役手起棍落,正砸在乌尔金膝盖上,疼得他惨叫一声。

狄公吩咐:“莫急,一棍一棍慢慢打!”

堂役在他小腿、大腿各打两棍,乌尔金边哭边骂。打到第六棍时,他狂叫起来。堂役再次举棍,眼看左腿就要被打断,狄公抬手制止。

“乌尔金,用刑只是例行公事。其实你的同党早已悔悟,向县衙告发了你——不然本县怎会擒住你?本县只想从你口中验证他的供词是否属实。”

乌尔金闻言,猛地从堂役脚下抽出一只手,指着狄公骂道:“狗官!我乌尔金只上你一次当,岂会再信你花言巧语!”

狄公冷冷道:“你的同谋比你聪明十倍,他本就与你各怀心思,岂能与你共患难?他假意助你,不过是想借你人头换乌纱帽。如今他报官有功,本县已奏请上司给他封官加禄。你这等愚钝之辈被人耍弄还蒙在鼓里,竟还为他受刑,岂不可怜?”他又对马荣说:“乌尔金不见棺材不掉泪,去把他的同党带来!”

倪琦一见乌尔金倒在地上,心知大事不妙,脸色煞白,转身想溜,被马荣像铁钳一样抓住。

乌尔金见到倪琦,不得不信,指着他骂道:“好个叛贼!我何曾亏待你,你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落井下石!你这忘恩负义的狼心狗肺之徒,今生不得好死!”

倪琦强作镇定:“老爷,此人疯言疯语,休信他胡扯!”

狄公不理会他,问乌尔金:“倪琦宅中还有哪些同党?”

乌尔金供出两个胡人名字,是倪琦聘来的武术教习。他又说:“城中还有不少同党,事到如今也顾不上了。倪琦或许是为了官职骗我,但其他人都是为了银子投靠我。”他随即供出三名店主和四名军卒的姓名。

陶甘早已将这九名从犯的名字单独记录,交给狄公。狄公把乔泰唤到身边,低声吩咐:“你拿我的令箭和名单,先去钱宅拿下那四名军卒,再带凌刚和二十名军士去倪宅抓那两名番胡教习,接着捉拿三名店主,最后去北寮拘捕猎户和另外两名奸党。”

乔泰领命而去。

狄公又对乌尔金说:“本县秉公断案。倪琦作乱是为不忠,辱没父亲是为不孝,唆使你犯罪是为不仁,反咬你一口是为不义。这样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只因告你有功就可能飞黄腾达,并非本县本意。但若无其他罪证,也只能如此。你若不想看他逍遥法外,就把潘县令遇害的事供清楚。”

乌尔金眼中凶光一闪:“此仇不报非君子!我说!四年前,倪琦给我十两纹银,让我去县衙谎报,说他当夜亥时在界河一处浅滩与你主的心腹使臣密会,图谋不轨。潘县令不知是计,又因初到兰坊,衙役短缺,匆忙带两名随从跟我去捉拿。刚出城门,我趁他们不备,双刀先杀了随从,潘县令孤身难敌,被我砍翻,尸身拖到了河边。”

乌尔金说完,朝倪琦啐了一口:“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现在去请功吧!”

狄公命书办高声宣读乌尔金的供词,他确认无误后画了押。

“乌尔金,你是异族首领,本县不便直接治罪,将你速押长安,听候朝廷发落。”

堂役用担架将乌尔金抬回大牢。

狄公下令:“带案犯倪琦跪堂前听审!”

倪琦跪在大堂青石板上。狄公沉声道:“倪琦,你勾结番胡谋反,按大唐律法,或判磔刑,或判凌迟。但你亡父是朝廷功臣,本县可替你求情,或许上司会开恩留你全尸。劝你速速招供所有罪行。”

倪琦低头不语,狄公也不催逼,命班头和堂役耐心等候。最终倪琦抬头长叹:“自古不成功便成仁,我招!除了两名番胡教习,家中再无同党。我本打算最后时刻才向家丁透露接管城池的计划:那四名军卒被我收买,明晚午夜会在钱宅最高望楼点燃烟火——他们只知道这是让泼皮在城中闹事、打劫两家金店的信号,却不知这实为界河西岸胡兵渡河攻城的信号。届时乌尔金等内应会打开水门……”

狄公打断他的话,说道:“这个供词先到这里,明天升堂时再详细招来。现在,本县还有一件事必须问清楚,你亡父在画轴夹层中留下的遗言,如今怎么不见了?”

倪琦憔悴的脸上又添了几分惊愕,回答说:“因为原遗嘱写明家产由我兄弟二人平分,所以我把它毁掉了,又将一份伪造的遗嘱插入边框夹层里。这样一来,我自然就成了亡父全部遗产的唯一合法继承人。我想干一番大事,手下就要有人,光有家丁远远不够,还需要借助胡人的军力,而没有大笔银钱是绝对不行的。”

狄公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所有的肮脏勾当都在本县的掌握之中。左右,把案犯押往大牢!”

狄公退堂回到内衙,刚坐下,乔泰进来禀报,说案犯全部抓获,无一漏网。在北寮,猎户负隅顽抗,费了些功夫,最后被凌刚生擒。

狄公说:“这样很好,不过我们必须把乌尔金等六名番胡案犯火速押解到京师。命令凌刚挑选十名精细的军汉担任解差,明天一早领取公文,打点行装起程。如果驿马精壮,一路顺利,七天内可以抵达长安。三名店主及四名军卒就在本地审讯治罪。”

四名亲随干办围成半圆,坐在狄公的公案前。狄公微微一笑,说道:“有道是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如今首恶已经一网打尽,胡兵不战自乱,必定不敢轻举妄动。”

乔泰连连点头,说道:“番兵胡勇能骑善射,如果在旷野交战,他们的威力确实不可低估,但攻打固若金汤的城池,他们就显得能力不足了。明晚钱宅望楼上见不到信号,他们绝对不敢贸然进兵!”

狄公说:“乔泰,自古有备无患,我们还是做些防备为好。这件事一并交给你了。”他又对四位助手笑道:“连日来,诸位谁也没有抱怨自己闲得无聊,我耳根自然也就清静了许多。”

洪参军也笑道:“记得我们来到兰坊的那天,老爷就预言我们在这里会碰到一些有趣的偏题、怪题,正好可以大显身手,大干一场,如今这话果然应验了。”

狄公屈指一算,说道:“我们到这里才七天时间,实在令人难以相信。近几天来,我最大的心病就是不知道钱牟的幕后之人是谁。我深知,这个隐患一天不除,兰坊就一天不得太平。这就如同盲人骑瞎马,把火放在柴堆下,什么祸端都可能发生。”

陶甘问:“老爷如何知道倪琦就是那个人?我可没看出一丝痕迹。”

“不管案犯是谁,第一,他必须通晓国事;第二,他必须居住在钱宅附近,我们可以依此顺藤摸瓜。起初,我怀疑过吴峰,心想这个人有胆有识,如果冒险作恶,实在不足为怪。况且他是将门之子,见多识广,对国事军机多有了解,想在暗中操纵钱牟并非难事。”

洪参军插话说:“还有一条,吴峰偏好番胡画艺,看来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狄公说:“这话很对。但吴峰来兰坊的时间并不长,他的住处又离钱宅很远。如果他经常乔装进出酒店,店主怎么可能全然不知?另外,从马荣与猎户的一番谈话中得知,吴峰被捕一事并没有在反贼中引起惊慌,他们仍然一如既往地准备接应胡兵攻城。由此可知,吴峰不是钱牟的幕后之人。”

狄公又面对乔泰说道:“我正一筹莫展的时候,你一句话让我心中顿时豁然开朗。”

乔泰听了感到愕然,正不知如何理解时,狄公又说:“你说我们假造巡边官军产生了两个结果,这句话给了我莫大的启迪。倪琦崇尚武力的举动,既可以解释为居安思危,时刻准备着,以防胡兵侵犯的意外;也可以看成是他正在厉兵秣马,准备引狼入室,偷袭这座城池!一旦心中起了怀疑,越看倪琦越像那个幕后人物。第一,倪琦生于名门望族,自然通晓国事;第二,倪家与钱家相距不到半里地,钱牟在门首升起黑色旗帜,倪琦立刻就能看见。我曾自问,倪琦既然害怕胡兵掳掠,本应居住在东城门附近的倪家旧宅,一有风吹草动就可以出城进山躲避,但他却离开这个安全的地方,偏偏选择城西南角离水门很近的危险地带购置宅邸,这是为什么?倪琦把钱宅的两名斗剑高手弄到自己门下,对此钱牟虽然不愿意,但后来也就听之任之了,这又是为什么?答案只有一个:倪琦与钱牟原本就是一丘之貉。夺取兰坊并在这个边鄙之地建立独立王国,与朝廷分庭抗礼,这个歹意正是出自倪琦。”

“其实,这个答案钱牟本人早已告诉我了!”

洪参军与马荣不约而同地问:“老爷,钱牟什么时候这么说过?我们怎么不知道?”

狄公看着面前的四名助手,粲然一笑,说道:“钱牟断气之前,我们都以为他要说‘你……’,只是因为一口气上不来,一句话只说了一个‘你’字就一命呜呼了。其实我早该明白,一个濒死的人,说出一个字都很难,怎么会说长话?他只不过是想说出一个人的名字,一个杀害潘县令凶手的名字,从而回答我的问话。而这个名字就是倪琦,只是‘琦’字还没说出口他就咽气了。”

陶甘用拳头敲打着大腿,连连点头。

狄公又说:“今天我进山拜见鹤衣先生,话没说三句,他却把‘你’误听为‘倪’,我心中一亮,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钱牟在狱中病死之前,口中吐出的一个字是‘倪’而不是‘你’!其实,老隐士未必真的听错了,回顾他与我的一番谈话,虽然很多话不着边际、故弄玄虚,有的地方甚至胡乱批评,但我想来,他每句话恐怕都有所指,意味深长。”

狄公慢慢捋着漂亮的胡须,一时沉默不语。又抬头扫视面前的四名亲随干办,说道:“明天升堂,我就给倪琦谋反案结案,潘县令的命案也会随之了结。除此之外,丁虎国的命案也可以审理完毕。”

狄公的最后一句话让四名助手再次瞪大眼睛,忍不住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狄公说:“丁虎国在书斋丧命的奇案,我已经知道底细了,寻找作案人的线索就在作案现场。”

洪参军说:“这么说,案犯到头来还是吴峰!”

狄公说:“明天升堂审理这个案子,你们自然会明白丁虎国是怎么死的,又死于谁手。”他喝了口茶又说:“今天我们收获很大,但还有两个难题没有答案,一是白兰仍然下落不明,二是倪寿乾画轴的谜团还没解开。第一件事实在紧急,刻不容缓;第二件虽然不是十万火急,也应该全力以赴,不能懈怠。要知道,倪琦犯了谋反的死罪,按照法律,官府会没收他的一切家产。如果我们无法证实倪夫人母子有权继承倪公留下的一半遗产,这对孤儿寡母就会一辈子缺衣少食,受尽苦难。可惜倪琦已经把倪公藏在画轴里的遗文毁掉了,这样一来,证据也就没有了。即使倪琦在公堂上供出实情,也无法改变倪寿乾临终前在病榻上留下的口头遗言:画轴归倪夫人母子,其余家产归倪琦。上级官府,尤其是长安的户部,一定会根据这个口头遗言把倪琦的所有家产没收充公。这样的话,除非我们解开画轴的谜团,否则倪夫人母子只能落得两手空空。”

陶甘点点头,问道:“一开始我们只知道倪琦牵涉到一宗遗产纠纷,却不知道他阴谋造反,而老爷从一开始就对倪家的这个案子很感兴趣,是什么原因呢?”

狄公笑道:“说来话长,你既然问了,就跟你们说说。我对黜陟大使倪寿乾一直心生向往,记得当年我还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就把他审理刑案的案例一一精心抄录下来,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我苦苦研究各种案例,一心学习他勘察案件的方法。后来又仔细阅读他给圣上的奏章,只见他的文章能抓住关键,气势磅礴,文笔矫健奔放,流畅自然。我百读不厌,爱不释手,不仅为文章里的妙语连珠拍案叫绝,更被倪公的一片赤诚和满腔激情深深感动。从那以后,我就把他当作终身的榜样,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拜见他,亲耳聆听他的教诲,来了却一生的心愿。但那时他已经官至黜陟使,而我只不过是在坎坷仕途上挣扎的一个无名小卒,怎么能如愿以偿呢!不久,我心目中的这位英雄突然辞官退休,我感到很惊讶,从此心里就起了疑团,百思不得其解。

“我来兰坊后,在档案里看到倪家的这宗案子,心想仔细研究一下倪家的这场纷争,对我这个一直把倪公当作偶像的人来说,能起到如同听见他的声音、看见他本人的作用。还有一层原因,他那奇怪的遗嘱就好像是从坟墓里向我发出了挑战……”

狄公稍作停顿,双眼直盯着对面墙上的画轴,用手指着说:“就算有千难万难,我也要解开画轴的谜团!自从倪琦招供以来,倪寿乾的遗嘱已经超出了向我挑战的范围。我深深感到,务必让倪寿乾的遗孀幼子得到应得的财产,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特别是我不久就要把他的长子处死,对此我就更加责无旁贷了。”

狄公站起来,走到画轴前,四名亲随干办也一一离座,再次聚精会神地细看那幅神秘的画作。

狄公双手背在身后,慢慢地说:“虚空楼阁!当年,倪寿乾发现他的长子虽然和他一样有将相之才,却品行不好,心术不正,该是多么震惊!多么失望!这幅画我已经反复看了很多遍,每一笔都在我心里记得清清楚楚。本希望能从倪公东城门外的别院里获得一些线索,却……”

狄公突然停住话头,俯身向前,从下到上又把整幅画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慢慢直起身子,扭头悠然地捋着长须,两眼光芒四射,对四名亲随干办微微一笑,说道:“有了!明天,画轴的谜团就可以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