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的秋意已浸了凉,城主府的议事堂里却静得像冰窖。
两具沉甸甸的木匣被亲兵抬进来时,木轮碾过青砖的声响格外刺耳,惊得梁上的燕雀扑棱棱飞了出去。
卜桓刚从后园的宴会上被拽来,锦袍上还沾着酒渍,手里把玩的玉佩还在叮当作响,可当他看清木匣上未干的暗红血痕时,脸上的醉意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
“世…世子,关中送来的…”送匣的亲兵单膝跪地,声音发颤,不敢抬头看他。
卜桓的指尖有些麻,他盯着那两具木匣,喉结滚动了半天,才哑着嗓子挥手:“打开。”
亲兵哆哆嗦嗦地解开封锁,木匣开启的瞬间,一股混杂着石灰与血腥的气味漫了出来。
左边匣子里,是卜虎的首级……须发凌乱地黏在脸上,双目圆睁,仿佛还凝着死前的惊怒,脖颈处的断痕被石灰腌得发白,却仍能看出那记利落的刀伤。
右边匣子里,卜崔的首级面色青灰,嘴角还凝着一丝未散的血沫,想来死前必是力竭苦战。
卜桓猛地后退半步,后腰撞在案几上,案上的青瓷瓶“哐当”落地,碎成几片。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那些昔日在密室里与世家子弟低语的念头……“卜虎若死,豫州便是我的”。
“密谋杀害卜虎,卜崔,自己再取而代之!”……此刻像针一样扎着太阳穴。
他只是想想,从未敢真的动手,可如今,这两颗曾让他仰望又忌惮的头颅,就这么血淋淋地摆在了眼前。
这豫州老大,李宋帝国大将军的位置空了出来,可他心里涌上来的不是狂喜,而是彻骨的寒意。
木匣旁还压着一卷牛皮封裹的竹简,边角烫着暗红的火漆,印着力羯朱宏部族的徽记。
卜桓的指节泛白,抖着双手解开牛皮,展开里面的文书时,墨迹几乎要透过竹片渗到他掌心。
那字迹凌厉如刀,每一笔都像在劈砍。
“卜虎匹夫,恃谋轻勇,已授首于关中,其子卜崔,匹夫之勇,亦枭首阵前。”
“八万降卒,尽焚于营,此非我残虐,实乃斩草除根!”
“汝卜桓者,宠信奸臣,沉溺于享乐,兵临城下而宴乐不休,甲士冻馁而府库充盈。”
“卜虎尚不敢挡我锋芒,汝这膏粱子弟,凭何据守洛阳?”
“三十天后,我铁骑过洛水,邙山为陵,洛水为证。”
“城破之时,不效卜虎之死,便献城纳降……然降者亦需验胆,看汝这颗被酒色泡软的头颅,配不配留着见我。”
“力羯朱宏 书于关中焦土之上”
竹简上的墨色浓得发黑,仿佛掺了血,每一个字都带着关外的风霜与血腥,砸得卜桓眼前发黑。
他仿佛能看见力羯朱宏在焦黑的营地里挥笔的模样,看见那支刚刚剿灭八万大军的铁骑正在渡洛水,马蹄声震得洛阳城的地基都在发颤。
“三…三十日…”卜桓喃喃念着,手里的文书“啪”地掉在地上,他踉跄着扶住案几,冷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锦袍下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议事堂里静得可怕,只有木匣里的首级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那个他只敢在梦里觊觎的位置,终究是伴着刀光血影而来,而紧随其后的,是要将他一同碾碎的铁蹄。
皇宫内的,将卜桓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映在斑驳的案牍上。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进衣领,带来一阵刺骨的凉……他是怎么也无法想到,自己那个十分有谋略的父亲,而那个自己十分畏惧的勇猛兄长,而且自己的父亲,手底下还有四个响彻天下的悍将,然而他们都败了,然洛阳城能守住力羯朱宏吗?
他攥紧了拳,指节泛白,才勉强压下喉间的哽咽。
如今满朝文武都看着他,可谁又知他心里的惊涛骇浪?
父亲卜虎是他们军中的定海神针,兄长卜崔是冲锋陷阵的猛将,连他们都折在了关中,那‘力羯朱宏’的铁骑该是何等凶戾?
在他的心里,虽然想过自己的父兄会败,但是从未想过他俩,会死在战场上,毕竟这俩人在天下之中,那是赫赫有名的猛人。
“诸位,”卜桓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强撑着挺直脊背,目光扫过朝中的众人,“父亲与兄长已战死于关中,敌人即将要攻伐于我们。”
“伏牛山乃洛阳屏障,若能据守此地,尚可阻滞敌军……有谁愿领兵前往?”
话音落下,殿内霎时陷入死寂。
方才还在在各自嘀咕着什么的将领,此时顿时也已经哑巴了,不在说话了。
有人盯着自己的靴尖,有人悄悄攥紧了腰间的文玩,却无一人应声。
烛火噼啪作响,将众人脸上的犹豫与惊惧照得分明。
卜桓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何尝不知难?
此时他们的兵力拢共不过两三万,其中这两三万,还需要大量的征召民夫,壮丁才可达到。
披甲执戈的精兵满打满算不足一万。
守洛阳城凭藉高墙深壕或许还能撑些时日,可要去守绵延百里的伏牛山,简直是杯水车薪。
可那‘力羯朱宏’能一举斩灭卜虎带出去的十五万大军,如此之下,他的兵力怎会少?
恐怕早已是旌旗蔽日、铁骑成川。
他看着眼前这群人……不久前,正是他们涕泪横流地推举自己,希望自己能成为领袖,说什么“公子智计过人,可承天下之志”。
说什么“我等愿效死力,共保豫州,图谋天下”。
可如今他真的接过了这重担,真的需要有人站出来时,他们却都成了哑巴。
“怎么?”卜桓的声音陡然冷了几分,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失望:“先前推举我主事时,诸位言辞恳切,如今要共渡难关,却都沉默了?”
殿内依旧无人应答,只有风吹动帐帘的呜咽声,像是在为这摇摇欲坠的豫州,提前奏响了哀歌。
卜桓望着宫外沉沉的暮色,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心头……父兄已去,军心涣散,强敌环伺,他这个临时被推上来的“老大”,手里攥着的,仿佛不是大权,而是一把即将燃尽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