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房间时,陈九亚才说过“我没谈恋爱”,转眼却又冒出一位名叫‘李珂’的女朋友。
很明显——
对方的逻辑,似乎出了些问题。
李慧维持着低头的姿势,笔尖在纸上匀速滑动,只让睫毛抬起极细微的角度。
目光悄悄掠过对方,她看清了陈九亚的脸——
五官平平、脸型大众,像街角随时能撞见的年轻人。
单从面相上看,陈九亚就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不太像神经病。
“李珂是你女朋友,对吧?”导师顺着对方的话头往下接。
面对病人话里的漏洞,他不急着指出错误。
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这个矛盾点,通过温和追问、澄清与反射,让对方自己觉察到不一致。
现在的矛盾点就在‘李珂’和‘手链’这一人一物上。
李珂,代表着女朋友。
而手链,则代表着没有女朋友。
如何将这两枚对立符号联系起来,在同一条叙述轨道上交错、重叠,这才是此次话疗的重点。
“嗯,她是我女朋友。”陈九亚点头,只是表情看起来带着些莫名的茫然。
“在一起多久了?现在还保持着恋爱关系吗?”
“……”
奇怪的沉默像雾一样漫了过来。
导师没有冷场,顺势将话题轻轻拨开,“那李珂喜欢你挑的这条手链吗?”
“不……不知道。”
“你给她看过没有?”
“没、没有,我没有给她看过……”陈九亚的瞳孔突然收紧,原本贴着椅背的腰,此时悄悄向前弓。
这些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导师的眼睛。
他不着急继续追问,反而开始权衡——
是暂时停一下,给对方一个喘息的空间,还是趁这个情绪窗口继续推进?
眉梢极轻地一挑,导师微微前倾上半身,同时食指第二关节缓缓点在桌面,无声。
“你是不是买了一对情侣款,还有一条想送给她?”
这个问题一出口,李慧握着笔的手紧了紧,她听出了导师的决定——
追击!
“……我、我只买……只买了这一条。”
“这条手链挺漂亮的,为什么不给她买呢?”
“我……我,我不知道。”
“我……”
“她不想要……不对,她、她——!!!”陈九亚肩膀猛地耸起,像有人从背后勒住了他的脖子,呼吸短、急!
“她死了!!!”
“李珂死了!!!”
两句话从喉管里硬挤出来,音高突然蹿上了天花板,顶灯都跟着晃出一圈白惨惨的晕。
同时,陈九亚右手腕一抖,链子“哗啦”一声甩在桌沿。
“她……她其实想要的……”
第三句话的声调坠到胸口以下,尾音碎成了渣。
也就是这个时候,导师终于在专业层面完成了对陈九亚心理图景的整体刻画——
女朋友李珂走了,陈九亚的大脑也被劈成两半。
一半是冷静的法官,不断宣布着“她已经不在”,另一半就像固执的小孩,抱着回忆死死不肯松手。
理智和情感不断拉扯,拔河一样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导师轻轻叹了口气,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李慧更是像个隐形人,不敢出声,她也明白让陈九亚康复的难点所在——
因为,治疗不是拍桌子告诉对方‘人死不能复生’那么简单。
真那么做,倒省事了。
强行纠正或是生硬的当头棒喝,就等于一把抽掉陈九亚最后的心理扶手,他会瞬间跌进真空,那种孤独足够将人逼疯。
那时候,他就会觉得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爱着他。
如果放任不管更糟,对方会在幻觉里越陷越深,下一步就可能滑进精神分裂的深渊。
两条路都是悬崖,中间只剩一条细细的钢丝。
导师将声音调到‘零’,只是保持着温和的注视,静静照着陈九亚,像雨天木屋里的灯。
无声的安抚有效果,陈九亚剧烈起伏的胸口一点点慢了下来。
“对不起,吓到你们了。”他低头道歉。
“没事,需要喝水吗?”
导师的目光滑向自己的学生。
李慧会意,踮着脚步挪到饮水机前,按下热水键,又兑了半杯凉水,折身递到了陈九亚手里。
“谢谢。”对方抬头。
“不用。”
礼貌一笑,李慧重新坐回原位。
看着陈九亚仰头咕咚咕咚,半杯水转眼就降下去一半,导师接着开口:“缓过来了?”
“……呃。”
“介意继续聊一会吗?更深入的……”
“可、可以。”
“李珂是你的青梅竹马?”
“不是。”
“同学?”
“也不是。”
“那是怎么认识的?”
“我……我有点记不清了。”
“年龄呢?你大她几岁?”
“不、不知道。”
“她有兄弟姐妹吗?”
“好像……”
提问速度越来越快,一句追着一句,几乎踩着陈九亚回答的尾音砸过来。
节奏快得让他只能条件反射地点头、摇头、吐出单字。
那种无形的压迫逼着他把答案直接甩出口,根本来不及在脑子里过一遍。
连续不停地提了好几个没那么尖锐的问题之后,就在陈九亚惯性松懈的半秒空档里,导师低声补上最重的一下——
“她是怎么走的?”
……
李慧陡然收声,目光在姚警官脸上停留了好几秒。
“嗯?”对方的话刚碰到刀口就刹住,姚警官皱了皱眉,“怎么不说了?她是怎么走的?”
“我也不知道,当时陈九亚没有回答……”李慧摇头,“不止这一处……”
“只要问题沾上李珂的私事,他全都说‘记不清’或者干脆沉默。”
抿住唇,她小声道:“后来几次接诊,导师排除了所有的可能性,直接下了结论——李珂这个女人,就是陈九亚脑子里凭空造出来的‘幽灵女友’。”
“她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李慧话咬得很轻:“送我回去吧,该说的我都倒干净了……”
“后面陈九亚的案子要是查出了结果,记得给我个回信。”
姚警官没应,只是身体慢慢转回前方,指间那支没点的烟被捏得瘪了下去。
车厢便一直浸在这种带涩味的沉默里,空调风也格外闷。
直到李慧推开车门,这沉默才随着她的背影被暂时关在车外。
王准忽然降下车窗,金属质感的半张脸探了出去,对着站在路灯下的李慧扬声说了两句话——
“你导师错了!”
“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爱着陈九亚的!”
在李慧惊讶的目光中,车窗“嗡”地升回顶端。
随即引擎低吼,车身滑出光斑,只剩两盏红色尾灯挂在远处,越飘越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