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完全漆黑、没有眼白的眼睛从门缝底下翻上来,带着湿漉漉的寒意和一种非人的、纯然的好奇,直勾勾地锁定了躲在储藏室黑暗中的我们。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堵塞了我的喉咙和肺叶。
“……九……”
计数声带着水泡音,轻飘飘地钻进耳朵,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上我的脊椎。
老护士长在我身边猛地一颤,她不再是那个严厉却稳重的长者,而是一个被纯粹恐惧攫住的老人。她的手下意识地在我胳膊上收紧,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
时间似乎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我们与那只非人的眼睛对视着,它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吸纳一切光线的黑暗,却比任何狰狞的表情都更令人胆寒。
它在评估,在观察,更像是在……确认猎物的位置。
“跑……”
一个极轻微、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气音从护士长那里传来。她的身体开始向后缩,试图远离那扇门。
就在她移动的瞬间——
“十。”
计数完成了。
声音落下的刹那,门外那湿漉漉的脚步声消失了。那只贴在门缝下的漆黑眼睛,也倏地一下,不见了。
走廊里死寂无声。
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个逼真的噩梦。但手背上残留的冰冷触感,护士长惊魂未定的脸,还有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像是河底淤泥和水藻混合的腥气,都在尖叫着宣告——那是真的。
我们僵在原地,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竖着耳朵捕捉门外任何一丝动静。
什么都没有。
只有医院深夜固有的、那种压迫着耳膜的寂静。
“它……走了吗?”我用气声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护士长没有回答,她死死盯着门缝,眼神里的恐惧并未消退,反而沉淀得更加浓郁。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能待在这里。
这个念头清晰地冒了出来。储藏室像个铁棺材,我们被困住了。
我颤抖着手指,指向储藏室另一头,那里堆着一些干净的床单被罩,旁边似乎还有一扇小门,可能是通往隔壁杂物间或者通风管道间的。
护士长领会了我的意思,我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求生的渴望。必须离开这里,必须到有光的地方去,到人多的地方去!
我们像两个提线木偶,一点一点,挪动僵硬的身体,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朝着那堆床单挪去。脚下的每一步都感觉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刀刃上。
就在我们即将触碰到那堆床单时——
“啪嗒。”
一个轻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不是拍球声,也不是脚步声。像是……一个小小的,湿漉漉的东西,掉落在了地上。
紧接着——
“咕噜噜……”
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红色的皮球,在滚动!声音贴着门板,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黏腻感,从门的一头,滚到了另一头。
它没走!它一直在门外!它在等着!像猫捉老鼠一样,戏弄着我们刚刚燃起的希望!
绝望像冰水一样从头浇到脚。我几乎要瘫软下去。
护士长一把扶住我,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绝。她指了指那扇小门,用口型说:“走!快!”
不能再犹豫了!
我猛地扑过去,抓住那小门的把手——谢天谢地,没有上锁!我用力一拧,一推!
“吱呀——”老旧合页发出的刺耳声音在这寂静里无异于一声惊雷!
我心脏骤停!
几乎在声音响起的同一瞬间,身后储藏室的主门外,那缓慢滚动的“咕噜噜”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声音。
“嘶啦……嘶啦……”
像是用指甲,非常非常长的指甲,在轻轻地、耐心地刮搔着门板。从上到下,一遍,又一遍。
它在找进来的方法。
“快!”护士长低吼一声,把我往小门里推。
我踉跄着冲了进去,护士长紧随其后,反手“砰”地关上了小门,并从里面迅速拧上了那个小小的旋钮锁。做完这一切,她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
我们进入了一个更小的空间。这里似乎是存放旧病历和废弃表格的档案室,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和灰尘的味道。唯一的光源来自墙壁高处一扇装着磨砂玻璃的气窗,惨白的月光透进来,勉强勾勒出房间里堆积如山的纸箱轮廓。
暂时安全了……吗?
我们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连一丝力气都没有了。外面的刮搔声停了,但那种被窥视、被等待的感觉,如同实质般穿透门板,紧紧缠绕着我们。
“它……到底是什么?”我抱着膝盖,声音带着哭腔。
护士长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月光照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一片灰败。
“是‘残留’……”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强烈的执念,混着不该停留在这里的东西……形成的‘残留’。乐乐那孩子,昏迷前最后的意识,就是他的红皮球,还有强烈的……‘想玩’的念头。那场车祸……太惨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抵抗某种恐惧。
“那皮球,浸了他的血,也许……还沾了别的什么。我们处理不了。它就在这里扎了根。一开始,只是球会自己动……后来,开始有声音……再后来……”
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它在变得更强,更具体,更……有目的性。
“它想要什么?只是玩吗?”我想起那只冰冷的手,那股试图把我拖走的力道。
“玩?”护士长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它来说,‘玩’的概念和我们不一样。捉迷藏,抓到之后会怎么样?拍皮球,拍碎了又会怎么样?它只是遵循着本能,一个孩子的、扭曲了的游戏本能。”
她看向我,眼神复杂:“它以前只对靠近307的人,或者动了它球的人有反应。但像今天这样……主动找人,甚至……试图接触,是第一次。”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是那个催化剂。我两次移动了皮球,引起了它的“兴趣”。
“那我们怎么办?报警?找法师?”我病急乱投医。
“没用的。”护士长摇头,“我们试过。警察来了,什么都查不到。找过的人……有的说无能为力,有的……第二天就病了,再也没来过。”
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我们被彻底困在了这个夜晚,与一个无法理解、无法沟通的“存在”共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档案室里死寂得可怕。我们不敢说话,不敢有大动作,只能听着彼此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
忽然,我感觉到一丝异样。
冷。
一种不同于空调冷气的、阴森的、带着湿气的寒意,不知从何处弥漫开来,缓缓渗透进这个狭小的空间。
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下意识地抱紧了手臂。
护士长也感觉到了,她猛地抬起头,警惕地环顾四周。
“嘶啦……嘶啦……”
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刮搔声,又响了起来。
但这一次,声音不是来自我们刚刚进来的那扇小门。
而是来自……我们头顶。
我惊恐地抬起头。声音来自天花板的通风管道口!那个覆盖着金属格栅的方形洞口!
它进来了!它在这个通风系统里!
刮搔声在管道内部回荡,变得沉闷而空灵,仿佛就在我们头顶咫尺之遥的地方移动。它像是在摸索,在寻找下一个出口。
护士长一把捂住我的嘴,阻止我即将脱口而出的尖叫。我们蜷缩在角落里,死死地盯着那个通风口,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刮搔声在通风口下方停住了。
然后,我们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极其细微的,像是很多很多只脚在同时移动,又像是湿漉漉的头发拖过金属管道内壁的声音。悉悉索索,连绵不绝。
紧接着,一滴冰凉粘稠的液体,从通风口的金属格栅缝隙间,滴落下来。
“啪嗒。”
正好落在我们面前不到半米的地面上,在月光下映出一小滩深色的、反光的痕迹。
带着那股熟悉的、河底淤泥和水藻的腥气。
又一滴。
“啪嗒。”
它就在上面。它在往下“渗”!
恐慌彻底淹没了我。这里也不安全了!这个房间没有别的出口!
“走!回大厅!”护士长当机立断,猛地站起身,拉起我就往我们进来的那扇小门冲去。
她已经顾不得会不会发出声音了,拧开锁,一把拉开门!
就在我们冲出档案室,回到稍大一些的储藏室的瞬间——
“哐当!”
身后档案室天花板的通风口格栅,似乎被什么东西从里面猛地撞了一下,发出巨大的声响!
我们不敢回头,拼命冲向储藏室通往走廊的主门。
护士长伸手去拧门把手——拧不动!
“锁住了!从外面锁住了!”她绝望地拍打着门板,“有人吗?!开门!开门啊!”
怎么可能?深更半夜,谁会从外面锁上储藏室的门?
是它!是它的力量!它不想让我们离开!
“嗬……嗬……”
一阵微弱而诡异的、像是呛水又像是轻笑的声音,从档案室那边传来,并且,正在靠近。
我回头望去。
只见档案室门口的地面上,正蜿蜒留下一道湿漉漉的、黏腻的痕迹,从门内延伸出来。痕迹旁边,还有一个个小小的、像是赤脚踩出的水渍脚印。
它出来了!
它就在储藏室里,和我们一起!
“躲起来!”护士长嘶声喊道,一把将我推向储藏室深处那排高大的医疗器械架后面。
我们刚蜷缩进阴影里,就听到那“悉悉索索”的声音进入了储藏室。
月光透过储藏室门上的玻璃窗,投下几道微弱的光柱。借着这光,我看到了一个模糊的、矮小的轮廓。
它背对着我们,浑身湿透,黑色的头发黏在头皮和脖颈上,水珠正顺着发梢往下滴落。它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
它在拍球。
但不是那个红色的皮球。
它拍着的,是一个圆滚滚的、颜色深暗的……东西。那东西触地时发出一种沉闷而湿濡的“噗噗”声,弹性很差,每次弹起都显得异常费力。
它拍得很专注,嘴里发出那种“嗬嗬”的、带着水声的轻笑。
一下,又一下。
每一下,都像重锤敲在我的心脏上。
它开始慢慢地转身,似乎想要寻找什么。
我和护士长紧紧捂住嘴,连呼吸都停止了。我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朵里奔流的轰鸣声。
它的脸……即将转向我们这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叮——”
护士站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铃响!是呼叫铃!有病人按了呼叫铃!
这突如其来的、属于现实世界的声音,仿佛具有某种奇异的魔力。
那个拍着“球”的矮小身影猛地顿住了。它停止了拍打,抬起头(我始终不敢看清它的面容),望向护士站的方向。
它似乎……有些困惑。
“叮——”呼叫铃又响了一声,带着一种不依不饶的急切。
那模糊的矮小身影晃动了一下,然后,开始变得……透明?就像滴入清水中的墨迹,开始缓慢地扩散、淡化。
它脚下那湿漉漉的痕迹也在消退。
几秒钟后,它彻底消失了。
连同那个被拍打的、圆滚滚的“球”,以及那令人窒息的腥气,一起不见了。
储藏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以及远处持续不断的、清脆的呼叫铃声。
我们瘫软在器械架后面,过了好久,才敢稍微动弹。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护士长扶着架子,颤巍巍地站起来。她走到主门边,再次尝试拧动把手。
这一次,门把手轻易地转动了。
门,“咔哒”一声,开了。
走廊里灯光惨白,空无一人。只有护士站那边,代表某个床位的呼叫灯,在固执地闪烁着红光。
我们互相搀扶着,几乎是爬出了那个令人绝望的储藏室。重新站在灯光下,却没有丝毫安全感,只觉得那灯光冰冷刺骨。
走向护士站的路上,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307病房的方向。
病房门关着。
但是,在门下方的缝隙里,借着走廊的灯光,我清晰地看到——
一小滩未干的水渍,正静静地躺在那里。水渍旁边,还有几缕湿漉漉的、像是水草般的黑色丝状物。
它回去了。
护士长也看到了,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疲惫地、深深地叹了口气。她走到护士站前,看着那闪烁的呼叫灯,伸手,按下了消音键。
铃声戛然而止。
寂静重新笼罩了三楼。
但这寂静,与之前已然不同。它变得沉重、粘稠,充满了未尽的恐惧和等待。
我知道,游戏还没有结束。
它只是……暂时回去了。
而它记住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