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叫铃的余音仿佛还在耳朵里嗡嗡作响,与那死寂重新融合,形成一种更令人不安的静默。
我和护士长互相搀扶着,靠在冰冷的护士站台面上,像两个刚从风暴中心被抛上岸的溺水者,浑身湿透,精疲力尽,只有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证明我们还活着。
目光不受控制地瞟向307病房门下那道缝隙。水渍和黑色的东西依旧在那里,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烙在光滑的地板上,也烙在我的视网膜上。
它回去了。这个认知并没有带来丝毫放松,反而像一根绷紧的弦,预示着下一次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弹动。
护士长率先动了,她挣脱我的搀扶,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护士站里面,拿起内线电话,手指颤抖着按了几个数字。
“保安室吗?三楼……需要巡查一下。”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努力维持着职业的镇定,但尾音还是泄露了一丝颤抖,“对,现在。感觉……有点不对劲。”
挂了电话,她看向我,眼神复杂,掺杂着后怕、怜悯,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沉重。“我们必须谈谈,”她说,“但在那之前……”她指了指我们俩狼狈的样子,“不能这样。”
她带我走进护士站后面的休息室,一个狭小但相对封闭的空间。她递给我一条干净的毛巾和一件备用的护士服,自己也快速擦拭着脸和手臂上的冷汗。温热的水从水龙头里流出,冲洗着手腕上那已经淡去、却依旧能感觉到冰冷的指印,但我总觉得那股子河底的腥气顽固地附着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换上干爽的衣服,稍微驱散了一些生理上的寒意,但心理的冻土却越结越硬。我们坐在休息室窄小的床边,中间隔着一臂的距离,仿佛都需要这点空间来喘息。
“那个呼叫铃……”我忍不住开口,声音依旧有些发紧,“是巧合吗?”
护士长缓缓摇头,眼神望向虚空,仿佛在回忆什么极其不愿触碰的画面。“我不知道。也许……但它出现的时候,那种‘东西’……通常都会暂时退去。像是被干扰了,或者……被更‘现实’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她顿了顿,补充道,“但这只是我的感觉,不作准。”
“它到底是什么?‘乐乐’吗?还是……别的什么附着在乐乐执念上的东西?”我追问,迫切地需要一些能够理解、能够定义的框架,哪怕这个框架本身就很恐怖。
“我不知道它现在还是不是‘乐乐’。”护士长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深切的疲惫,“那场车祸发生在城郊的那条河里,车子冲破了护栏……打捞上来花了很长时间。乐乐是最后一个被找到的,在水底……卡住了。”
我胃里一阵翻搅。
“他的执念太强了,就想玩那个球。而那条河……你知道的,传说很邪乎,每年都出事。”她深吸一口气,“老话讲,水属阴,易聚秽。那种地方,本来就容易吸引或者滋生一些不好的东西。也许乐乐的执念,像一盏灯,吸引来了飞蛾……或者更糟的东西,和他纯粹的‘想玩’的念头搅和在了一起,变成了现在这样……”
她看向我,眼神锐利起来:“你现在明白了吗?它不是鬼魂那么简单,小叶。它更像是一种……规则和污染的混合体。它遵循着‘游戏’的规则,但它的‘游戏’是被扭曲的,带着那条河的冰冷和……不洁。”
规则和污染。这几个字像冰块滑进我的胃里。这意味着逃避可能没用,祈求可能没用,它就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恶劣玩具,不满足条件就不会停止。
“那我们……我们触发了它的‘游戏’?”我想起那只拉扯我的手,那贴在门缝下的眼睛,那捉迷藏的计数。
“你移动了球,两次。在它的‘规则’里,你就是玩家了。”护士长苦涩地说,“而我……我一直在试图‘管理’它,也许在它看来,我也是游戏的一部分。”
“管理?”
“尽量不让外人靠近307,定期……用一种特殊配置的消毒水擦拭门口和附近区域,那里面加了符灰和烈酒,能暂时让它‘安静’一点。还有,在特定的时候,比如月圆之夜,或者气压低的雨天,加强巡逻,防止它……活动范围扩大。”她揉了揉眉心,“但这些都只是权宜之计,治标不治本。它越来越强了。”
就在这时,休息室的门被轻轻敲响。是保安老王,一个五十多岁、面相憨厚的大叔。
“张护士,查过了,三楼没啥异常啊。”老王隔着门说,声音带着刚被吵醒的慵懒,“走廊灯都亮着,各个病房门都关得好好的。是不是听错了?”
护士长——张护士——深吸一口气,打开门,脸上已经换上了近乎无懈可击的平静:“可能吧,麻烦你了老王。大概是心理作用,刚看了个恐怖片,有点疑神疑鬼。”
老王呵呵笑了两声:“理解理解,这大半夜的。没事我就回去了,有事再叫我。”
看着老王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张护士关上门,脸上的平静瞬间垮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无力感。
“你看,”她低声说,“他们看不见。只有被它‘标记’的人,或者像我们这样长期处在它影响范围内的人,才能感觉到,看到。”
一种巨大的孤立感包围了我。我们像是被困在一个透明的、只有我们能感知到的恐怖泡泡里,外面的人对此一无所知,也无法提供任何帮助。
“我们必须做点什么。”我声音发涩,“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今晚它已经……已经几乎抓到我们了!”
张护士沉默了片刻,走到她的储物柜前,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笔记本。笔记本的封皮是暗红色的,边角已经磨损。
“这是我之前的一个护工留下的。”她的手指轻轻拂过封面,眼神里带着敬畏和恐惧,“她……她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甚至更糟。她花了很长时间研究、记录,试图找到解决的办法。后来她……病倒了,离开前把这个交给了我。”
她小心翼翼地翻开笔记本。里面的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夹杂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和素描——扭曲的水流,如同眼睛般的漩涡,还有……一个隐约的、沉在水中的孩童轮廓。
“她认为,要‘送走’它,必须了解它的‘核心规则’和‘锚点’。”张护士指着笔记上的内容,“锚点很明显,就是那个红皮球,以及乐乐昏迷的身体。但皮球已经成了它的一部分,无法摧毁。而乐乐的身体……我们不能动。”
“那规则呢?”
“笔记里提到,‘水’是关键。它的活动总是伴随着水渍、潮湿和冰冷的触感。它的‘游戏’也带着水的特性——隐匿、流动、窒息。”她翻到后面几页,上面用红笔重重地写着几个词:“执念:玩。领域:水迹所至。弱点:???”
弱点后面是三个刺眼的问号。
“她没找到弱点?”我感到一阵绝望。
“她找到了一些可能的方向,但没来得及验证。”张护士指着其中一页,上面画着一个复杂的、像是某种仪式的图案,旁边标注着需要的东西:纯净的盐、烈度极高的酒、还有……生者强烈的“拒绝”意念。
“她说,纯粹的、强烈的‘不’的力量,有时能干扰它们。就像用火焰去烧水,虽然不能熄灭源头,但能暂时驱散水汽。”她合上笔记本,看着我,“但这需要时机,需要准备,而且……非常危险。相当于直接对抗它的‘规则’。”
生者的“拒绝”……我想起那试图把我拖走的冰冷小手,想起那贴在门缝下的眼睛,一股混杂着恐惧和愤怒的情绪涌了上来。我不想玩这个游戏!我不想被它拖进那冰冷的、黑暗的世界!
就在这时,休息室的门,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
不是被敲响,而是……门把手,自己缓缓地、转动了半圈。
我和张护士的呼吸同时停滞,死死地盯着那磨砂玻璃门外。
没有人影。
但是,在门板下方的缝隙处,一道新鲜的、湿漉漉的痕迹,正慢慢地……慢慢地渗透进来。不是之前看到的一滩,而是细细的一道,像是有谁拖着湿透的裤脚,或者一条湿漉漉的尾巴,刚刚从门外滑过。
痕迹蜿蜒着,指向走廊的方向。
紧接着,从走廊的远处,隐隐约约地,又传来了那令人心脏骤停的声音。
“啪……啪……啪……”
拍球声。
缓慢,粘稠,带着水音。
它没有回去。
它一直在外面。
它……又开始游戏了。
张护士猛地站起,眼神里最后一丝犹豫被决绝取代。她快速地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一些白色的晶体(是盐?)和一个小银壶(里面是酒?)。
“不能再躲了。”她把布包塞进护士服口袋,眼神灼灼地看着我,“它不会放过我们。要么我们找到办法‘拒绝’它,要么……”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拍球声不紧不慢,似乎在护士站附近徘徊。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起来,尽管双腿还在发软。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愤怒和求生的本能开始抬头。
我看着张护士,点了点头。
我们轻轻推开休息室的门。
走廊里灯光惨白,空无一人。
地上,一道清晰的、湿漉漉的痕迹,如同一条恶意的指引线,从我们门口延伸出去,一直没入前方走廊的拐角。
拍球声,正是从拐角后面传来的。
“啪……啪……啪……”
每一声,都像踩在我们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张护士握紧了口袋里的东西,向我递来一个眼神。
跟上去。
游戏,进入了下一轮。而这一次,我们不再只是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