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痕迹,在惨白的廊灯下泛着幽暗的光,像一条被斩断后仍在蠕动的黑色水蛭,蜿蜒指向走廊拐角。
粘稠的拍球声,“啪……啪……啪……”,带着令人牙酸的水音,不紧不慢地从拐角后方传来,每一次落下,都仿佛敲打在我的神经末梢上。
张护士的手指紧紧攥着口袋里的布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已经没有退路,只有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决绝,以及一丝试图抓住最后希望的微光。她无声地迈出了步子,脚跟落地时带着小心翼翼的沉重。
我跟在她身后,感觉自己的脚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陷在粘稠的沥青里。空气冰冷而潮湿,那股河底的腥气变得浓郁起来,不再是若有若无的暗示,而是变成了实质性的压迫,钻进鼻腔,沉入肺叶。走廊两侧紧闭的病房门,此刻在我眼中不再是提供庇护的屏障,而像是一排排沉默的墓碑,或者……是无数只闭合的、冷漠的眼睛。
我们一步一步,逼近那个拐角。
拍球声越来越清晰,甚至能听到那“球体”触地时,内部晃动的细微咕噜声。
就在我们即将看到拐角另一侧的瞬间——
拍球声,戛然而止。
整个三楼,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只有我们两人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闷响。
张护士猛地停下脚步,抬手拦住了我。我们紧贴着墙壁,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什么都没有。
拐角后面,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空旷。
它发现我们了?它在等我们过去?
冷汗顺着我的鬓角滑落。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仿佛就在耳边的低语声,响了起来。不是之前那种空洞的童声,而是更嘈杂、更混乱的呓语,像是许多个声音重叠在一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带着哭腔、带着怨恨、带着某种冰冷的诱惑,悉悉索索,听不真切,却又无孔不入地往脑子里钻。
“……来呀……”
“……好冷……”
“……陪陪我……”
“……水下面……有光……”
这些声音并非来自某个固定的方向,而是弥漫在空气中,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缠绕着我们的听觉神经。我用力捂住耳朵,但那声音仿佛是从颅内直接响起的,根本无法隔绝。
张护士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她显然也听到了。她猛地从口袋里抓出一小撮盐,朝着前方的空气撒去。
盐粒在空中划过一道细微的弧线,落在干净的地面上。
什么也没有发生。
低语声依旧,甚至带上了一丝嘲弄的意味。
“没用的……”张护士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它的‘领域’……扩大了。不再局限于水迹,而是……声音能到的地方!”
这个认知让我的血液几乎冻结。这意味着,只要我们还在这层楼,就无法逃脱它的影响!
就在这时,拐角后面,传来了新的声音。
不是拍球,也不是低语。
是歌声。
一个稚嫩的、跑调的、断断续续的童谣,用那种带着水泡音的腔调哼唱着:
“丢……丢……丢手绢……”
“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
“大家不要……告诉他……”
歌声空灵而诡异,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每一个音符都像冰锥扎进心脏。
伴随着歌声,拐角处的墙壁上,开始有湿漉漉的痕迹蔓延开来。不是地上的水渍,而是像墙壁本身在“出汗”,深色的水痕迅速勾勒出扭曲的、如同孩童涂鸦般的图案——歪歪扭扭的圆圈,代表眼睛的漩涡,还有……一个拍打着什么的、矮小的人形阴影。
它在用这种方式,描绘它的“游戏场”!
“快!不能让它完成!”张护士低吼一声,似乎从绝望中榨取出最后的力量。她不再犹豫,猛地从拐角冲了出去!
我也紧随其后。
拐角后的景象,让我倒吸一口冷气。
走廊空无一人。
但是,从天花板到墙壁,再到地面,布满了新鲜、湿滑的深色水痕,这些水痕组成了一个巨大而扭曲的、如同儿童画般的“游戏场地”。场地中央,那个红色的皮球,静静地躺在那里,表面湿漉漉的,颜色红得发黑,像一颗凝固的血块。
而那个哼唱童谣的声音,仿佛来自墙壁本身,来自头顶的通风口,来自我们脚下的地板缝隙!
“快点快点抓住他……”童谣接近尾声。
张护士眼神一厉,她迅速拔出那个小银壶,拧开盖子,将里面烈度极高的酒液猛地泼洒向那个红皮球,同时另一只手将剩下的盐全部撒了出去!
“滚开!”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那声音里蕴含着她作为一个活人,一个守护者,最强烈的“拒绝”意念!
酒精泼在皮球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冒起一股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白烟。撒出的盐粒落在皮球周围的地面上。
刹那间!
所有的低语和歌声戛然而止!
墙壁和地面上那些湿漉漉的图案,像是被无形的橡皮擦过,开始迅速变得模糊、淡化!
有效果!
我心中刚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嘻嘻……”
一声清晰的、带着恶作剧得逞般笑意的童声,突兀地在我们身后响起。
我和张护士猛地回头。
只见在我们刚才来的方向,走廊的另一端,那个模糊的、湿漉漉的矮小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里!它背对着我们,低着头,仿佛一直都在。
它根本不在拐角后面!它用声音和痕迹把我们引过来,而它自己……一直跟在我们身后!
调虎离山!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它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
这一次,没有了门缝的阻隔,没有了黑暗的掩护,我看清了它的脸。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一张脸。皮肤是溺水者般的浮肿和死白,五官模糊不清,像是被水泡烂了,又像是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只有那双眼睛,和之前在门缝下看到的一样,完全漆黑,没有眼白,像两个深不见底、吸纳一切光线的黑洞,此刻正“盯”着我们,带着一种纯然的天真和……饥饿。
它抬起一只浮肿惨白的手,指了指我们,又指了指地面。
然后,它开始用那种湿漉漉的、黏腻的嗓音,重新计数:
“一……”
它要把刚才在储藏室没玩完的“捉迷藏”,继续下去!而这一次,它亲自下场了!
“跑!”张护士的声音已经嘶哑变形,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拖着我就往反方向冲去!那是通往楼梯间的方向!
我们不顾一切地狂奔,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发出巨大的回响,盖不住身后那缓慢而执着的计数声。
“二……”
“三……”
楼梯间的门就在前方!
我甚至能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到楼下安全出口那微弱的绿色荧光!
“四……”
我们冲到楼梯间门口,张护士用力去推那扇沉重的防火门——
推不动!
门,被什么东西从里面卡住了!或者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它死死封住!
“五……”
计数声不疾不徐,如同催命的丧钟。我惊恐地回头,看到那个湿漉漉的身影,正不紧不慢地朝我们走来,所过之处,地面留下一个个清晰的、带着水藻的小脚印。它那双黑洞般的眼睛,牢牢锁定着我们,嘴角似乎……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细微、极其诡异的弧度。
“用那个!意念!拒绝它!”张护士对着我嘶吼,她自己则转身,背靠着无法打开的铁门,直面那个逼近的存在。她张开双臂,像一个试图保护雏鸟的母鸟,尽管她的身体在剧烈颤抖,但她眼神里的决绝却没有丝毫动摇。
“滚开!”她再次嘶喊,声音因为恐惧和用力而撕裂,“这里不欢迎你!滚回你的河里去!”
我学着她的样子,尽管大脑一片空白,恐惧几乎要将我吞噬,但我还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尖叫:“不!我不要跟你玩!走开!”
我们的声音在楼梯间门口回荡,带着活人的愤怒和恐惧,形成一股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抗拒力场。
那个身影停顿了一下。
计数声停了。
它歪了歪那颗浮肿的头,黑洞般的眼睛眨了眨,似乎对我们的反应感到……一丝困惑。
有效?!
然而,下一秒,一股更加冰冷、更加浓郁的恶意,如同实质的潮水般从它身上爆发出来!
走廊的灯光开始疯狂闪烁,明灭不定!墙壁上的水痕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蔓延、加深,甚至开始向下滴水!那股河底的腥气浓烈到令人作呕!
它被激怒了。
“不……好玩……”它用那种湿漉漉的声音,轻轻地说。然后,它抬起了双手。
不再是孩童嬉戏的姿态。那双手的指甲,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乌黑、尖长!
它朝着张护士,猛地跨前一步!
“不!”我尖叫着,想冲过去。
但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力量像一堵墙般将我推开,我重重地撞在旁边的墙壁上,眼前一黑。
在模糊的视线中,我看到张护士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扼住了喉咙,提离了地面!她的双腿在空中无力地蹬踹,脸上因为缺氧而呈现出青紫色。她口袋里的布包掉落在地,盐和酒壶滚落一边。
“规则……污染……”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眼神却依旧死死盯着那个存在,没有屈服。
那个湿漉漉的身影,凑近了她,两张脸几乎贴在一起。黑洞般的眼睛,对着她因痛苦而圆睁的双眼。
然后,我听到了……吮吸的声音。
不是物理上的,而是某种更抽象、更恐怖的东西。我仿佛能看到,张护士身上某种“鲜活”的气息,某种代表“生命力”或“精神意志”的东西,正被那黑洞般的双眼,一点点地抽离、吞噬!
张护士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皮肤失去光泽,眼神迅速黯淡。
“不——!”我发出绝望的哀嚎,挣扎着想爬起来,但身体像被冻住一样,动弹不得。
几秒钟后,那无形的力量消失了。
张护士像一具被丢弃的破布娃娃,软软地瘫倒在地,一动不动。她的眼睛还圆睁着,但里面已经没有了任何神采,只有一片死灰。
那个存在,似乎……凝实了一些。周围的湿气和寒意也更加浓重。它缓缓地转过头,那双刚刚“饱餐”一顿的黑洞眼睛,再次“盯”住了我。
它品尝到了“拒绝”的滋味,而现在,它想要更多。
它朝着我,迈出了步子。
计数声,重新响起,带着一种满足后的慵懒和残酷:
“六……”
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看着地上生死不明的张护士,看着那个一步步逼近的、代表着绝对冰冷和死亡的“存在”,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海啸,瞬间将我淹没。
无处可逃。
无人来救。
游戏,似乎……快要结束了。
而就在它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我额头的瞬间,在我意识几乎要被黑暗吞噬的最后一刻——
“啪嗒。”
一个极其轻微的声音,从我护士服的上衣口袋里,响了起来。
是我之前为了方便,塞进去的、记录生命体征的那支……圆珠笔。它掉在了地上,滚落在那滩从墙壁上滴落的水渍里。
那个存在的动作,顿住了。
它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僵硬,低了下去。
那双黑洞般的眼睛,看向了地上那支普通的、蓝色的塑料圆珠笔。
它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它缓缓地、缓缓地弯下腰,用那双浮肿的、滴着水的手,捡起了那支笔。
它将笔举到眼前,黑洞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
周围那疯狂闪烁的灯光,不知何时稳定了下来。墙壁上蔓延的水痕停止了扩张。那令人窒息的恶意潮水,似乎……退去了一丝。
它……对这支笔……产生了兴趣?
我瘫在墙上,大脑因为缺氧和恐惧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看着它。
它拿着那支笔,开始在空中……划动。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但它似乎并不在意。它划动的动作,从一开始的缓慢试探,逐渐变得……流畅起来。像是在模仿……写字?还是画画?
它完全沉浸在了对这个“新玩具”的探索中,仿佛暂时……忘记了我的存在。
“七……”的计数,再也没有响起。
走廊里,只剩下那个湿漉漉的身影,对着空气,无声地、专注地划动着那支廉价的圆珠笔。
以及我劫后余生、却更加毛骨悚然的,剧烈心跳声。
它找到了……新的“玩具”?
那支笔,能困住它多久?
张护士……
我看向地上那毫无生气的躯体,眼泪终于混杂着冰冷的恐惧,涌了出来。
这个夜晚,还远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