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港有太多这种悲剧，郭翼自己才走出绝境不久，听闻此事，对邹四洋也生出同情来。
方警长见郭翼沉默不语，知道她也在为邹四洋无奈，便说道：“这年头就是如此，归根到底世道使然，都是可怜人，也怨不得谁。”
郭翼答道：“我也是从那人间地狱里走出来的，自然清楚地狱的模样，邹四洋一家这样的可怜人，恐怕九港还有无数。”
方警长知道话题逐渐走偏了，便道：“所以邹四洋的这些信息对于郭小姐可有用处？”
郭翼道：“今夜等他来时这些信息会有作用，但具体能达成怎样的结果，如今未可知。”
方警长问道：“郭小姐这是想拉拢邹四洋为我们所用？”
郭翼答说：“确实如此。”
方警长却疑惑道：“如今九龙会显然已经把他递出去当了顶锅的，肯定不会再让他掺和其他事特别是跟洋人相关的事，此人之后对我们还有什么作用？”
郭翼想了想解释道：“一来邹四洋知晓很多九龙会和洋人往来的细节，二来方警长有没有想过将九龙会彻底排除到局外？”
方警长一下来了兴趣，问道：“郭小姐这是何意？什么叫把九龙会彻底排除？”
郭翼解释说：“九龙会的信誉如今在洋人那里已经受损，我们多多推波助澜，可能洋人最终会放弃九龙会，但是那黑手的角色自然有人要扮演，方警长可想过这洋人的黑手自己也去兼任？”
方警长摇头道：“我这人实在做不来那些事，况且洋人不可能把所有事都交给警察去做，郭小姐应该也清楚，如今为何这么问？”
“我自然清楚洋人的黑手不能是警察，但若新的帮会实际上也受方警长控制呢？”郭翼说道。
方警长沉思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此事我们还是等救回卢老板以后再议。”
郭翼点点头，方警长此时也算通过了她的考验，她昨天想了一晚上，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若要让九龙会彻底出局，那至少大权独揽的方警长绝不能是个比九龙会更差的人。
不然走了个鱼肉乡民的，再来个欺压百姓的，她谋划半天实则九港没有一点变化。
如今这一答，至少说明方警长不是个为了权力不顾一切的人，他有后顾之忧，就会有做事的底线，比起如今为了讨好洋人几乎无所不用其极的九龙会而言好上很多。
所以郭翼也决定，在卢老板得救以后，她要让方警长彻底成为九港洋人以下最大的势力。
至于洋人那边她如今还不敢图谋，毕竟自己实在不清楚洋人里头都有些什么纠葛，这时候的打算不过是空想罢了。
郭翼继续道：“我师父的情况还请方警长继续留意，若是邹四洋那边愿意配合，相信不日我师父就能得救。”
方警长见郭翼胸有成竹，便问道：“郭小姐可是已经有了妙计？”
郭翼道：“归根结底我师父他们都是为了进去救治安德鲁的，昨日方警长手下汇报的那些信息，无论何种结果，他们的工作也已经接近尾声了，既然工作完成，那洋人也不会顶着民间动乱的压力继续扣留洋楼里的医生大夫。”
方警长更加疑惑了，“这与邹四洋有什么关系？”
郭翼继续解释说：“我方才所言的让九龙会出局便要依靠这民怨，九港不安宁，史密斯那治安官也就坐不稳，若是九龙会惹出来的不安宁，自然史密斯会归罪九龙会，到时候方警长就是他在九港唯一的仰仗了。”
方警长此时好似明白了，却又不全然清楚，问道：“郭小姐的意思是，让我到时候向他进言，将那些医生大夫都放回来？”
郭翼点头道：“一者是如此，二来也要让他清楚，九港的稳定不是靠他史密斯一张嘴就能说出来的，说到底，人活不下去就会造反这事自古有之，史密斯可以谋私利，但不能太过以至于让底下人都喝西北风。”
方警长这才明白郭翼的意思，他不是很懂世界的形势，但史密斯母国如今也有走下坡路的趋势他还算有所耳闻。
既然如此，那史密斯的母国自然不希望本来安定的九港再起祸端，更不希望本就不算富裕的兵力投入到镇压殖民地里去。
所以民变四起的风声就足够让史密斯恐惧，若是真起了民变，史密斯就要为此担责，加上他和安德鲁那说不清楚的事当由头，足够其他洋人取而代之了。
到时候谁能安定九港，谁就是史密斯的仰仗，与其说郭翼想让史密斯走，不如说这小妮子盘算着的是把史密斯按在治安官的位置上驯化他。
郭翼与方警长聊完以后道别离开，大街上这时候已经很热闹了，摊贩叫卖声四起，商户也都开门迎客，富人的轿车与黄包车在路上来来往往，九港的白天确实可以说一片繁华。
只是郭翼如今知晓了邹四洋的遭遇，又想起自己身体原主的惨痛，不知不觉在这繁华底下竟看出一片黑与红。
鲜红如血，漆黑如墨，邹四洋和九港郭翼一般的可怜人用红血白骨撑着这九港的繁华，自己却沉入墨色的沼泽再没出路。
郭翼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个长于伤春悲秋的人，更不是个富有同情心同理心的大善人，兴许也是这一回自己经历了一遍苦难。
故而对苦难二字背后真正的样子有了见闻，方才对其他苦难里沉沦的人共情起来。
她没什么大志向与大智慧去改变世界，但至少，她想让九港这地方的底色里黑色少一些。
当初还是李承欢的时候，她见着阿蒙只觉可怜，甚至觉得他倒霉，如今这一遭走来，她竟隐隐发现阿蒙的悲剧背后恐怕也不是倒霉二字简单能够概括的。
她环顾四周，看见九港街道上的商号果真是无所不有，几大家族在此都有生意，她不由想起江若柳、陆星淮等人，他们如今可还好？
她想了想，若是今后能够在九港打下一些商业根基，她确实想要去见一见这些如今已经不记得她的人们。
不知不觉郭翼走到了东大街后巷，郭家老宅子如今依旧孤零零留在原地，里边的诸多老物件都已经积上厚厚一层灰。
这里今后恐怕也会被传出什么凶宅的称号，只是畏神惧鬼的人们恐怕不会知道这里的凶究竟为何，这里死去的那些人都经历过些什么。
郭翼身边走过一个面露病色的女人，咳嗽着，双眼无神，她可能是邹四洋的妻子，也可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