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方稷点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转向阿贝贝,“阿贝贝先生,这附近有河流或者稳定的水源地吗?传统的耕作中,主要的病虫害有哪些?”
阿贝贝努力地理解着方稷的问题,一边比划一边回答:“有一条季节性河流,旱季就干了…虫子很多,特别是粘虫和蝗虫,有时候鸟儿也会吃掉很多种子…”
方稷认真听着,时而点头,时而让翻译帮忙追问细节。
他意识到,这里的农业挑战与国内截然不同:不是精耕细作下的地力提升和生态修复,而是如何从零开始,构建一套适应热带高原气候的、可持续的规模化农业生产体系。这既是巨大的挑战,也是一张令人兴奋的空白画卷。
赵老在一旁,默默看着方稷与当地技术员深入交流,看着学生们熟练地操作设备,看着这片充满潜力却沉睡已久的土地。阳光照在他苍老而睿智的脸上,他的眼神复杂,既有对往昔艰难岁月中为求产量而牺牲环境的反思,也有对眼前这片新天地可能走出一条不同道路的期盼。
方稷停下手中的工作,望向老师,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但心中的方向却也前所未有的清晰。他再次蹲下身,抓起一把红土,紧紧握在手心。
这一次,他感受到的不再仅仅是土壤的墒情和肥力,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在这片遥远的非洲原野上,他们播下的将不只是种子,更是一种关于农业未来的希望。
亚的斯亚贝巴的埃塞俄比亚投资委员会(EIc)会议室内,吊扇在头顶慢悠悠地转动,却驱不散空气中交织的期待与谨慎。
长条会议桌一侧,坐着以商务部李处长和法务顾问张律师为首的中方代表团,个个神情专注,面前摊开着笔记本和厚厚的法律文本。
另一侧,是EIc的副主任所罗门先生及其团队,还有农业部的代表,他们脸上洋溢着热情,但眼神深处藏着一丝被细致拷问下的疲于应付。
所罗门先生首先致辞,语气热情洋溢:“我们热烈欢迎尊贵的中国朋友!埃塞俄比亚视中国为最重要的合作伙伴。为了这个极具前瞻性的农业项目,我们准备了最优惠的一揽子政策!”他的助手立刻将几份装帧精美的《投资优惠指南》推到中方代表面前。
李处长微笑着接过,但并未立即翻阅,而是开门见山:“非常感谢贵方的热情和周到准备,所罗门先生。我们对此深表赞赏。正是基于对合作的极大诚意和长期承诺的重视,我们希望能更深入地了解一些操作层面的细节,确保我们宏伟的蓝图能建立在最坚实的基础上。”
张律师随即推了推眼镜,接话道,语速平稳却不容置疑:“是的,所罗门先生。比如在这份指南第3页提到的‘长期土地租赁保障’,我们非常感兴趣。您能否明确指出,这一保障的具体法律条款体现在哪一部法律的哪一条哪一款?是《投资法》第x条,还是《土地法》第Y条?并且,该条款是否明确规定,即便未来国家政策或政府更迭,已签订的租赁合同效力依然能得到绝对保障?”
这个问题像一颗精准的针,轻轻刺破了表面热情的气球。
所罗门先生的笑容略微僵硬了一下,他侧身与身旁的法律顾问低声快速交换了几句阿姆哈拉语。然后转回头,努力维持着笑容:“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保障是肯定的,它源于我们《投资法》的基本原则…当然,具体的执行细则…”
张律师没有放过,温和却坚定地追问:“那么,是否有过因国家征用等极端情况导致外商土地租赁合同被提前终止的先例?如果有,补偿机制是如何启动和计算的?我们希望能看到成文的、具象的法律规定或判例。”
会议室内安静了片刻,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翻译员低沉的同声传译。埃塞俄比亚方面的几位官员不自觉地调整了一下坐姿。
接着,另一位中方经贸专家提问,直指核心:“关于利润汇出。我们理解贵国有外汇管制政策。指南中提到的‘便利汇出’具体如何操作?是全额自由汇出,还是有一个审批额度?审批流程通常需要多久?由哪个部门的具体哪个办公室负责?是否存在因外汇短缺而延迟批准的现实风险?” 他补充道,“这直接关系到项目的可持续性和投资者的信心。”
这个问题让农业部的一位官员忍不住插话,语气带着些微辩护:“我们的政策正在不断优化,中国朋友应该对我们有信心…”
李处长立刻礼貌但清晰地回应:“我们非常有信心,否则不会坐在这里。正因为有信心,我们才追求清晰的规则,而不是模糊的承诺。 清晰透明的规则对所有真正的投资者都是保护,也能最大程度减少未来的误解,不是吗?”
所罗门先生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神情变得更为肃穆:“我完全理解中方的顾虑。请放心,埃塞俄比亚致力于为投资者提供稳定、公平的环境。”他转向自己的团队,“把《投资法》实施细则和去年新颁布的外汇管理操作指引拿给中国朋友。李先生,张律师,你们提出的每一个问题,我们都将提供书面的、基于最新法律条文的详细解释。”
接下来的会谈进入了更加实质性的攻坚阶段。张律师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合同关键条款清单,逐条讨论:
“关于争端解决机制,我们强烈建议采纳国际仲裁,比如在新加坡或者香港。这是我们行业内的惯例,也能确保双方在第三方场所有一个公正的解决平台。”
“税收减免的年限和计算方式,能否写入特许经营协议本身,而不是仅仅援引一部可能日后修订的法律?”
“我们计划引入的大型农业机械的进口关税豁免,申请流程是怎样的?需要哪些部门的哪些批文?平均办理时间多长?”
问题具体、犀利甚至有些苛刻。埃塞俄比亚方面的官员们显然感受到了压力,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们也逐渐意识到,眼前这些中国人并非来占便宜的投机者,而是极其认真、准备充分、真正打算长期扎根做实事的伙伴。他们的每一个问题,都指向了项目未来可能遇到的每一个风险点。
所罗门先生后靠在椅背上,语气从最初的官方热情,转变为一种带着敬重的务实:“李先生,张律师,你们是我见过的最…‘细致’的谈判对手。但我想我明白了,你们不是在设置障碍,而是在共同搭建一座更加坚固、能够抵御风雨的合作桥梁。”
李处长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完全正确,所罗门先生。我们想要的不是一纸随时可能被风吹走的优惠承诺,而是一份权责对等、规则清晰、能够执行三十年甚至五十年的长期合作契约。这既是对我们负责,也是对埃塞俄比亚的长期发展负责。”
会谈持续了整整一天。当夕阳透过百叶窗照进会议室时,双方虽然疲惫,但气氛却比开始时更加融洽和务实。桌上堆满了做了各种标记的文件、法律手册和写满字的笔记本。
所罗门先生最后站起身,主动向李处长伸出手:“今天是我参加过的最艰难,但也最有价值的会谈之一。我们会尽快整理并提供你们需要的所有书面答复。期待下一次会议。”
李处长紧紧握住他的手:“我们也一样。期待下次见面时,我们的合作蓝图能够更加清晰和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