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七曾是个石匠,顶顶好的石匠。
而在到达崇安之后,他成了个......学堂先生。
他想过自己只有四根手指,虽平日生活不算难,可干活肯定要被人嫌弃。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县令那日在召集匠人,又看过他的手指之后,让他在学堂里教石艺。
教人难,可却没有顶着四根手指干活难。
孙七想过,或许正是因为他只有四根手指,刚好能教旁人,又不怕旁人会干活抢了他的饭碗,所以县令才如此安排。
可时日一天天过去,他发现,其实也有很多好手好脚的人愿意教学。
因为在崇安之中,一切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只要是稍有一门技艺,并且愿意接受县衙指派活计的人,不仅能优先从县衙处申领不超过一处九尺见方的房屋,还能去城中的大炊房免费吃饭。
甚至每个月还能位置高低,所干的活计多少,得到县衙所分发的‘工钱’。
譬如他这么个不干活,只负责教上几手的先生,每个月就能得到一袋粟米,一斤肉干,少许酱菜......
本就包餐,这些东西自然是吃不完的,若是再省一些,每个月便都能攒下来。
莫说是比之流亡的时候,就算是他从前给皇家干活,也没有过这样的日子。
他们分明是建气派的房子,可从来匠人们都住不了大房子,匠人们混杂在下人房中,翻个身就能碰到人,时不时还有懒鬼不愿意去外头如厕,满鼻子都是屎尿味......
若是遇见天灾人祸,无法顺利赶工,莫说是看一眼工钱,没准还有杀头的祸事。
崇安,竟真的来对了。
真不愧是仙人当县令的城池!
孙七长舒一口气,心头那点儿怀疑的念头早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正午的落课铃响,眼见最后一名学徒离开学堂,他也慢腾腾收拾完工具箱往主街走。
这是他到达崇安这一个多月来,每日下完教学课之后的习惯。
一来能去大炊房吃个饭,二来他孙七也能去主街看看自己教过的学徒们把县令要求的商行修建成了啥样。
他早早就想好了——
若谁做的好,他的别扭脾气肯定也不会夸。
但只要谁做的不好,便要被他拎回学堂再学上一段时日......
只可惜,到今日为止,他刚好在崇安生活了三十五日,一个被他抓回学堂的学徒都没有。
这群徒弟当真是......
孙七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但眼瞧着对街不远处有教过的学徒赶来,连忙又绷起一张看着凶的苦瓜脸。
学徒似乎对他这副看着凶悍的模样并不十分稀奇,只既匆忙又乐呵的打了个招呼,道:
“孙师傅,您也来置换东西吗?可怎么不见你带家中的米粮来?”
这招呼孙七这段时日听得多了,心中正有几分舒坦,听了后半句,却一时有些疑惑:
“换东西?换什么东西?”
还说什么带米粮,那些米粮可是他想着给家中还在喝奶的乖仔攒的媳妇本,怎么可能拿出来?
学徒一听这话,也是懵了,但很快又反应了过来,一拍脑门:
“哦!瞧我都忘记了,县令的商行今早放鞭炮开门迎客的时候,您应该还在学堂里面教学呢!”
“您去商行里面逛逛,若有什么想换的,回家知会我一声,我来帮你扛到商行去换东西。”
孙七听得云里雾里,但也听到了几个关键之处,胡乱应付几句,便不复之前散漫,脚步急急往县令所设商行走去。
昨日之前,那些连通的铺面与内里的货架柜子虽也已经有了个雏形。
但今日,孙七走到气派而又明亮的商行前时,到底还是吃了一惊——
正午日光正盛,喧嚣早已浸透了“嘉实商行”的三重门脸。
十几间气派的铺面一字排开,尚未踏过门槛,先有一股混杂着甜香的暖风扑面而来——
隔着门窗,往里窥视,第一间商铺靠近门处的红木柜台与多宝格架上,赫然正是堆积成山的......
糖,是糖。
也不是糖。
那是泛着诱人的光泽的蜜桃,香梨,莓果.......
只一眼,便香得人浑身发颤,叫人走不动道去。
而再往第二间商铺去,便是布匹绸缎的天下。
数十匹布料如瀑布般从高架倾泻而下,或叠放如山。
靛蓝的土布、湖绿的杭绸、艳红的蜀锦、暗纹的云缎……
第三间,则是南北杂货,上至细瓷碗碟,下至铜制的锁具、锡打的酒壶、藤编的匣子……
林林总总,令人目不暇接。
再往后,便是药铺。
高大的药柜密布无数小抽屉,贴着泛黄的名称标签,空气中弥漫着甘草、当归等药材混合的独特甘苦气息。
小学徒踩着梯子,依照郎中的方子精准抓配,戥子秤杆细微的声响淹没在人声之中.......
.......
店内人影幢幢,摩肩接踵。
商行中的伙计们端着货品穿梭如游鱼,高声应和着各方的呼唤。
而最后一间商铺,便是通兑之所,端庄的掌柜稳坐柜台之后,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身旁还站着许久不曾出现的县令,似乎在检阅。
孙七亲眼瞧见那个听说比自己来崇安还早,和自己同在学堂教学的木匠,推着一车不知是攒了多久的米粮,进了通兑之所,然后不消一刻,便给他的媳妇换了一匹漂亮的锦布,几匹日常用的土布,换了几件趁手的工具,又似乎给他的闺女换了一小袋子喷香的糖.......
孙七看的目瞪口呆,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蹿过,又好似没抓住,只得在那名为王五的木匠推着板车离开商行之后,草草拦住人问道:
“王老哥,你怎么这么糊涂?”
“你那一车米粮,在别处可能换几十条人命,你怎么就换了几匹布几件工具?”
“哪怕是有县令在,也不能逼你按照这个市价换东西啊......”
孙七想问的太多,太多,可他又有些说不清。
他想说那一车米粮可是能救命的东西,如今银钱银票,可不一定能换到货真价实的米粮,自然是要屯在手里才安心。
可王五这憨货不仅换了,还换的那么少.......
王五带着李四娘和闺女正乐呵呵的往家赶,被这位平素面冷心热的朋友拦下,猜对方肯定是为了自己好,也不生气,只从怀中掏出一物,解释道:
“没有啊,孙兄弟。”
“我只是笨一些,可又不是傻,怎么可能用一大车的米粮只换这些东西?”
“你瞧,多的都在这里呢!”
孙七顺着王五的目光看去,赫然发现对方手中正是一张纸。
孙七几乎要跳脚,‘荒谬’二字几乎已经出口,可下一瞬,他便看清楚了纸上的东西——
【大周朝历五年,三月二十八日,收欠崇安民籍编71号王五,十六两准色足银。
特地立票为据,可凭本人公验与商票,于本商行任意分处通兑货品或足银。
崇安,余印。】
比墨迹更浓厚的,是最后那个‘印’字之上血红的官印。
欠,欠条?!